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蜜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兒童文學從誕生之初就與民間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直到19 世紀中葉兒童文學誕生之前,兒童文學的初始樣態在民間文學這片肥沃的土壤上逐漸成熟。民間文學中的民間故事、民間傳說、神話、謎語、歌謠等民間文學作品,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發揮著兒童文學的教育與審美功能,吸引了廣大兒童讀者。從兒童文學的發生學意義上來說,民間文學涵養著兒童文學,為其提供最初的樣態。
關于兒童文學是否“古已有之”,兒童文學界一直以來存在兩派陣營。以王泉根、方衛平為代表的“古來有之”派認為中國兒童文學是“古來有之”的,最為典型的即民間創作的口頭兒童文學,包括童謠、孺子歌、兒歌、小兒語等韻文類以及包括民間神話、童話、傳說、寓言在內的散文類,界定兒童文學的濫觴不可以今衡古[1]。中國是一個經過了五千年積淀而成的龐雜文化體,對兒童、兒童教育、兒童文學的樸素見解或隱或現,或消或長[2]。以朱自強為中心的反對派認為“面對中國兒童文學的產生這一重大文學史事件,我們不能采取對細部進行孤證的做法,即不能在這里找到一兩首適合兒童閱讀,甚至兒童也許喜歡的詩,如駱賓王的《詠鵝》,如蒲松齡的《促織》,就驚呼發現了兒童文學”。[3]該觀點恰好與贊成派的做法相反,贊成派拿文學的實體來代表本質,如王泉根認為因其幻想性、經典性,《酉陽雜俎》“是中國第一本童話集”[4]。朱自強針對該問題,引入布爾迪厄《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與結構》一書中的“文學場”這一概念進行論述。要想理解和闡釋“是什么使得在博物館展出一個小便池或者一個瓶架成為藝術行為……這需要闡述一整套社會機制的逐步出現,這一整套社會機制使得藝術家個人作為使這個藝術品的生產成為可能”。[5]也就是說,兒童文學不是一篇篇散落在歷史中適合兒童閱讀的童話或傳唱的歌謠,而是所依靠的社會的、歷史的構成條件,也就是布爾迪厄所說的“文學場”。兒童文學誕生的當代“文學場”主要表現為:現代化的兒童觀、現代化的教育體制、成批兒童文學作品出版流通。在這樣的社會機制場域下,兒童文學瓜熟蒂落才成為必然趨勢,這也注定著兒童文學的誕生只能是伴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逐漸產生的。
筆者認為兒童文學誕生于現代,基于現代兒童觀、現代學科體系的整體性,但古代已經出現了眾多兒童文學讀物。王泉根等學者的觀點恰恰說明了兒童文學在誕生前一直依托于民間文學這塊土地,汲取其中兒童喜聞樂見的文學作品,也為自身的獨立積蓄力量。
最早將民間故事加以搜集整理、結束口頭傳播形式的當屬夏爾·貝洛以兒子的名義發表的《鵝媽媽的故事》(1697),這種根植于民間文學的整合方式為后來的兒童文學創作提供了大量可借鑒之處。后來,《格林童話》問世,格林兄弟從民族文學入手,在國家危亡之際,希望借助民間童話重構德意志民族文化,重塑日耳曼精神。此時的兒童文學正處于萌芽階段,文學場域有了新變化:隨著現代核心家庭與現代兒童觀的確立,基于兒童的特殊需求予以文學上的關照日益成為資產階級留意之事;受工業革命的影響,人類文明發展日新月異,口頭傳播文學的方式出現危機并且逐步失去賴以生存的文化生態并被書面文字取代。在這樣的“文學場”中,格林兄弟收集的民間故事成為“天選之子”,出現了“墻內開花墻外香”的驚喜。因此,格林兄弟加強對原生態民間童話的修改,刪除淡化其中的暴力等內容,增加對話與心理描寫,不斷打磨語言,增強故事趣味性等等。在第七版問世之后,《格林童話》也從最初的民族大義之作逐漸成為兒童讀物,將兒童文學的發展推進到了向民間文學“尋根探寶”的時代。
