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嘉
中國的藏書歷史源遠流長,藏書文化傳統(tǒng)悠久。從金匱石室的典藏到私家書樓的庋藏,歷代官私藏書樓收藏、整理了豐富的文化典籍,對中華文化的保護和傳承起到了重要作用。藏書樓的歷史也是古代圖書事業(yè)史的主體,尤以私家藏書樓為盛。私家藏書樓及其背后的歷代藏書家在歷史發(fā)展的各個階段中承擔了典籍保護重任,在補益官藏、傳承文化的同時,為輯佚補闕、版本校勘、刊布發(fā)行、學術研究等做出了重要貢獻[1]。人類的文化活動產生、發(fā)展于一定地域(地理空間)并形成文化空間,文化空間所包含的文化是廣義上的文化,是人類社會歷史實踐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包含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和行為文化(社會文化)[2]。因此,私家藏書是依托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產生的文化現象,并在一定的地域內形成私家藏書文化空間。在其文化空間中,作為典籍的保存地和文化傳承的載體,私家藏書樓之興衰反映了私家藏書文化之發(fā)展。然而,傳統(tǒng)研究注重于對區(qū)域性藏書樓的個案研究,或對私家藏書樓史實之考述等,缺乏將私家藏書樓置于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進行整體研究。而以探索地表文化現象的分布、空間組合及其發(fā)展演化規(guī)律的文化地理學為私家藏書樓研究提供了更廣闊的視角。“正如所有現象都在時間中存在而有其歷史一樣,所有現象也在空間中存在而有其地理。”[3]在私家藏書史上,私人藏書雖是個體行為,但從宏觀上將其轉化為群體現象時,歷代私家藏書樓在地理空間上所具有的特殊區(qū)域特征、演變規(guī)律以及其中的因果關系都值得探究。
目前在數字人文視域下,人文學科研究具有廣闊的前景。而通過引入地理信息系統(tǒng)(GIS)技術,利用空間數據管理、空間分析和可視化功能對歷史空間進行展示及詮釋可支撐人文學科研究。GIS是以地理空間數據為處理對象的集成型信息系統(tǒng)[4],其本質在于獨特的空間分析和多維時空可視化表達能力,能分析和表達各種時空信息,探索歷史現象的時空分布和演變規(guī)律,有助于發(fā)現過去史料中不易觀察到的地理要素間空間關系和格局及其變化過程,定性和定量分析歷史現象與地理要素之間的相互聯系[5]。在國外,GIS廣泛應用于歷史文化研究。Diamond等[6]對比人口變化和教堂的空間分布,研究種族因素對宗教文化的影響;Macdonld等[7]利用GIS分析城鄉(xiāng)之間思想和知識的空間擴散等,詮釋印刷文化多層面的空間歷史過程。在國內,GIS越來越多地應用在文學、文化遺產研究等。應申等[8]通過從文學作品中挖掘出唐宋主要作家的足跡數據以重塑唐宋文化中心分布及其變化;何峰等[9]對佛教建筑文化遺產的空間分布特征及其選址與自然、經濟、社會的互動關系進行探討。上述研究為本研究提供了參考依據。
周少川認為一定的文化活動總要在一定的地域上展開,在考察私家藏書文化時,要注意到私家藏書分布的前后變化及其因果關系[10]。以往藏書歷史文化研究大都基于推理的定性分析,而將數據化的思維、工具以及定量分析的方法運用到傳統(tǒng)研究中可以彌補定性分析中量化的關照不足,有助于對其演化規(guī)律的發(fā)掘。孫巖[11]通過對明代福建官學藏書樓建設量、覆蓋率、維護率、藏書量等統(tǒng)計量化分析,揭示官學藏書樓建設的地域特征。羅寶川[12]借助地方志數字研究工具LoGaRT生成清代官學藏書樓地理分布的可視化圖景,探究影響其空間分布的成因。因此,將統(tǒng)計量化分析與地理空間分析模型相結合,能從多個方面對較為復雜的歷史文化現象進行評估研究。本研究即是通過運用GIS技術,分析私家藏書樓的地理空間數據,從宏觀上對私家藏書樓進行整體研究,力圖反映出不同歷史時期私家藏書樓的地域分布特征,揭示私家藏書文化的傳播與發(fā)展,并探討其時空分布特征之成因等。
