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玲玲 趙 偉
船舶留置權因法律規定或當事人約定的原因消滅后,造船人對所占有的船舶具有的支配力終止。但造船實踐中,因辦理船舶抵押權登記需要形式上出具的船舶交付證明,不能證明造船人已實際喪失對船舶的事實控制或實際占有,船舶留置權不消滅;若船東另行提供的擔保系附條件的擔保,在所附條件未成就之前,視為造船人未實際接受該擔保,船舶留置權亦不消滅。
原告:泰州恒瑞船廠(以下簡稱恒瑞船廠)。
被告:汪某。
第三人: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灣沚支行(以下簡稱中國銀行灣沚支行)。
2014年8月18日,恒瑞船廠與汪某簽訂《船舶加工制造合同》一份,約定以來料加工方式委托船廠制造鋼船舶一艘。合同簽訂后,汪某支付船廠定金5萬元、首批材料款200萬元,剩余材料款由船廠按月息1.2分墊資,出廠前本息一次性結清。造船過程中,船廠共為汪某墊資100萬元。汪某向船廠出具了100萬元的借條一份。2016年4月7日,船舶建造完工,4月25日取得船舶檢驗證書及船舶所有權證書,船名定為“蕪湖通達296”(以下簡稱涉案船舶),船舶所有人登記為汪某。2017年10月28日,經恒瑞船廠與汪某對賬結算,確認建造款為236萬元。2018年9月29日,船舶所有權變更登記至蕪湖縣通達航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通達公司)名下。2018年12月17日,案外人陶某與通達公司在公證處聲明涉案船舶實際所有人為陶某。2018年12月29日,陶某、樊某與中國銀行灣沚支行簽訂貸款合同,貸款380萬元,并以涉案船舶作為貸款抵押擔保。2019年1月2日,中國銀行灣沚支行取得涉案船舶抵押權登記證書。2019年5月16日,恒瑞船廠與汪某、通達公司簽訂《還款協議書》一份,約定汪某共欠船廠船舶建造款等共計462萬元,經協商先分兩次支付210萬元,船舶離開船廠碼頭出閘前付100萬,離開港口出閘付110萬,剩余250萬余元另分三年付清。通達公司作為擔保人為汪某所負債務承擔連帶保證責任。還款協議簽訂后,汪某一直未付款。船舶由恒瑞船廠雇傭的船員開至指定碼頭停靠至今。2019年12月30日,恒瑞船廠以汪某、通達公司為被告向南京海事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汪某支付船舶建造款、墊資款等共計492萬余元,通達公司承擔連帶支付責任,并要求確認對涉案船舶享有船舶留置權。2020年5月7日,中國銀行灣沚支行以案件處理結果影響其對涉案船舶的船舶抵押權為由,申請作為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訴訟。庭審中,恒瑞船廠撤回了對通達公司的起訴,僅要求汪某承擔支付責任。
1.造船實踐中,因辦理船舶抵押權登記需要,造船廠形式上出具的船舶交付證明,是否會消滅船舶留置權;2.造船實踐中,船東提供的擔保系附條件的擔保,在所附條件未成就之前,是否會消滅船舶留置權。
南京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汪某未及時履行船舶建造款等支付義務,恒瑞船廠作為船舶建造承攬人當然享有對涉案船舶的留置權。中國銀行灣沚支行述稱涉案船舶為通達公司登記所有、陶某實際所有,留置權對象錯誤。但法律設立留置權的目的是保障交易安全,通過賦予債權人占有與其債權有牽連關系的動產作為擔保的權利,以保證債務及時履行,倘若賦予債務人可通過轉移被留置動產的所有權,使債權人之債權歸于消滅,留置權將喪失其法律功能,故留置物并不以債務人所有為要件。關于汪某抗辯“其已另行提供擔保且恒瑞船廠已接受擔保,船舶留置權已歸于消滅”,法院認為留置權可以給債務人施加心理壓力,促使其履行債務,債務人若已提供擔保,債權人則不存在無法受償的可能性,當然就無繼續扣留留置物的理由。債務人提出的擔保雖無人的擔保或物的擔保上的限制,但須以相當為必要,為留置權人所接受時,才能使留置權消滅。相當與否,應先由留置權人的主觀方面決定;若有爭執時,再依客觀的社會觀念決定。債務人所提出的擔保,客觀上即使不相當,但留置權人認為已經相當的,也屬已足。該案中,雖然恒瑞船廠與汪某、通達公司等簽訂了還款計劃,但協議中明確約定了“離開船廠碼頭出閘前支付 100 萬元,出閘后可適航離港前支付 110 萬元,付款后船廠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撓汪某船舶出閘”。可知,恒瑞船廠需在明確收到 210 萬元之后才會同意將船舶交給汪某。從實際情況看,涉案船舶建造完工后,一直在恒瑞船廠控制之下,且其表示在未收到款項的情況下,不可能將船舶交付給汪某,故還款協議應理解為恒瑞船廠系附條件地接受擔保,現該條件未成就,其船舶留置權并未消滅。關于中國銀行灣沚支行抗辯“恒瑞船廠已向船舶登記機關出具書面的船舶交接證明,且汪某已實際接收船舶并雇傭船員開船,船廠已不再占有船舶,船廠的船舶留置權已歸于消滅”,法院認為船舶的交付應當以行為交付為準,而不是以書面形式,汪某雇傭船員開船是駛至恒瑞船廠指定的地方,涉案船舶未實際脫離恒瑞船廠的實際控制,船舶留置權并未消滅。因此,法院判決汪某支付恒瑞船廠462萬余元及確認恒瑞船廠對涉案船舶享有留置權。