將目光聚焦于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發軔的“五四”時期,筆者發現對民間文學的披沙瀝金為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的發軔與發展開辟了道路,尤其是在保持中國現代兒童文學主體性的健全方面直接提供了本土化路徑。周作人在《兒童的文學》中提及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的具體路徑時指出:“收集各地歌謠,修訂古書里的材料。”[6]一時間,采風民間口頭創作,如童謠、兒歌、傳說等,從大量民間故事中去蕪存菁,整理出十兄弟、虎外婆等,使這些民間文學資源中適合兒童閱讀的一部分積沙成塔,這也構成了早期中國兒童文學的一道靚麗風景線以及自我累進的基石。
不管西方或東方,民間文學始終是兒童文學的源流之一,幾乎所有國家與民族的兒童文學之萌蘗都離不開民間文學這個起點,民間文學在兒童文學發生期給予了直接助力,推動了現代兒童文學的產生。
從世界范圍來看,兒童文學的發軔與民間文學息息相關,中國兒童文學也秉承了這一共性。直到今天,民間文學中的經典內容依然在以不同方式被改寫。兒童文學對民間文學的繼承是方方面面的,我們常常能從兒童文學作品中窺探到民間文學的痕跡,既有以民間文學為藍本的顯性繼承,也有對具備恒久生命力的民族精神的隱性發揚。因而,民間文學從外到內地對兒童文學產生持續的、時隱時現的影響。
兒童文學作家洪訓濤十分重視民間文學對兒童文學創作的價值,他曾在傳記中揣摩自己與“神筆”所結下的不解之緣,少年時代常聽老人講述民間故事,其中就包括“神筆”,不只是《神筆馬良》,洪訓濤的《靈芝草》《夜明珠》《寶斧》《燈花》等作品都以民間故事為藍本,結合時代的文學要求與精神需求進行整合創作而成,形成一種具有強烈民族精神與時代氣息的風格,將傳統與時代融為一體。“洪訓濤在20 世紀50 年代的童話創作的重要成就,在于對民間傳說、故事的整理加工上……作家在進行卓有成效的再創造的同時,使童話在古老的氛圍中散發出了新的時代氣息。”[7]除了洪訓濤之外,兒童文學作家葛翠林也是以民間文學資源為依托進行創作的典范。《野葡萄》源于民間童話《白鵝女》,作家在保留《白鵝女》的基本故事框架與險象環生的民間文學風韻的基礎上,立于20 世紀50 年代的社會語境,重塑白鵝女的形象,使之從一位尋求幫助的弱女子轉變為光明與美好生活的象征,超越與升華了一般意義上的繼母母題。“葛翠林的童話創作,從我國傳統的民間故事、神話、傳說中吸取豐富的營養,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8]近幾年,對民間文學資源進行改編的這種創作方式也有一些作家在不斷嘗試并且其作品也在兒童文學市場中流通,其中的代表是遼寧兒童文學作家薛濤。將《三海經》中家喻戶曉的三個神話故事進行改編與整合,完成了《夸父與小菊仙》《精衛鳥與女娃》《盤古與透明女孩》,將民間文學中的古代神話與當代生活并置,將古代神話中的角色——夸父、精衛鳥、盤古進行現代演繹,既有情節上的穩定性,也有徐徐展開的、鮮活的現代生活,在向兒童讀者展現寓于中國神話中的民族故事與民族精神的同時,也引領著兒童探尋人生奧秘。
除了改編與重寫民間故事,兒童文學還整合民間文學中的人文之思,尤其是充沛的想象力、敏銳的捕捉力、深刻的思考力以及東方式審美,使得兒童文學“思接千載,視通萬里”。