私家藏書始于春秋戰(zhàn)國,之后雖有發(fā)展,但主要局限于達官貴人和少數士大夫、學者之間,并未形成較為普遍的現象。私家藏書樓出現是私家藏書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產物,當藏書家擁有相對數量的藏書后,便會設有專門庋藏和保管圖書的場所。史料中最早記載私人構筑藏書處的是東晉時期的王嘉,在《拾遺記》卷六中記有東漢曹曾的藏書處:“天下名書,上古以來,文篆訛落者,曾皆刊正,垂萬余卷……及世亂,家家焚廬,曾慮先文湮沒,乃積石為倉以藏書,故謂曹氏為‘書倉’”[13]。因此,在雕版印刷術尚未流行的寫本時代就已有藏書量豐富的藏書家以及構建藏書處的先例,但寫本時代手寫抄錄費時費力,收藏的圖書數量有限,因而需要為藏書專門構建正式藏書處的情況仍是少數,且由于年代較早其空間信息較難考證。隨著唐代雕版印刷技術的興起與發(fā)展,私人藏書數量和質量都進入了新的階段,藏書家對藏書處的使用價值也有了更廣泛的認識,此時具有正式藏書建筑的私家藏書處多有構筑,藏書處也多有專門的命名。《新唐書》記有田弘正“于府舍起書樓,聚書萬余卷”,記載李蹊“家有書萬卷,世號李氏書樓”,王應麟在《困學記聞》中記載李泌“構筑書樓,積至三萬余卷”,白居易在《池上篇》中序言“乃作池北書庫”[14]24。因此,唐代應是私家藏書樓興起的標志性時期,故本文將唐朝作為研究的起始階段。
自唐起,私家藏書進一步發(fā)展,私家藏書樓記述也在文獻中相繼出現。史料記載的私家藏書樓有“虛構”“實擬”兩種情況。“虛構”是指雖有藏書樓號,但未建有專門的樓堂以庋藏書籍。比如,有藏書于其書齋,或藏于其居室,亦或是設置藏書樓號僅為一種風尚等。“實擬”即是辟地建樓,構筑具有防火、防潮、防蟲、防盜等功能和藏書管理機制的實體樓閣建筑[15]。而史料中記載的私家藏書處,除以藏書樓命名外,還有閣、軒、堂、山房、精舍等多種稱號。藏書家對其藏書樓號使用方式也不盡相同,有的是一樓一號,有的一樓多號,如張紹仁的綠筠廬,又稱執(zhí)經堂;有的一樓之內各室又有專號,如丁丙筑嘉惠堂分為八千卷樓和后八千卷樓;還有的藏書家有多處不同名稱的藏書樓[16]。因此,本研究選取以能體現藏書為核心的私家藏書處為標準,包含“虛構”“實擬”兩種情況。為方便研究對藏書處皆統(tǒng)一命名為“藏書樓”,如有一樓多號、一樓多室多號以及多樓多號的皆選取其中較為著名的一樓一號為代表。
本研究數據來源主要以《中國藏書樓》《中國著名藏書家與藏書樓》《中國藏書通史》《中國藏書家辭典》[17-20]《中國私家藏書史》[14]為基礎,綜合參考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吳晗《江浙藏書家史略》等著述[21-22],以及相關期刊論文、碩博論文進行考證、對比和補充。《中國藏書樓》是由任繼愈、肖東發(fā)等學界大師聯手編著的一部藏書文化通典,其中列有藏書樓1,184處,重點介紹的私家藏書樓有489處。而范鳳書所著的《中國著名藏書家與藏書樓》介紹了有專門藏書樓號和相當數量重要藏書的著名藏書樓772處。以上兩部著作中大都為歷史上著名的實體藏書樓,但也存在“虛構”藏書樓號且藏書豐富的藏書家情況,為盡可能全面反映出私家藏書發(fā)展,本文從藏書家角度考證選取其藏書處。通過參考由傅璇琮、謝灼華等專家編著的《中國藏書通史》和范鳳書所著的《中國私家藏書史》,統(tǒng)計出其中有文獻明確記載藏書上萬卷的藏書家共有1,267人,選取這部分著名藏書家及其藏書樓號予以補充。通過甄別、篩選和整理,去掉所選書目中重復的藏書家及其藏書樓,按照“一人一樓一號”的標準,對于藏書活動中有父子、夫婦、兄弟、世家等情況的,則選擇最具代表性的一位藏書家及藏書樓,比如錢謙益與柳如是夫婦,曾有絳云樓、紅豆山莊等藏書處,在本研究中選擇錢謙益和絳云樓作為代表。在充分研讀相關書籍文獻的基礎上,最終整理出有文獻記載的藏書上萬卷的私家藏書樓信息共798條。