一審判決后,汪某、中國銀行灣沚支行均不服,向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以汪某未繳納上訴費為由,按撤回上訴處理;以中國銀行灣沚支行在一審過程中系以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申請參加訴訟、沒有上訴權為由,駁回了第三人的上訴,現一審判決已發生法律效力。
作為債權人實現債權的重要法律制度,留置權制度在各國的擔保物權制度中存在著不同的外延內涵和適用規則,其作為法定擔保物權,消滅原因有其特殊性。《民法典》頒布之前,我國的留置權的消滅情形主要規定在《民法通則》《擔保法》《物權法》等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之中,而船舶留置權的消滅規定在《海商法》中有所體現。但關于留置權或船舶留置權消滅的規定,不同法律存在著不同的規定,導致在適用上存在分歧或理解上有所偏差。[1]
留置權會因法律規定或當事人約定之原因而消滅,即留置權人對留置物具有的支配力終止。關于留置權消滅的規定,原《擔保法》第88條規定了兩種消滅情形,即債權消滅、債務人另行提供擔保并被債權人接受。原《物權法》第240條規定了兩種消滅情形,即留置權人對留置財產喪失占有、留置權人接受債務人另行提供的擔保。《民法典》第457條承繼了原《物權法》關于留置權消滅的特殊情形規定。船舶留置權消滅情形的規定在《海商法》第25條,即在造船人、修船人不再占有所造或者所修的船舶時消滅,缺少了接受債務人提供擔保的規定,這是立法缺陷,應當在《海商法》修改時予以更改。此外,在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立法中,也有類似規定。如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937條規定:“債務人為債務之清償,已提出相當之擔保者,債權人之留置權消滅。”第938條規定:“留置權因占有之喪失而消滅。”《日本民法典》第301條規定:“債務人可以提供相當擔保,請求消滅留置權。”第302條規定:“留置權因占有喪失而消滅。”綜上,各法律規范之間雖然關于留置權消滅的規定略有出入,但關于留置權消滅的特殊情形還是大同小異的:(1)留置權人對留置財產喪失占有;(2)留置權人接受債務人另行提供擔保。船舶留置權作為留置權的下級概念,留置權適用的消滅情形同樣適用于船舶留置權,但對于留置權消滅特殊情形的適用仍應根據實際情況作出判斷。
與留置權一樣,船舶留置權亦是以占有船舶為其成立與存續要件,造船人、修船人喪失船舶占有的,會導致船舶留置權的消滅。喪失船舶占有的情形有很多種,可能是基于造船人、修船人的意思,例如將船舶交還給船舶所有人或經營人,也可能是因造船人、修船人之外的原因,例如船舶被侵奪等。但無論是哪種情形喪失對船舶的占有,指的都是喪失對船舶事實上的控制,而不應包括形式上的交付。雖然對于占有方式而言,占有不限于直接占有,間接占有或占有輔助人的占有及第三人共同占有,均可成立留置權,但留置物的交付與質物一樣,不能通過占有改定的方法轉移占有,因為在占有改定的情況下,債務人仍然現實地占有質物,而作為留置權人間接占有留置物是無法實現留置效力的。反言之,形式上出具的交付證明依然無法改變造船廠仍實際直接占有船舶的事實,仍然對所造船舶具有事實上的管領力狀態。因此,無論形式上如何約定船舶是否已交付或船舶所有權如何變更轉移登記,都不影響船舶留置權的成立。[2]正如本案,造船人為了盡快回籠資金,在船舶未實際交付前,配合船東以所建船舶向銀行申請辦理抵押貸款,而辦理抵押貸款前還需向船舶登記機關申請辦理船舶所有權登記。為此,為了辦理登記證書需要,雙方共同向船舶登記機關出具形式上的船舶交付證明。但事實上該證明不能證明船舶已經實際交付,也無法證明造船人已實際喪失占有,因此不能作為船舶留置權消滅的原因。
