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孫相伴

丁肅清

我孫出生那天，我乘火車到省城去看他。房間靜悄悄，有兒媳，有月嫂，她們與我只用眼神打招呼，怕是驚醒了房間里的靜謐。新生命靜靜地躺在襁褓里，我不禁感嘆，就這么大點兒，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小孩兒，給我帶來了一個大世界，我有孫子啦！在中國人的親情中，差不多每個孫子都是爺爺輩的大世界。

孫女蹲在床邊，兩手托著下巴，一副好奇的、全神貫注的目光觀賞她的小弟弟，忍不住，伸出小手輕輕地撫摸這個小生靈。我制止她說：別動他，他太小，他脆弱。孫女不聽，她說：我還沒有接觸過他的身體呢！說得我沒有話了……

很快，孫子就長大到兩歲，不再脆弱了，他相對于姐姐一直保持著強勢。家里買回了好吃的，他都全部地、緊緊地摟在懷里：這是我的，這都是我的！姐姐也饞：你讓我吃一點唄。弟弟就先是猶豫的表情，然后忍痛割愛，掰下一丁點面包、捏著一丁點芒果干：給你吃吧。

這讓我回想起他們爸爸也這樣小的時候，吃飯總要得攆著喂，屋子里攆到院子里，院子里再回轉到屋子里，訓斥他兩句，他還振振有詞：獨鳥難喂！說得大人們忍俊不禁，這么個小孩，這句話是哪兒聽來的？

現在想來，他們爸爸小時候說的那句話有道理，兩個小孩搶食吃，有了競爭，競爭長智慧、長心眼。每當媽媽為女兒輔導功課，小小子就不干了，急促地跑到她們旁邊大聲地嚷嚷，必須攪黃這個輔導場才罷休。有一次我問孫子：為什么不讓媽媽給姐姐輔導啊？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用不完整的表達說：我喜歡媽媽……這便是幼兒的邏輯了，他喜歡媽媽，姐姐就不能喜歡媽媽。還常常給做作業的姐姐去搗亂，書啊本啊，都給姐姐弄得亂七八糟。實在忍不住了，姐姐就伸出手舉得高高：我打你！這其實是嚇唬，嚇得他抱頭鼠竄，一個跑，一個追。我就在一旁偷著樂，樂著想，有倆小孩就是好，家里有人氣兒，小孩子原本就是生活的氧氣，滿堂間都彌漫著生活的馨香……

早些年過春節，有句俗語耳聞能詳：閨女愛花，小子點炮，這說的是童趣，最喜慶時，玩最喜愛物。時過境遷，兒童們的玩具也今非昔比。以我家為例，孫女喜歡洋娃娃，小孫子喜歡玩具汽車。

孫女已在讀小學高年級了，課余飯后，還忘不了她的洋娃娃，作業桌前卡通娃娃，睡床上絨布娃娃，畫娃娃，捏塑膠泥娃娃，娃娃們就是她的伴兒，午休時抱著，每晚睡覺時抱著。我就這樣想，洋娃娃有樂趣，洋娃娃能催眠，洋娃娃讓她的精神豐滿和踏實，孩子們也有她們的精神寄托。

其實，大人們何嘗又不喜歡娃娃呢？走在院里，走在街上，遇見誰家抱著胖娃娃，都要逗逗，都要夸夸。當然自家的娃娃那就更是了，前幾年我出差去深圳、去西雙版納，走得再遠，心里還惦記著家里的小女孩，給孫女捎回點啥好呢？女孩愛配飾，買一雙銀鐲兒，覺得還欠缺了啥，機場待登機前又買了一套洋娃娃，娃娃們都少數民族，都著裝華麗的衣服，好看的很。機場的售品都錢貴，就沒想貴賤，再貴也貴不過我家有千金。那個時候，有了孫女才體驗到隔輩親，再早時不懂得。

孫女大了點兒，懂事，小弟弟常常把她的文具倒騰得亂七八糟，她沒急，慢慢地再收拾起來，整理好。小弟弟又粗暴地把她的洋娃娃扯弄到地板上，她就有點急了，大聲說：別摔她！你摔她，她疼。

小孫子玩偶世界是汽車，爹娘寵，時常下班回家給兒子買回玩具汽車，每帶他出門也必買，日積月累，家里到處都是玩具汽車，究竟有多少輛，數不清楚。每當又買了新汽車，他那小模樣都美滋滋的、幸福洋溢的。逗他玩兒，問他的車都什么牌子的，他就不假思索地點兵點將：這是雪佛蘭，大眾，別克，尼桑，福特，奧迪，路虎……他玩汽車玩得很熟練、很專業，各式各樣的玩兒法，擺成一隊，擺成兩隊，擺成長方形、正方形，有的時候還要警車開道，還要停車場，自己還念念有詞：司機們都吃飯了，汽車要加油了……玩汽車成了他主體活動。每天大多的時間都憋在家里，是汽車讓他一點都不寂寞，玩得開心，玩得興趣盎然，玩就玩兒吧，會玩兒的小孩一般都聰明。他蹲在地上，爬在地上，變換著車陣，嘟嘟嘀嘀，嘟嘟嘀嘀，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還有學警車的聲音、消防車的聲音，都逼真得很。他的車隊里，就連挖掘車、大吊車、火箭車都有了。禁不住就說他：以后，你可以是造汽車的老板。他望著我，沉思的表情，好像在琢磨什么叫老板？