由于私家藏書樓的時空信息主要體現在藏書故實或藏書家相關記載。因此,通過文獻分析與實地考證,對收集到的798處私家藏書樓中的地理空間信息和時間信息進行挖掘提取。通過參考韋力的《書樓尋蹤》《書樓覓蹤》《書樓探蹤》[23-25]以及范鳳書的《私家藏書風景》[26]等知名學者對古代藏書樓遺址遺跡尋訪的文獻資料,與本研究中私家藏書樓進行比對后,提取出有確切空間信息的藏書樓210處。此外,私家藏書樓的空間信息與藏書家個人空間信息、藏書活動緊密相關,能體現出其藏書處(藏書樓)空間信息的分為3類:藏書家籍貫地(故里)、藏書家的主要居住地、現存藏書樓遺址。比如,全祖望《二老閣藏書記》中記“鄭氏自平子以來,家藏亦及其半。南溪乃以所居之傍,筑二老閣以貯之”[16]358。二老閣為鄭性的藏書樓,構筑于其故里居處,據考證現位于浙江省寧波市江北區(qū)半浦村,實地考證發(fā)現,目前僅有其藏書樓閣的墻體遺址。再如蘇軾撰《李氏山房記》曰:“余友李公擇,少時讀書于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擇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為李氏山房……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17]161李氏山房為李常的讀書、藏書處,后將藏書公之于眾,其中“白石庵之僧舍”位于江西省廬山市五老峰景區(qū)內的白石寺內。基于歷史文獻中記載的藏書家及藏書樓的空間信息,通過網絡爬蟲和人工標注方式,結合愛如生中國方志庫、讀秀數據庫、全國報刊索引、中國知網數據庫等的廣泛搜羅,在已有文獻資料的基礎上分析考證出116處私家藏書樓的時空信息。同時,通過實地調研考證,尋訪了諸如樓鑰之東樓、蔣汝藻之密韻樓、范大澈之臥云山房等早已“書去樓無”的藏書樓舊址,最終確定目前已知的私家藏書樓故址334處。依照古今地名對照表[27],將歷史時期古代地名對應為現今行政單位,精確到省市級,確定地名的古今名稱和位置信息,借助百度地圖API坐標拾取系統(tǒng)得到相應的地理坐標。
私家藏書樓的時間信息主要是指藏書樓所屬時代。按照《中國藏書樓》《中國私家藏書史》《中國著名藏書家與藏書樓》等記載的藏書家所屬時代對其藏書樓進行判斷。特殊情況按照3種方式劃分:(1)對經過多次重修的藏書樓,以始建時期為準;(2)歷經幾代藏書家的藏書樓,以首位使用該藏書樓的藏書家所屬時期為準;(3)對藏書家及藏書樓所屬時代處于朝代交替過渡時期的,以藏書樓主要使用時期為準。比如,賁園書庫由清末嚴遨修建,但實際使用時期在民國。一般認為古代私家藏書樓的歷史終結于民國,彼時西學東漸,近代意義圖書館相繼建立,甚至有些藏書家將藏書樓更名為“圖書館”,但從本質看依然屬于私有藏書樓,因而這類“圖書館”在本研究中仍歸為私家藏書樓。由此,本文將私家藏書樓按其所屬的歷史時期劃分為唐、宋、元、明、清、民國6個歷史斷面。總體上,通過GIS可視化展現了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分布情況,見圖1。

圖1 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圖
本研究通過Arc GIS10.2的平臺工具,采用GIS空間分析方法中的最鄰近指數和核密度分析對私家藏書樓的時空分布特征進行定量化研究和可視化呈現。最鄰近指數是從宏觀尺度上,將每一處的私家藏書樓作為一個點狀要素,其在空間結構中表現出統(tǒng)計意義上的顯著性聚集或離散模式,可以有效地分析出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分布特征。本研究中利用Clark和Evans[28]提出的平均最鄰近指數法。計算公式如下:
其中,rabs為平均實際最近距離,rexp為理論最近距離,n表示私家藏書樓的數目,di為每處藏書樓與其最近鄰的距離,A表示包含所有私家藏書樓的最小外接矩形面積。本研究中最鄰近指數法的地理含義用于反映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類型。當R=1時,趨于隨機型分布;R>1時,趨于離散型分布;R<1時,趨于聚集型分布。
