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禹彤

摘 要:有唐一代,經濟繁榮,國家強盛,社會開放。唐人“事死如生”的觀念使得后人可以透過唐墓出土的文物直觀地看到唐人的社會生活,看到唐代仕女極具時代特點的服飾裝扮以及她們追新求異的審美風尚。本文圍繞唐代仕女的著裝特點這一主題,依據出土文獻和相關文字資料,得出唐代仕女的著裝具有著裝大膽、尚胡服和好著男裝這三個特點。
關鍵詞:唐代 仕女服飾 袒胸裝 胡服 女著男裝
仕女,也作“士女”,最早出現在唐人朱景玄所著的《唐朝名畫錄》一書中,書中提到張萱、程修已、樂峻等皆擅長畫仕女。仕女一般指封建時代中上層的女性,廣義上也包含妃嬪、女官等。
唐代作為大一統王朝,其繁榮的社會經濟、開放的社會風氣、多元的文化藝術、頻繁的對外交流以及仕女地位的提高決定了這一時代的審美風格。仕女敢于追求個性,在著裝上追新求異、勇于嘗試新奇的著裝風格,樂于展現不同的自我。
唐代仕女的服飾變化可分為三個階段:一為初唐階段,這一時期的仕女服飾多沿襲隋制,主要以窄袖衫襦、間色長裙、帔帛為主;二為盛唐階段,這一時期的仕女服飾主要還是由衫襦、長裙、帔帛組成,但服裝的色彩、紋飾、款式和做工等,較初唐都更加精美、華麗,且露透之風大盛,其間還夾雜著胡服和女著男裝的流行時尚;三為中晚唐階段,這一時期的女服又逐漸興起了漢魏時期的大袖寬衣,且面飾增多,形象雍容華貴。
唐代仕女形象多以仕女畫、墓室壁以及仕女俑等形式出現在今人的視野中,她們或露胸披帔,或身著胡服,或身著男裝,淡妝濃抹皆相宜。總體而言,唐代仕女的著裝具有著裝大膽、尚胡服和好著男裝三個特點。
一、著裝大膽
在唐代全盛期前后,曾出現過一個仕女崇尚袒露、輕紗蔽體、袒領露胸的時期,這在中國古代服裝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唐詩“粉胸半掩疑晴雪”[1]“長留白雪占胸前”[2]“半胸酥嫩白云饒”[3]“胸前瑞雪燈斜照”[4]等均是對這一著裝的描寫。
起初這種袒胸裝只在歌伎舞女中流行,后來宮廷和上層婦女也引以為尚,其具體形象可見于唐代周昉所作的《紈扇仕女圖》和《內人雙陸圖》中,畫中仕女多著窄袖對襟短襦,衣襟敞開,下束于裙內。其上所著的襦指的是一種下不及膝的短上衣,《說文》載:“襦,短衣也。”漢代史游《急就篇》中顏師古注:“短衣曰襦,自膝以上,一曰短而施要者。”[5]其下所著之裙為齊胸長裙,除此之外,唐代女裙根據其穿著位置的不同還有齊腰裙和高腰裙兩種形制。
仕女所著衫襦在初唐時隨隋制,多為緊身、圓領、窄袖,風格也較為簡單樸素,至盛唐時衣袖由緊小漸趨于寬松肥大,領式由保守漸趨張揚,風格也漸趨華麗、性感。更有甚者,將長裙用錦帶束于胸線之下,不著內衣,僅外披一件用輕薄紗羅制成的大袖衫。唐代周昉所作《簪花仕女圖》中的仕女即身著輕薄透明的寬松大袖罩衫,下著抹胸長裙,身披印花帔帛。衫是一種用輕薄衣料制成的單衣,與襦的替換可視季節而定,唐代仕女在夏季之時多會選擇輕薄涼爽的衫。畫中仕女穿著的帔帛在上述兩幅周昉所作的仕女圖中也有出現,它是一種用輕薄紗羅制成的裝飾,也叫“披帛”,其穿著方法隨長短形制不一而略有不同:橫幅較寬而長度略短者多披于肩上,橫幅略窄而長度較長者多纏繞于雙臂。關于帔帛的起源,學界說法不一。宋代陳元靚著《事林廣記》中載:“三代無帔。秦時有披帛,以縑帛為之,漢即以羅,晉永嘉中制絳暈帔子。開元中令王妃以下通服之。”[6]即言帔帛始于秦漢而盛于唐。但沈從文先生對此則史料的真實性卻持懷疑態度,他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指出:“唐宋以來的讀書人,談日用器物歷史起源,多喜附會……而總是虛實參半。談披帛應用,也難于征信。”[7]除此之外,也有學者認為帔帛或為印度紗麗的變形。以孫機先生為代表的一部分學者則認為,帔帛是唐代服飾中新出現的成分,在隋代以前,無論是在中原還是中國境內原有的少數民族的服飾資料中都很少見到唐代式樣的帔帛,并且根據《舊唐書·西戎傳·波斯國》“丈夫剪發,戴白皮帽,衣不開襟,并有巾帔……婦人亦巾帔裙衫”[8]的記載,以及伊朗出土的薩珊王朝金銀器上繪有身披帔帛的波斯女性形象,認為唐代帔帛源自波斯。