王晉康的《古蜀》與虹影的“少年桑桑”系列以奇異瑰麗的古蜀文化為背景,前者將華夏先民留下的三星堆文物、昆侖神話等雜糅在一起,營造出屬于中國的半人半神的世界,后者以巴蜀特有的歷史文化景觀,包括碼頭文化、飲食文化、民間傳說等,打造了一場中國式的“愛麗絲漫游奇境”,兩位作家都擅長回溯歷史,借助精湛的文學筆法,將傳統元素內化成文學精神,呈現出東方特有的古韻、詩意與智慧。與之呼應的還有張煒,其將民間文學中的民間精神深深融入兒童文學創作中,使二者圓融自洽。例如《尋找魚王》中的天人合一與無為有為的思想、《少年與海》中的勤勞勇敢等優秀品德、《半島哈里哈氣》中的萬物有靈等。總體來看,張煒的兒童小說由于大量運用民間文學要素,融入中國意境的傳統美學,因此作品具備綿長的、悠遠的、娓娓道來的余韻,并且運用歷史的鐘棒敲響時代警鐘,讓讀者在民間文學中的質樸的自然觀、人倫觀的召喚下,反思這個時代的雙重生態失衡,其中的歷史深度與現實力度讓人欣喜。黃青衣創作的《財神來了以后》是對民間文學的獨特使用,文本繼承了民間文學中的神仙考驗型母題,但置換了故事背景與人物,財神爺帶著民間文學中不變的“善意”與“拯救人間”的觀念來到人間播撒錢財,卻不料變成了考驗人類的“大戲”,將現代人內心的洪水猛獸激發出來,最終財神爺失望地回到天庭。作者將民間文學中的人物放置在當下語境中,讓傳統的價值觀與現代生活、現代價值觀相對抗,這種民間文學資源的轉換既保持了兒童文學與民間文學一脈相承的血緣關系,又具有了新的表達形態和美學意蘊,在當代文化語境下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故事結尾道出了當下社會中傳統美德的遺失,是作家對當下社會的反思以及對過去的追憶。
兒童文學中蘊含的價值追求由于讀者對象的特殊性而顯現得更為淳樸、明朗、積極與直接,與精英文學中的啟蒙性、批判性、復雜性呈現不一樣的風貌。與民間文學密切相關的現代兒童文學深深扎根于民間生活,其中包括對善良、勤勞、勇敢等品質贊揚、對險象環生中奇跡出現的渴望、對財富和幸福生活的追求等。民間童話中樸素、簡潔的善惡觀成為兒童文學的基調,奠定了童話乃至兒童文學的精神底色——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對勇敢正義的歌頌,對真善美的向往。
民間文學為中國現代兒童文學提供了形式借鑒、藝術精神、價值尺度,并一度成為現代兒童文學發展的方向。民間文學的深厚底蘊以及對現代兒童文學的深刻影響啟發著我們進一步探索當代兒童文學創作中對民間文學資源的利用。
夸父逐日、鵲橋相會等是中國人獨有的幻想曲,構成了中華民族的原始意象、深層心理結構與精神寄托。因此,民間文學的資源常常被文思敏捷的作家所珍視,并成為他們創作的靈感源泉。極其關注兒童教育的本雅明尤其青睞民間文學,在《講故事的人》中說道:“民間故事和童話因為曾經是人類的第一位導師,并且直到今日都還在教導兒童,那是一個最具智慧的方式——以狡詐和喜悅的心境面對神秘世界的力量。”[9]意大利當代著名作家卡爾維諾熱衷于在民間文學的汪洋大海里搜奇獵異,整理奇事珍聞,讓隱匿在歷史塵埃下的意大利民間童話重見光明,最后將其集結為《意大利童話》,希望給予現代人一些民間教益。這些一詞同軌的言論或者積極改編民間文學的再創作都展示了文學的普遍藝術規律,即民間文學是一座巨大的寶藏,這也啟發了中國當下兒童文學的創作:民間文學可加工的素材浩如煙海,哪怕只是一瓢,兒童文學便可創出新意。
然而21 世紀初,中國的兒童文學一度陷于“東施效顰”的模仿窘境中。在文化融合的全球化時代,文化邊界日漸模糊,根植于西方神話體系的“指環王”“哈利·波特”等系列在中國童書市場紅極一時,不乏追隨熱點的作家跟風效仿,創作出脫離中國文化體系的魔法族系與吸血鬼家族等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把中國的兒童文學幻想枝椏嫁接在西方的幻想枝干上,因此整體顯得局促、生硬且重復,缺少歷史的溫度與情感的共識,浮躁之氣、功利之心等使得當下兒童文學生態危機重重,到最后給兒童提供的是“軟”“甜”“鬧”的“一次性”作品與“糖衣炮彈”。