核密度分析可用于計算點狀要素在周圍鄰域的密度,判斷其在不同空間分布密度的大小[29]。本研究利用Rosenblatt[30]提出的核密度估計法對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分布范圍和聚集程度進行研究。計算公式如下:
公式4中的f(x)表示私家藏書樓的核密度值,x-xi表示私家藏書樓估計點x到樣本點xi的距離,h為搜索半徑(帶寬),為核函數,n為落入搜索半徑內的私家藏書樓數目。本研究中核密度分析法的地理含義用于反映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的密度,f(x)值越大,表示空間分布越密集,發(fā)生的概率越高。
采用最鄰近指數法分析私家藏書樓的時空分布類型,結果見表1。唐朝最鄰近指數R為1.6661,大于1,表明此時私家藏書樓總體為分散型分布;從宋到民國的最鄰近指數R分別為0.8267、0.7720、0.4768、0.4216和0.5024,均小于1,表明這5個時期的私家藏書樓總體均為聚集型分布。以上5個時期最鄰近指數R數值逐漸減小的特征顯示,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分布聚集程度自宋到清有逐漸增強趨勢,到民國時期聚集程度有所分散,表明私家藏書樓自宋朝至清朝始終在一個地區(qū)聚集性發(fā)展。

表1 私家藏書樓時空分布最鄰近指數
利用Arc GIS10.2的核密度分析工具對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密度進行研究:通過多次試驗,選擇合適的搜素半徑進行分析,最終呈現出6個時期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分布核密度圖。從唐朝到民國,時間跨度大,而歷代中國疆域和行政區(qū)劃變化頻繁。為便于參考對照,避免古今行政區(qū)劃的差異造成地理區(qū)域上的偏差,本研究是基于當前中國行政區(qū)劃地圖繪制的,所采用的底圖為自然資源部監(jiān)制、審圖號為GS(2020)4619號中國地圖。為便于展示,按照唐宋、元明、清民國組合圖的方式呈現,分別如圖2-4所示。
由圖2(a)可知,唐代私家藏書樓主要分布在河南、陜西等地,湖南、四川、遼寧、湖北等地也散見分布,總體上私家藏書樓分布分散,中原地區(qū)較多。由圖2(b)可知,宋朝私家藏書中心相較于唐朝有明顯南移,聚集中心位于浙江以北的大部分地區(qū)和江蘇以南的部分區(qū)域內,而在江西、福建、河南、四川等地也有一定的分布。

圖2 唐宋時期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核密度圖
由圖3(a)可知,元朝私家藏書樓聚集中心在江蘇與浙江之間逐漸深入融合,但整體上較宋代時空間分布形勢偏弱。由圖3(b)可知,明朝私家藏書樓的聚集中心向周邊擴大延伸,形成浙江地區(qū)聚集區(qū)域性發(fā)展,而山東、廣東、北京等地初現聚集,江西、四川、河南、福建聚集分布顯著。

圖3 元明時期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核密度圖
由圖4(a)可知,清朝私家藏書樓聚集中心在明代基礎上向南北縱向深入擴展,形成以“江蘇-上海-浙江”為主的江南聚集區(qū)域,并以輻射狀擴散至全國大部分地區(qū),北京、廣東、福建、山東等地聚集分布明顯。由圖4(b)可知,民國私家藏書樓的聚集區(qū)域形勢較清代有所減弱,但仍以江南地區(qū)為中心,且在“北京-天津-山東”初步形成了北方聚集區(qū)域,總體上構成了北至北京、南至廣東的環(huán)東南濱海弧形密集分布格局。

圖4 清朝和民國時期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核密度圖
