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義文 廣東東莞市塘廈初級中學
考證是傳統史學基本方法,主要有考訂古書和考證史事,目的是通過對已發生的史實、與之相關的史料進行考察和證明,以求得正確解釋歷史問題的史料依據或事實依據。在歷史課堂,以史事考證為脈絡落實教學內容,有利于激發學生探索熱情,培養史料實證素養,在挖掘考證史料中達成價值引領。筆者以《東漢的興衰》一課為例,通過考證“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故事為主線設計教學,使課堂呈現求新、求實、求善的特征。
從史學研究和學習興趣角度看,東漢關注度不高,但如學者臧云浦所言:“東漢在歷史上的地位不亞于西漢”。激發好奇心,讓學生參與探究是歷史課堂重要挑戰,故事教學、人物教學是常用方法,“以事系人,以人察史”。
外戚宦官交替專權是《東漢的興衰》教學難點,梳理東漢史發現,體現東漢特點,有利于教學突破的歷史人物屬“黨錮之禍”時期。東漢桓帝、靈帝時,士大夫、貴族等對宦官亂政現象不滿,他們聯合起來與腐朽勢力斗爭,宦官集團以“黨人”罪名禁錮士人。士大夫集團雖遭沉重打擊,但他們的抗爭、堅守力挽東漢政權不倒,對當時及后世社會風氣亦有激勵意義。陳蕃字仲舉,河南平輿人,是“黨錮之禍”時期與外戚、宦官等社會黑暗勢力斗爭的領袖人物,但當今世人對陳蕃的認知更多來源于“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故事。
材料1:他(薛勤)對陳蕃說:“年輕人,怎么弄得這么亂呀?為什么不把屋子打掃干凈呢?”沒想到陳蕃卻滿不在乎地說:“大丈夫活在世上,要干的是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要掃除的是天下一切不平之事,哪里會花心思去清掃小小的一間屋子呢?”……于是他盯著陳蕃,反問道:“年輕人,你連一間小小的屋子都不掃,又怎么去掃天下呢?”
——《語文》(北師大版四年級上冊,2009年版)
材料2:文中講述的是人們熟知的“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故事。然而,歷史的真相并非如此。……薛勤并沒有質疑和反問15歲的陳蕃,而是對其持贊賞態度。
——王佳偉 《“語文”教科書中值得商榷的歷史知識》[1]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故事主角陳蕃屬“反面教材”,歷史上真實的陳蕃是不是好高騖遠之人呢?“學起于思,思源于疑”,展示觀點迥異的材料,提煉出具有挑戰性的學習主題和考證問題,啟發學生深入思考。以考證陳蕃“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故事為脈絡,設計如下教學環節:認識陳蕃生活時期的“天下”;“掃天下”的價值意蘊;陳蕃是否踐行“掃天下”志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之說由來。
以故事考證為脈絡的教學設計,尊重歷史知識邏輯和學生認知邏輯,它打破教材框架、課堂定勢,在故事考證中完成東漢史教學。教學過程中,通過引導學生探究歷史,在追尋真相、建構史學認知中達成創新思維,實現以教學組織創新推動思維創新。
史學是求真求實的科學,歷史教學需要培養學生史料辨析能力及運用可信史料重現歷史真實的態度與方法。
劉秀建立東漢,定都洛陽,經過勵精圖治,東漢出現“光武中興”的盛世局面。漢和帝時,國力達到鼎盛,史稱“永元之隆”,但隨后,東漢出現外戚宦官交替專權局面。
材料1:

——《中國歷史》(統編版七年級上冊)
陳蕃為什么發“大丈夫當掃除天下”志愿?東漢中后期,外戚、宦官勢力禍亂“天下”,他們排除異己、收受賄賂、貪贓枉法,造成民不潦生局面。惡劣的政治、社會現狀激起剛正士人的危機意識,他們立志“清掃天下”。課堂中由陳蕃立志的背景引導學生分析外戚與宦官干政的史實,實現教學重難點的突破。
陳蕃立“大丈夫當掃除天下”志向,體現東漢士人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傳統與濟世情懷。
材料1:東漢一朝,重孝尚義,對國家、對社會有責任感,臨難不辱,都是當時受到社會尊重和提倡的品德。而這些道德準則深入到社會各個階層,尤其成為士人處人處事標準,并成為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美德,光被于后代。
——臧嶸《評東漢光武帝的厲史作用》[2]
材料2: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于東京者。
——顧炎武[3]