除上述仕女畫之外,在乾陵唐永泰公主墓出土壁畫《宮女圖》中,也有上著袒胸窄袖短衫、下著長裙、身披帔帛的仕女形象出現,乾陵唐章懷太子墓石槨門線圖為兩位著方領袒胸裝的仕女,衣飾十分華麗。唐懿德太子、新城公主等墓中壁畫亦有身著袒胸裝的女子的形象。唐墓出土的仕女俑中亦不乏有袒胸女子的形象,如陜西歷史博物館藏唐三彩梳妝女俑即身穿窄袖衫,外罩繡花半臂,長裙束在短衫外面,袒露前胸,左手半握舉于胸前,正持鏡照面,右手伸指似要妝點額頭,舉止優雅,衣著華麗。該仕女俑身穿的半臂是唐代仕女十分流行的一種服飾,其樣式與衫襦相同,只衣袖大約只有衫襦的一半長短,因此名為“半臂”。五代前蜀馮鑒《續事始》引《二儀實錄》云:“隋大業中,內宮多服半襟。即今之長袖也,唐高祖減其袖,謂之半臂。”[9]半臂多用上好的織錦制成,一般罩在長袖衣外,或襯在長袖衣內,不單獨穿著。“半臂”的名稱最早見于唐代,由唐以前的半襟發展而來。初唐時宮中女為了方便勞作而常著半臂,初唐后期傳入民間成為常服,盛唐時在仕女間大盛,并且此時男子也著半臂,只是樣式略有不同,女子半臂較男子半臂開領更大也更低,且多為對襟,沒有扣袢,只在胸前用帶子系扎,一般套在窄袖衫外面。唐后期,由于衫襦越來越寬大,半臂套不進去,穿的人就漸漸變少了。
二、尚胡服
唐代仕女的著裝時尚除了上述衫襦、長裙、帔帛搭配組成的主流樣式之外, “胡帽”“胡服”在初唐、盛唐時期大興。
胡服,胡人之服也。自戰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胡服就因方便使用漸漸為中原人民所接受。秦漢時期,胡服多作軍用。至東漢末,因靈帝好胡服,遂京都貴戚皆竟為之。魏晉以來,南北交流,民族融合,胡服廣為流行。到唐代“自從胡騎起煙塵”而興起尚胡服之風,唐代仕女所著胡服的主要樣式有羃、帷帽、胡帽、窄袖衫和條紋褲。
(一)從羃到胡帽
唐代仕女所戴的胡式巾帽自初唐至盛唐經歷了一個由羃到帷帽,再到胡帽的發展過程。《舊唐書·輿服志》載:“武德、貞觀之時,宮人騎馬者,依齊隋舊制,多著羃。雖發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窺之。王公之家,亦同此制。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拖裙到頸,漸為淺露。”[10]據此可知,羃是一種“發自戎夷”的胡式巾帽,而且唐代婦女騎馬著羃之俗是沿襲北齊、隋朝的舊制,這說明羃之制的始行當早于此,但不早于北魏。[11]關于羃的形制,由于史料缺乏而眾說紛紜:馬縞認為羃是一種用紗羅制成的輕薄透明的大幅方巾,而沈從文先生則認為《明皇幸蜀圖》中女性頭上所戴的類似軟胎觀音兜風帽或為羃,也有學者猜測羃剛傳入中原時或能遮蔽全身,而后逐漸發生變化,其長短大小或因時間地點的不同而不同,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唐人《樹下人物圖》中人物頭部的裝束或為較短款的羃。帷帽是一種由西域傳入的周圍垂網的帽子,始行于隋,盛行于唐永徽至開元年間。高宗時曾兩次下敕禁斷帷帽之制,但收效甚微,仕女戴帷帽之風愈演愈烈。“則天之后,帷帽大行,羃漸息。中宗即位,宮禁寬弛,公私婦人,無復羃之制。”[12]帷帽的樣式可見于新疆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唐加彩戴帷帽女子騎馬俑。
胡帽泛指西域少數民族所戴的巾帽,通常用較厚的錦緞或烏羊毛制成,其頂部略尖,常見的樣式主要有渾脫氈帽、卷簾虛帽、貂帽等。胡帽在開元天寶年間極為盛行,《新唐書·五行志》載:“天寶初,貴族及士民好為胡服胡帽。”[13]? 《舊唐書·輿服志》載:“開元初,從駕宮人騎馬者,皆著胡帽,靚裝露面,無復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14]因為胡帽通常都是與翻領窄袖衫、小口褲等胡服的標志性裝束作成套搭配的,不單一穿著,所以胡帽也是胡服的代稱。陜西歷史博物館藏唐三彩釉陶胡帽女騎俑和唐彩繪翻領胡服女俑頭上所戴的均為胡帽,內著圓領衫,身穿長至小腿的大翻領長袍,袖口有翻邊裝飾,腰束革帶,下著卡夫口條紋褲及錦靴。