文化地理學作為人文地理學中專門研究人類文化在空間上的起源、分布、傳播及其與地理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科學,其在文化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空間關系表達以及綜合研究等方面都有著獨特的視角和研究方法體系[2]2。因此,本研究以文化地理學為視角,研究私家藏書樓的時空分布特征和演化規(guī)律,強調整體上的宏觀變化,并對其時空演變歷程中的影響因素予以探討。
在文化地理學啟示下,私家藏書樓文化空間可分為自然環(huán)境空間、人造景觀空間、精神文化空間和社會文化空間。人造景觀空間主要是指私家藏書樓本體,精神文化空間要素主要包含藏書思想、風俗、精神等。私家藏書樓文化空間的明確構成了本研究的理論基礎。各代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核密度圖直觀地還原私家藏書樓隨時間變化的空間聚集特征和演變趨勢,結合文化地理學理論能對其進行邏輯推繹分析。因此,本研究認為私家藏書樓的時空演變規(guī)律主要體現在空間格局、時序發(fā)展和文化空間傳播3方面。
3.1.1 空間格局演變
在空間格局上,私家藏書樓總體分布不均衡,分布重心主要位于江南,空間格局的演變歷經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自唐朝至宋朝,私家藏書樓的分布重心具有明顯的由中原地區(qū)向東南遷移至江南地區(qū)的趨勢,經歷了由黃河流域為主導向長江流域為主導的演變;第二階段是自元朝至民國,私家藏書樓的分布以江南地區(qū)為中心聚集發(fā)展,并沿著京杭大運河向南北擴展,最終構成以“江蘇-浙江-上海”為高密度核心區(qū),北至北京南達廣東的環(huán)東南濱海弧形空間分布格局。
隋唐前,中華文化中心主要處于黃河流域的中原,中原文化的繁榮帶動地區(qū)私人藏書發(fā)展,當時藏書家聚集在中原一帶。唐代建都長安,以洛陽為陪都,在如今的“陜西西安-河南洛陽”之間形成都城圈,也是當時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從圖2(a)中可直觀看到唐朝私家藏書樓主要分布在該都城圈中,體現了當時都市圈的中心地位和黃河流域的主導地位。而后宋朝歷時三百多年,歷經北宋和南宋,北宋定都開封,而南宋定都杭州。北宋末年“靖康之亂”導致大量人口隨宋室南遷,是當時政治文化中心南北移位的重要轉折。從圖2(b)中可直觀看到宋朝的私家藏書樓聚集中心已處于長江下游的江南地區(qū),經歷了從中原向江南遷移的演變,由此初步奠定了以江南地區(qū)為聚集中心的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格局。
從圖3-4可知,元朝至民國近七百多年間,私家藏書樓分布重心始終在“江蘇-浙江-上海”的江南地區(qū)聚集發(fā)展,形成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的高密度核心區(qū),聚集區(qū)域總體呈現輻射擴大趨勢。沿著京杭大運河,從浙北向蘇南擴張,到清代時在浙江東北地區(qū)、江蘇西南地區(qū)和上海大部分區(qū)域形成較大輻射面,形似反“S”狀。在各地區(qū)私家藏書樓的分布占比中,元朝75%、明朝70%、清朝63%和民國49%的私家藏書樓均分布在江南地區(qū),總體上江南地區(qū)私家藏書樓占比57%,達到全國半數以上,體現了江南地區(qū)作為私家藏書樓高密度核心區(qū)的特征。由圖3(b)和圖4可知,從明朝始以“北京-天津-山東”為主要區(qū)域的北方私家藏書樓分布呈現聚集發(fā)展趨勢,到民國時形成了北方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的密集區(qū),是僅次于江南地區(qū)的次級高密度區(qū)。通過對比“江蘇-浙江-上海”和“北京-天津-山東”兩區(qū)域的空間演變發(fā)展可知,元朝時開通的直貫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江蘇、浙江的京杭大運河不僅是溝通黃河—長江兩河流域的南北連線,也成為了私家藏書文化發(fā)展傳播的重要通道。