對于船舶占有的喪失,如不是出于造船人、修船人的本意,如本案中船東雇傭船員將船舶短時間內開走,船舶留置權是否消滅,實踐中也存在一定爭議。一種觀點認為,造船人、修船人喪失對船舶占有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船舶留置權都應當消滅,即使其后續依據占有保護規定請求返還船舶的,也僅是船舶留置權的再生,而不是原有船舶留置權的繼續。但是船舶留置權本身沒有追及的效力,船舶被侵奪時,只能通過占有的規定請求返還。可是如果船舶留置權在船舶能請求返還前尚不消滅,又為什么不能基于船舶留置權而要求返還船舶,卻必須只能依據占有的規定請求返還船舶呢?這種說法似乎前后矛盾。另一種觀點認為,船舶如果是因為被侵奪而導致占有喪失的,在不能依據占有保護的規定請求返還船舶時,船舶留置權開始歸于消滅,但船舶占有雖然喪失,如果可以依據占有保護的規定,請求返還船舶的,僅屬于暫時的喪失船舶占有而不是確定性喪失占有,所以等同于未喪失占有。在可以請求返還船舶前,船舶留置權并未實際消滅。船舶的占有若短暫喪失后事實上已請求返還的,如果認為是成立新的船舶留置權,則又需具備符合船舶留置權成立的要件,這樣不僅對債權人不利也與留置權的立法精神相悖。所以,如果船舶的占有因他人非法原因而導致喪失,造船人、修船人享有返還請求權的,在該請求權不能實現之前,仍應認為其享有占有權利,其船舶留置權并未實際消滅。
船舶留置權的作用,本來就在于確保造船人、修船人的造船費用或修船費用得以受償,船東如果已經提供足額擔保,造船人、修船人就無不能受償的可能性,也就沒有必要繼續扣留船舶。另外,船舶留置權是法定的,也并非造船人、修船人意定的,允許船東提供足額擔保取回船舶,不僅對造船人、修船人無害,而且有利于船東用其船舶賺取利潤后償還債務,所以“留置權人接受債務人另行提供擔保”才會成為留置權的特殊消滅原因之一。[3]具體到本案中,在船東提供人的保證之后,造船人并未直接允許船東將船舶駛走,且在后續協議中還明確了放船的條件,實際上也就說明在約定條件未成就時,造船人是不接受該擔保的。因此,在造船人未實際接受船東擔保之前,船舶留置權不消滅。
當然,關于船東“另行提供的擔保”,法律并未規定必須是人的保證還是物的擔保,所以二者均可,但應當以“相當”為充分條件,以“實際接受”為必要條件。因此,判斷“實際接受”與“相當與否”還應當作以下深入理解:
(1)“擔保相當”的認定。一是船東所提出的擔保,客觀上即使與船舶修造費用不相當,但造船人、修船人認為是相當的,也等同于“相當”。二是提供的擔保并非一定需高于或等于船舶造修費用,一般與船舶造修費用基本相當即可。三是提供的擔保是保證時,保證責任應當以船舶造修費用為限。
(2)“實際接受”的認定。首先,“已提出擔保”的意思是指已經為造船人、修船人設定擔保物權或者保證人已經與其訂立保證合同,簡言之,提供的擔保已經成立。如果僅是有設定擔保的約定或已經提供擔保人,但還未與造船人、修船人訂立保證合同,或約定的擔保條件未成就,視為擔保物權尚未成立、保證合同尚未生效,所以不足以使船舶留置權消滅。其次,如果所提出的擔保,已經符合《民法典》《海商法》所規定的條件,但是造船人、修船人拒不接受擔保時,如何處理?我們認為,雖然法律規定了“債務人提供擔保,留置權人接受擔保時留置權消滅”,但是一般情形下,只要船東提供的擔保足以保障船舶造修費用得到清償,造船人、修船人就不得拒絕該擔保。如果造船人、修船人拒絕該擔保,其可以訴請造船人、修船人協同辦理船舶抵押權的設定登記。特殊情形下,如果是第三人提供保證時,造船人、修船人拒不接受的,應當視為船東提供的擔保不符合法律所規定的條件,船舶留置權不消滅。最后,船東提出的擔保,本身就為清償船舶造修費用而提出,所以其提出時不需要明示其消滅船舶留置權的意思。只要其提出的擔保符合消滅船舶留置權的要件,船舶留置權當然消滅,也就無須再考慮造船人、修船人是否同意或實際接受的意思表示。
船東另行提供的擔保只是針對船舶造修費用的清償,并非以該“另行提供的擔保”作為清償該船舶造修費用的方式。船舶留置權消滅時,造船人、修船人對留置的船舶具有返還的義務。一旦船舶留置權消滅,造船人、修船人就喪失了繼續占有船舶的基礎,船東也就取得了要求造船人、修船人返還留置船舶的權利。此外,除了《民法典》規定的兩種留置權消滅的特殊原因和《海商法》規定的一種船舶留置權消滅的特殊情形之外,審判實踐中,船舶留置權消滅還存在其他一般原因,包括:(1)船舶滅失。船舶留置權作為物權的一種,因為物權消滅之通常原因而消滅。(2)造船人、修船人放棄船舶留置權。(3)船舶被征收。征收后雖然導致喪失船舶占有而致使船舶留置權消滅,但不影響船舶造修費用的在先受償。(4)船舶造修費用等主債權消滅。
船舶留置權具有從屬性,目的在于擔保船舶造修費用的受償,其存在是船舶留置權存續的要件,如果其因為清償、提存、抵銷、免除、混同等原因全部消滅,船舶留置權隨之消滅。若其僅是部分消滅,因船舶留置權具有行使的不可分性,船舶留置權并不消滅。[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