帶他出門逛市，不能提車，提車必要買車。當他面，媽媽、姐姐回避提汽車，就互用英語car打啞謎：car！幾天后，姐姐藏起一個小汽車逗弟弟玩：你看看，你今天少了一個什么東西？他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車隊里：car！姐姐、媽媽面面相覷，愕然……什么時候他把汽車和car對上號了？

家人說話時，他都是那么不屑一顧，趴在地板上、蹲在地板上玩他的車。姐姐向媽媽講述她在超市的事情，選購飲料，手一哆嗦，飲料瓶摔碎在地上，尷尬的她，驚恐的她，紅著臉的她……她看著走過來的售貨員阿姨，阿姨說，孩子，不要緊、沒事兒啊，再換一瓶。

此時正在玩車的他突兀來了一句：這是遇到好人了。

又是一個語出驚人！

好人的概念，他是什么時候悟道的呢。人之初，性本善，善良是與生俱來的，也只能這么解釋了。于是我就想，悟性，靈性，無須人來教，那都是自然而然、無師自通。

全家人假日驅車去酒店吃飯，小孫子的目光只盯著車窗外，大街上來來往往、車流如織。看，凱迪拉克！他稚嫩的童音。大家望去，果然凱迪拉克。

奶奶帶著孫，不會教唐詩宋詞，就說順口溜：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孫子就鸚鵡學舌，一遍就會。奶奶說：騎馬帶著駒兒，奶奶帶著孫兒。說的是方言，孫子也說了，也說方言，方言由幼兒道出，格外逗，他說三遍，然后做翻版：騎馬帶著孫兒，奶奶帶著駒兒……把個老奶奶說樂了。奶奶搟餃子皮，他也要幫忙搟餃子皮，弄得滿身滿臉都是白面粉。哎喲，我的天兒！奶奶說。每逢他幫忙莫如說添亂的情景，奶奶習慣說這句話。再遇到他把東西弄亂的時候，奶奶瞪著他還沒出口，孫子就替她說了：哎喲，我的天兒！

不能不承認，有的時候小孩與大人們斗智，其聰明一點都不弱于你，甚至你常常是敗于下風。看孩子是累活兒，是累活兒也滋生了多多的情趣，這在中國的家庭，差不多都相似都相同。老變小，是俗話也是很邏輯，老和小都是弱勢群體，但同時又都是最好的玩伴兒。

姐姐去上學了。弟弟跟奶奶說：我也要上學。說著就跑到姐姐的房間，擺上書紙，又跟奶奶說：這就是我的學校。奶奶說：那就在你的學校學習吧。孫子這一“學習”就學習好大會兒，騰出了奶奶切菜做飯的空兒。

我偶爾到省城孩子家，重要任務是接送孫女。每次接孫女到家，都受到小孫子的注目，站在屋里，看著姐姐放書包、脫外套。突然就冒出了一句：我長大，也要爺爺接我去上學。這又是嫉妒或羨慕爺爺照管孫女了？小小孩兒，心眼兒不小。

姐姐說：你得先上幼兒園，上完幼兒園才能上學。弟弟問：幼兒園里有什么？有汽車嗎？姐姐說：沒汽車，有滑梯，有搖搖車，有阿姨，還有小伙伴兒。弟弟又問：有奶奶嗎？姐姐說：沒奶奶，也沒有爸爸和媽媽。弟弟不說話了，想了好一會兒，又坐在地板上玩小汽車了。

我近來有種感想，對基礎教育有點耿耿于懷，小學生太累，啟明搭黑，學校內，校外班，人不解甲，馬不卸鞍，打仗似的。孫女個又小身又瘦，期盼她快快長個兒，孩子們的長個兒都長得慢，孩子們的書包卻迅速地添肥和加重。

孫女有一天病了。給我打電話，弱弱的聲音：你把我的娃娃拿過來，在奶奶那邊的衣柜里。我打開衣柜，一個洋娃娃果然靜靜地站在里面。取出，匆匆地過去給她送娃娃，心里有點欣慰？有點辛酸？究竟什么心情我也說不清。

小孫子還在地板上玩汽車。一般情況下，誰都不能涉足他的車世界，擺放著滿屋的汽車，面對回家的人他都要大喊大叫，警告別侵犯了他的領地，所以大家都得踮著腳尖繞著走。

要想好，大讓小，中國人的古話。沒錯兒，呵護孩子，也就是呵護了未來。讓他玩兒吧，難得沒有負重的好時光，等他長到姐姐這么大，再玩兒汽車（像姐姐喜歡她的洋娃娃一樣）也就是奢侈的童趣了。

由此建議，小學生的課綱里，能否添置一點玩樂課呢？當然，此乃異想天開。重要在當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多給孩子玩兒，就像奶奶習慣說孫子的話：哎喲，我的天兒。這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啊！得孩子者得未來、得天下。

——選自《南方散文》2023年春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