因此,從元朝至民國,私家藏書樓沿著京杭大運河向南北擴展。此外,在圖3和圖4中也可直觀地看到,“福建-廣東”地區(qū)得益于東南沿海的發(fā)展,其私家藏書樓在明、清、民國3個時期增長明顯,具有后發(fā)優(yōu)勢。因此,歷經6個時期、兩個階段,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分布最終形成了以“江蘇-浙江-上海”為主,北至北京、南達廣東的環(huán)東南濱海的弧形空間分布格局。
3.1.2 時序發(fā)展演變
在時序發(fā)展上,私家藏書樓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有不同的表現特征,總體演變趨勢是:唐代為基礎時期、宋代為興盛時期、元代為低迷時期、明代為繁榮時期、清代為鼎盛時期和民國為收縮時期。私家藏書樓時序發(fā)展演變趨勢如圖5所示。

圖5 私家藏書樓時序發(fā)展演變趨勢圖
唐朝國力強盛,社會安定、經濟文化繁榮,促進了私家藏書的發(fā)展,特別是雕版印刷技術的發(fā)明和運用,為私家藏書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技術保障。這一時期不僅藏書家數量增多,藏書質量和藏書管理水平都有大幅提升。在藏書保管方面,主要體現在筑樓藏書和對藏書樓的命名上。例如,唐代田弘正“起樓聚書萬余卷”[31];張建章“好經史,聚書至萬卷,所居有書樓,但以披閱清凈為事”[32];《新唐書》中記載李磎:“磎好學,家有書至萬卷,世號‘李書樓’”[14]52。藏書樓的專門構筑、藏書樓名的設立意味著私家藏書的發(fā)展在唐代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但此時的私家藏書樓數量較少,文化空間初具基本形態(tài),因此,唐朝是私家藏書樓發(fā)展的基礎時期。宋代是私家藏書樓發(fā)展的重要時期,隨著雕版印刷業(yè)的成熟,典籍刊印數量激增,文治政策的實施,科舉制度的逐步完善,文化學術得到了全面發(fā)展,助推了私人藏書風氣的廣泛傳播,私家藏書事業(yè)蓬勃興盛。盡管兩宋交替之際社會動亂,但在南宋時期,私家藏書事業(yè)在具有相對穩(wěn)定環(huán)境的江南地區(qū)得到了迅速恢復和發(fā)展。據本文考證,宋代私家藏書樓的分布涵蓋了11個地區(qū),特別在浙江、江蘇、江西等地發(fā)展興盛,私家藏書文化得到迅速傳播發(fā)展,表明私家藏書文化已通過人員的遷移出現了文化擴散,整體的私家藏書樓文化空間已然構建。因此,宋代是私家藏書樓發(fā)展的興盛時期。而元代國祚短促,征戰(zhàn)不斷,社會動蕩不安,私人藏書發(fā)展形勢不及宋代,除了江浙一帶有所增長外,宋朝時期發(fā)展興盛的江西、四川、福建、河南等地都有所減弱,整體上私家藏書樓發(fā)展緩慢。因此,元朝應當是私家藏書樓發(fā)展的低迷時期。
明清時期社會相對穩(wěn)定、經濟繁榮、文化發(fā)達,尤其是雕版印刷事業(yè)的繁盛私人藏書及藏書樓的發(fā)展奠定了物質基礎。特別是經過一千多年歷史積淀后,到清代時已積累了豐富的藏書經驗,并直接繼承了明朝時就已十分繁榮的私家藏書遺產。因而,明清兩代藏書家輩出,藏書樓密布,交相輝映,由此形成了社會中濃厚的藏書風氣。不論是以藏書樓建筑、藏書樓的聚集空間形態(tài)為主的物質空間,還是以藏書思想、內涵為主的精神文化,明清時期的藏書文化空間已然發(fā)展至繁榮鼎盛。民國時期,社會再一次陷入了戰(zhàn)爭和動亂的環(huán)境中,原有的封建經濟逐漸瓦解,資本主義經濟浸透過程中出現了官僚買辦資本和民族資產階級[14]473。國內初開、西學東漸,給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帶來了巨大的沖擊。私家藏書樓發(fā)展有所減弱,并在新的變革和轉型中繼續(xù)發(fā)展。因此,民國是私家藏書樓發(fā)展的收縮時期。
