別離賦

◇張魚

下山

從山上下來，像被大山分娩的孩子

被無形之手推著，頭上戴著新編的花環

把城市帶來的面具拋諸腦后，把

壓在胸口的石頭留給青山，讓它

成為山的一部分，廣闊的一部分。

我的耳朵、鼻子、嘴巴是最靈動的樂器

被山風吹奏著，卻不驚動任何動物

走出山門。不想身后事，也無任何

不可承受之重。留下漫山秋色，帶著金魚

眼淚的流水，和頭頂蔚藍的空

山中生活

我依偎在大山的懷抱中

自由、灑脫，不必藏著、掖著

或像個野獸，彈跳在山澗

卻從不，覺得孤獨

林木參天，野花無名，溪水汩汩

一只喜鵲心懷錦繡，坐在我

身邊搖頭側目，入迷似的

把世間的谷物，都搬到這里

有時坐在甜膩、透明的空氣里

時光那么靜寂，那么慢

萬物各有各的高貴和脆弱

疾病史

疼痛長了翅膀，在她身體里飛

每個早晨，她醒來

帶著相同的理由

當感到六神無主的時候

就數身上的疾病——

每一種疾病，都睜著明亮的眼睛

當感覺身體里的河水

要崩潰的時候，就哭

就一個人望著天：

天上云的波濤總是一退再退

太陽如常地愛著這個世界

而月亮，總長出新的枝椏

曠野中

樹木的影子，把我漸漸淹沒

秋風，正將冰草一點點殺死

我居住在萬花和云朵盛開的國度

聽啄木鳥敲擊樹木發出

空蕩蕩的聲音。頭頂的蟬鳴

已被空曠的藍稀釋。想我

多年后，容顏凋敝，仍站在此處

安靜得像一個拋諸荒野的瓦罐

里邊裝著的激憤和年少的傷感

統統流走，成為時間的遺骸。

那時的天空、鳥鳴和云朵與此時

有何不同？所見，歸誰所有

我是否穿著一件褪色的單衣

站在曠野中，沉思、凝視，

靠著一棵老梧桐樹單薄的影子？

別離賦

再見，懸垂在屋檐下的思想家

倒掛在樹梢上的演講家

躲藏在溪水里的潛水家

在巖石上、水面上的舞蹈家

再見，我朝空曠里喊出的聲音

朝著時光里扔出的石頭

死于飛翔，入土為安的麻雀

留在天空中蓬松的鳥鳴

和穿過我身體的雨水

再見，與我分食米粒的螞蟻

那些躬身在泥土里的親人和朋友

贈我玫瑰的美人。陌生的

想變成云朵和鳥的孩子

空曠地

立于今日的空曠里

舉目四望，四周鋪滿陽光

一群鳥由南向北，飛越頭頂

向著下方空曠處喊了一聲

空曠里，回以同樣的喊聲。

蝴蝶、蜜蜂，長著翅膀和喙

的小動物們，散落在夏日的草叢里

以歸隱者的姿態，繁衍生息

以渺小之軀，孕育著四季。

漫山遍野種滿陽光和星辰

為遠方而來的人提供想象

為他們，獻上靜謐的吻。

再見，我的山中兄弟

你們這些吸我血、剜我肉

把我推向懸崖或高處的隱者

蚊子、石頭、蝴蝶和月亮

蛇

一條蛇躺在路中，血跡已干涸

它的身體，已變成一堆廢墟。

某個時刻，它死在回家的途中

或僅僅，死于一次偶然的冒險。

在被車輪重復碾過的呼聲里

替我死去，替更多無辜者死去。

這個七月，山野中飛花張揚

風追著云朵在跑，暴雨落入煙塵

它的體溫降下來，眼中的銳利

不復存在，長久緘默。而頭頂上

不諳世事的鳥仍在喧鬧，它們

不知道，一條蛇，無故死去

讓出了身后的空地，但世上的幸福

似乎并沒有因此增多，苦難也

沒有絲毫減少，我身體里的哀鳴

總是徒勞無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