這種看似追隨新潮但實際上割裂傳統、追隨效益的創作帶來的是隔膜甚深、水火不容的尷尬之作,既疏離了文學,也疏離了兒童,阻礙了兒童文學的健康發展,唯嘆“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相比于偏廢樣貌極為豐富的本土民間文學而尋求“西方的治療法”,回歸兒童文學的源頭之一——民間文學是打破不知根系何處的創作困境的有效路徑與文化設計。我國幻想小說家彭懿創作出許多深受兒童喜愛的作品。在“我是夏殼殼”系列中,作者不避諱對民間故事的借用,甚至直接用民間故事的口語化敘事方式來講述童話故事。他的幻想小說系列打破了原有作家的文學敘述方式,如同講故事的人一般在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似真”的故事。從陌生化到去陌生化的民間文學口頭性風格的回歸,其中的民間風格裹挾著彭懿的現代兒童觀。黃蓓佳的《中國童話》將民間文學可再創造的部分建立在當下文化環境中,改編了十則民間故事,創造出與民間文學同源不同質的當代中國童話,也由此進入了悠遠的審美境界。像彭懿、黃倍佳這樣比較自覺的中國兒童文學作家不斷圓融民間文學因子,一方面將民間文學中的要素以文化遺產的形式保存在一代又一代讀者的記憶里,延長其生命,另一方面又喚起了讀者對民族文學的回憶,因為這些創化后的兒童文學作品與民間文學構成互文,并不能單獨存在,需要讀者加強對原作的熟悉程度。一部深度勾連民間文學的兒童文學作品的問世,也就意味著在出版史中又加深了民族的轍印,在讀者心中又閃過一次民族光輝。
中國民間文學歷史悠久、形態多樣,既有遠古的圖騰、青銅饕餮與說不盡用不竭的神話、傳說、寓言、歌謠等,又有獨具韻味的東方美學意境與優秀傳統民族精神。兒童文學作為五四以來“人的發現”的成果之一,將民間文學資源轉化為兒童文學發軔與發展的養分,在現代化語境中構建自身的品格,有效避免了兒童文學走向“平民窟”般的文學境遇。但隨著兒童文學的市場化與商品化愈演愈烈,兒童文學呈現出日益遠離民間文學這座寶庫的傾向,漸漸投向對西方熱點兒童文學的淺層模仿,本土資源日益被邊緣化。而實際上放眼全球各民族的兒童文學,英國兒童文學有處處彌漫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幻想與浪漫的《愛麗絲漫游奇境》,美國兒童文學有充滿冒險精神的《綠野仙蹤》,日本兒童文學有含蓄、溫婉的《小狐貍買手套》等,無論哪一個國家的經典兒童文學作品都沒有摒棄自身民間文學的傳統與獨特氣質。相反,這種具有民族特色的兒童文學作品在日漸趨同的兒童文學大環境下更不容易迷失自我,更容易走向世界,從而成為世界級的兒童文學經典與文學殿堂中的珍品。民間文學是一個凝練民族集體經驗與想象的精神文化產物,根植于中華民族的璀璨文化,是區別其他民族的“活態”文化分割線。更為關鍵的是,其一直對兒童與兒童文學敞開懷抱,始終為中國兒童謀一片專屬的詩意天空,從過去到未來都在期待著家喻戶曉的、有歷史溫度的上乘佳作。
民間文學中具有穩定性又有自由度的因子可以成為兒童文學中天馬行空的根據,也可以有力反撥歐風美雨對中國兒童文學的“侵襲”,創作出有靈魂、有歷史之根的兒童文學作品,展現中國式童年的風貌,這不僅是資源的現代性轉化,更是一種精神與審美的現代性轉接,在兒童文學中彰顯中國精神與中國特色。對民間文學資源的再次挖掘與創造性運用成為兒童文學尤其是打造中國兒童文學的獨特方式。重新關照民間文學的資源,并實現二者聯動,是與時俱進的學科課題,與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合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