3.1.3 文化空間傳播
在物理空間視角下,私家藏書樓作為點狀文化空間,在其時空演變中表現為歷史時期的文化傳承和地理空間上的文化擴散,體現了藏書文化的形成與傳播,反映其文化特質不斷豐富、多元的發(fā)展規(guī)律。擴散是文化現象的空間移動與時間發(fā)展的特征,主要強調了文化發(fā)展與傳播的動態(tài)過程,也是文化得以發(fā)展和傳承的重要方式[33]。因此,本研究認為在私家藏書樓的時空演變過程中,體現了私家藏書文化傳播與發(fā)展的文化擴散現象,包含有遷移擴散和擴展擴散兩種形式。
點狀文化空間是以文化空間的構建發(fā)展為核心,向外傳播輻射其影響力的一種空間結構[34]。私家藏書樓作為點狀文化空間,在其時空演變過程中,反映了藏書文化的擴散。遷移擴散主要體現在私家藏書樓時空演變的第一個階段中,即自唐朝至宋朝時期。唐代末年的“安史之亂”和北宋末年的“靖康之亂”等戰(zhàn)亂,導致了大量人口的南移,作為文化承載者的人的遷移,使得文化能夠從源地到新的地區(qū)而發(fā)生空間傳播。因此,在唐代興起發(fā)展的私家藏書文化,通過在社會動亂和戰(zhàn)爭后發(fā)生的人口遷移,從中原地區(qū)傳播到了江南地區(qū),表現為地理空間上的文化遷移擴散。
擴展擴散是指在文化初始承載者沒有發(fā)生遷徙情況下,文化事象發(fā)生的空間轉移[35]。擴展擴散主要體現在私家藏書樓時空演變的第二個階段中,即自元朝至民國時期。私家藏書文化空間始終在以江南地區(qū)為中心進行擴大發(fā)展,體現了擴展擴散中的傳染擴散,通過文化的承載者將其傳播到準備接受該文化事象的過程。具體表現為私家藏書樓文化空間從最初的文化源地浙北地區(qū)通過異向環(huán)繞型的擴散路徑以及鄰近文化區(qū)傳遞擴散等方式,逐步向外傳播發(fā)展,最終形成了以“浙江-上海-江蘇”為中心的較大聚集區(qū)域的文化空間。同時,由于私家藏書及其藏書樓作為一種私有資產,具有保守、封閉的思想,其傳承主要以血緣為關系,以家族為單位,造成了私家藏書樓文化空間長期聚集發(fā)展于江南地區(qū)。但從整體上,私家藏書文化空間也通過一定的遷移擴散,得以在全國大部分地方傳播發(fā)展。私家藏書樓的時空演變反映出私家藏書文化的形成與傳播始終是不斷運動、不斷發(fā)展,遷移擴散與擴展擴散融合進行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也正是這樣的動態(tài)過程,促進了私家藏書樓的廣泛發(fā)展和私家藏書文化多元豐富的特點。
在文化地理學視角下,私家藏書樓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就是私家藏書文化形成與傳播的過程,經歷朝歷代的演變發(fā)展,形成了私家藏書樓獨具特色的文化空間分布格局。在這一系列的發(fā)展過程中,歷史時期的自然因素與人文因素對私家藏書樓的時空分布具有重要的作用和影響。
3.2.1 自然因素
自然因素通常包含有地形、氣候、河流、海洋等,是人類生活、社會發(fā)展的自然基礎。自然環(huán)境對地域文化的產生、特征形成影響以及交互的過程,表現為文化放到一定區(qū)域的整體環(huán)境中的對其生長規(guī)律的探究[36]。通過私家藏書樓的歷史空間演變軌跡可知,私家藏書樓的分布中心集中在江南,江南之地位于低海拔地區(qū),地形平坦開闊、水網密布,土地資源豐富,氣候條件適宜,有利于農業(yè)生產和生活,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為私家藏書提供了有利的發(fā)展條件。古代作為主要交通要道的河流水系,對私家藏書樓的發(fā)展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通過對各歷史時期私家藏書樓空間分布格局的比照發(fā)現,在河流的周邊以及水系交匯的地區(qū),私家藏書樓的分布也最為密集。據統(tǒng)計,有35%的私家藏書樓分布在距離河流2.5km的區(qū)域內,表現出私家藏書樓的“親水性”。從對私家藏書樓時空變遷的影響來看,中國版圖中的四大河流——黃河、長江、京杭大運河和珠江,三橫一縱,連通東西南北,在不同的時空中對私家藏書樓的時空變遷產生著引導作用。因此,河流水系為私家藏書樓的歷史空間分布奠定了基本軸線,并對私家藏書樓地域空間的移動起到了主導和助推的作用及影響。