(二)窄袖衫和條紋褲
窄袖衫和條紋褲是胡服的重要組成部分。窄袖衫的一般樣式為小翻領、左衽、緊窄的小袖、圓領內襯;唐代條紋褲大部分都會收褲口,也有一部分不僅收褲口還會加卡夫(指褲腳口往上外翻)。諸如唐彩繪翻領胡服女俑即身著翻領小袖上衣,綠色小口褲,足蹬紅色錦靴,十分俏麗瀟灑,是唐代婦女崇尚胡服的真實寫照。陜西禮泉縣昭陵陪葬墓唐鄭仁泰墓出土的胡服陶俑身穿粉綠色翻領女袍,腰系黑革帶(即黑色的皮制束衣帶),足穿黑靿靴。陜西長安韋頊墓石槨裝飾圖中的一位仕女頭戴渾脫帽,身穿翻領胡服袍,腰掛蹀躞七事(即蹀躞帶上懸掛的游牧民族慣常使用的掛算袋、佩刀、礪石、契苾真、噦厥、針筒、火石袋七件物品),袍下穿條紋褲,足蹬金靴。
三、好著男裝
中國傳統禮教不僅強調男尊女卑,還強調男女有別。這種區別不僅體現在男女所處的不同社會等級上,還體現在男女著裝的區別上。《禮記·內則》:“男女不通衣裳”[15],在禮法上嚴格規定了男女服制的界限,但是在唐代,卻出現了挑戰封建禮教的“女著男裝”現象。
據史料和文物資料來看,唐代女著男裝現象主要集中在初唐、盛唐時期,中晚唐以后已屬個例。《新唐書·五行志》中記載:“高宗嘗內宴,太平公主紫衫、玉帶、皂羅折上巾,具紛礪七事,歌舞于帝前。帝與武后笑曰:‘女子不可為武官,何為此裝束?”[16]此處便說的是太平公主在一次宴會上以男裝的形象出場。由此可見初唐時就已經出現了女著男裝的傾向,同時也體現了上層人物對女著男裝之風的影響。至開元年間,仕女“俄又露髻馳騁,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內外,斯一貫矣”[17]。《大唐新語》亦載: “天寶中,士流之妻,或衣丈夫服,靴衫鞭帽,內外一貫矣。”[18]可見當時女著男裝在社會各階層之盛行。2003年榮新江先生在《女扮男裝——唐前期婦女的性別意識》[19]一文中,將此前發表的有關唐代女著男裝的考古資料匯總成表,如表1所示。
在該表中,榮新江先生把胡服也劃到了女著男裝的行列中,這是因為胡服在裁剪樣式上沒有明顯的男女差別,只在顏色和花飾上略有差別,所以女尚胡服也可歸入男著女裝之中。
表中的段蕳璧是唐高祖女高密大長公主之女,卒于永徽二年(651年),因而該墓出土的文物資料可以看作初唐社會生活的典型。其墓室壁畫中的第一位仕女即身穿白色窄袖圓領長袍,束腰、佩革囊,下著紅白相間的條紋褲,袖手而立。唐章懷太子李賢墓前室西壁《觀鳥捕蟬圖》,畫中間的那位仕女身穿窄袖圓領袍衫的男裝,腰系黑帶,帶下懸掛鞶囊,正躡手躡腳、全神貫注地捕捉一只停落在樹干上的蟬,在其墓甬道東壁的《捧盆景仕女圖》中亦有一位著男裝打扮的侍女,她頭裹黑色幞頭,幞頭兩角系于頭前,身穿淺色圓領長袍,下著長褲和線鞋。幞頭是一種包頭軟巾,是唐代男子的首服,女子著男裝時可以戴幞頭,也可以挽發髻。張萱的名畫《虢國夫人游春圖》是開元年間女著男裝的典型寫照,畫中的九位女性有五位都身著男服圓領袍衫,上裹幞頭,足見男裝在仕女間的風行。
除上述外,出土于西安市長安區賈里村裴氏小娘子墓的唐代彩繪持果盤女立俑,頭梳回鶻髻,身著圓領袍衫,束腰,腳穿尖頭鞋,女俑雖為侍女形象,表情卻十分輕松,舉止沉穩嫻雅,充滿自信,無半點卑微之感,唐代女性生活環境的寬松由此可見一斑。藏于陜西歷史博物館的唐三彩男裝女俑,柳眉細眼、小嘴紅唇、微施粉黛,身穿當時官宦男子穿著的常服——團花紋綠色圓領袍服,俊朗灑脫中盡顯俏麗。
四、結語
唐代經濟的高度繁榮、多元文化的交融發展和社會的開放風氣使唐代仕女得以生活在一個相對寬松的社會環境之中,她們敢于追求個性,展現自我,并創造出了絢麗多彩的服飾藝術。可以說,唐代仕女大膽地展現自己的體態美以及衣著男裝乃至異族服飾,是唐代社會自由、開放、包容的結果。這樣的結果不僅成就了唐代仕女在中國歷史上的獨特地位,更成就了唐代服飾在中國服飾史上獨一無二的崇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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