3.2.2 人文因素
私家藏書樓發(fā)展亦受到人文因素影響。在社會政治上,作為思想文化產品,意識形態(tài)政策環(huán)境對藏書事業(yè)發(fā)展有著直接或間接作用,特別在封建時期受帝王藏書好惡而產生的影響更為明顯[37]。比如,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清政府的“禁書令”“文字獄”對藏書事業(yè)和私家藏書樓帶來了巨大的消極作用。而文治政策、廣泛的征書政策等一系列文教政策又對私家藏書的發(fā)展產生了積極的作用。在經濟文化上,書籍既是一種物質存在,也是一種精神財富,購藏圖書既是一種經濟行為,也是一種文化現象。在古代,藏書通常建立在具備富足的經濟實力的基礎之上。縱觀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分布特征,其分布重心也多位于歷史時期的經濟文化中心,并對經濟文化中心具有較強的依賴性。在科技上,科學技術作為第一生產力,每一個進步都推動著藏書事業(yè)的發(fā)展,從雕版印刷術到活字印刷術,科技的興起和發(fā)展使書籍的生產方式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圖書的數量得到了增長,進而促進私家藏書樓的發(fā)展。而戰(zhàn)爭動亂,不僅對人類社會造成嚴重的破壞,同樣會給私家藏書帶來災難性毀滅。歷史上許多著名的藏書樓皆因戰(zhàn)爭動亂而被損毀。從私家藏書樓的時序發(fā)展中可見,元代和民國由于社會動亂不斷,私家藏書樓的發(fā)展呈現出了負增長的趨勢,具有明顯的消極影響。因此,在各個歷史時期中,私家藏書的時空演變往往在多種交織的人文因素影響下發(fā)展。
本文在文化地理學視角下,對私家藏書樓的時空分布特征及其演變規(guī)律做了系統(tǒng)的梳理與研究,并對私家藏書樓時空分布發(fā)展的影響因素進行了探討。盡管所搜集到的數據未能統(tǒng)計到歷朝歷代疆域內所有私家藏書樓的真實數據,但在現有資源的基礎上已能大致反映出不同歷史時期私家藏書樓的發(fā)展趨勢。主要研究結論如下:(1)私家藏書樓的空間分布在唐朝時呈分散型,而自宋朝至民國時期均為聚集型,總體上私家藏書樓分布格局并不均衡,聚集中心經歷了由中原地區(qū)東南遷移至江南地區(qū)的發(fā)展,最終構成以“江蘇-浙江-上海”為高密度核心區(qū)的環(huán)東南濱海弧形空間分布格局。在時序發(fā)展上,經歷了“基礎-興盛-低迷-繁榮-鼎盛-收縮”的歷史軌跡。(2)私家藏書樓的時空演變體現了私家藏書文化的傳播與發(fā)展的文化擴散現象,涉及遷移擴散和擴展擴散等多種形式融合的動態(tài)發(fā)展。(3)私家藏書樓的時空分布受河流水系等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科技以及戰(zhàn)爭動亂等人文因素的影響。
縱觀私家藏書樓的發(fā)展歷程,以江南地區(qū)為聚集中心的空間分布格局始于宋代,歷經元、明、清三朝的不斷演變發(fā)展,終于在民國時期形成了私家藏書樓分布密集的環(huán)東南濱海“黃金海岸線”,塑造了私家藏書樓時空版圖的獨特景觀。然而,歷史上作用于私家藏書樓時空版圖演變的影響因素復雜而多樣,自然因素、人文因素中更具顯著性的影響因子,還有待在后續(xù)的研究中進一步深入挖掘和細化分析。同時,地理空間上的變遷從來不是一種無序的偶然現象,往往具有極為豐富的現實與象征意義。因此,對于私家藏書樓時空版圖演變發(fā)展所產生的后續(xù)效應和深遠意義,仍然值得更多的探索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