先秦儒家形成時,其志存天下、積極報效社會的理想追求即深刻影響士人,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等。光武帝為適應大一統帝國和社會穩定的需要,大力提倡儒學,“光武好學,不能施之于政,乃躬自講經。肅宗以后,時或祖效,尊重儒術”[4]。東漢時期教育亦有極大發展,趙翼在《陔余叢考》中說:“及東漢中葉以后,學成而歸者,各教授門徒,每一宿儒門下著錄者至千百人,由是學遍天下。”[5]勤勉授業的學者秉承積極入世的精神,把儒學的知識和價值普及于世,使東漢社會出現“尚氣節,崇廉恥”氣象。陳蕃少年即有“掃天下”大志,是東漢重視教化、儒學昌盛的直接體現。
東漢后期朝政腐敗,許多官員屈從權勢,但陳蕃卻不為所染,躬身力行扭轉政治現狀。
材料1:大將軍梁冀是威震天下的人,當時派人送信給陳蕃,請陳蕃辦私事。送信的人不得見,于是說假話請求見陳蕃,陳蕃發怒,把送信的打死了。
——摘編自范曄《后漢書》[6]
陳蕃疾惡如仇,不懼權貴,將梁冀爪牙笞斃。東漢中后期,民間流傳很多品評官員、褒善揚名的童謠,其中“不畏強御陳仲舉”即是對陳蕃的贊譽。
材料2:……陳蕃當時七十多歲,聽說變亂發生,率領屬官和學生八十余人,拔刀沖進承明門。(大宦官)王甫命令逮捕陳蕃,當日殺害了他。
——摘編自范曄《后漢書》[7]
陳蕃的政治生涯,始終處在宮廷斗爭的動蕩之中,作為朝廷重臣,他或與專權的外戚爭鋒,或與囂張的宦官搏斗,始終沒有放棄拯救江山社稷的努力,體現治世良臣的責任擔當與無畏氣魄。危機來臨時,手無丁兵的陳蕃僅帶八十多書童隨從,殺進皇宮,明知必死亦無所畏懼。陳蕃用一生踐行少年時“大丈夫當掃除天下”的宏偉志向。
追根溯源,厘清“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故事來歷,是完成考證重要環節。
材料1:蕃年十五,嘗閑處一室,而庭宇蕪穢。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蕃曰:“孺子何不灑掃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范曄《后漢書》[8]
材料2:蓉少時,讀書養晦堂之西偏一室,俯而讀,仰而思,思有弗得,輒起繞室以旋。室有洼,徑尺,浸淫日廣。每履之,足苦躓(zhì,絆倒之意)焉。既久而遂安之。一日,父來室中,顧而笑曰:“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命童子取土平之。
——劉蓉《習慣說》[9]
查《后漢書》不難發現,面對陳蕃“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的豪情,長輩薛勤并沒有諷刺或告誡意味,而是驚奇陳蕃年少有“清世志”。“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之說由何而來?陳垣在《通鑒胡注表微》里,按照考據證據形式的差異將其分為三種:理證、書證、物證。有些史料與史事,無確鑿證據,只得根據邏輯推理來判斷其正誤,這便是理證。清晚期,湖南學者劉蓉著《習慣說》,文中有“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之句,據推斷,世人應是據《習慣說》和《后漢書》記載,附會出“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一句,用以告誡年輕人,只是人們在熬制“心靈雞湯”時,“冤枉”了東漢名臣陳蕃。史料實證不是萬能的,歷史過程不可逆,在證據有限情況下,合理的想象、基于邏輯的推論、多視角的分析和多學科手段的實驗等,都是歷史研究常用的方法。[10]
塑造我們認知和價值觀的許多歷史故事、典故、軼事等未必經得起推敲,比如大家熟知的烽火戲諸侯,孟姜女哭長城,關羽刮骨療傷等。課堂上,我們以考證為教學主線,將史料作為證據、依據對具體問題進行抽絲剝繭分析,其不僅可以形成正確認識、價值觀,也是培養學生求實求真意識、涵養史料實證素養的有效途徑。
善是人類永恒的主題,求善不僅是人類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史學存在的靈魂和社會性功能的體現。考證的基礎是史料,在考證史事時,挖掘史料中蘊涵的有利于學生正確價值觀的良善要素,寓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對學生進行價值引領,實現立德樹人目標。
材料1: (公元24年)四月,光武帝進軍邯鄲,連戰連捷。五月甲辰,攻克邯鄲,殺王郎。在繳獲的文書中,光武發現部下官員和王郎勾結來往,毀謗自己的書信有幾千份。光武不看,召集將軍們當面一把火燒掉,說:“讓那些睡不好覺的人安下心來吧!”
——摘編自范曄《后漢書》[11]
光武帝自稱以“柔道”治天下,“柔道”本是“伸縮自如”“柔能克剛”的兵法思想,光武不僅將其運用于軍事上,奪得天下后,他亦以“柔道”行政。面對北方匈奴,劉秀從國情與愛惜民力出發,否定大臣征伐建議,下詔:“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人不自保,而復欲遠事邊外乎!……不如息人。”[12]
柔道,既是治國之道,亦是為人之道,焚燒部將通敵“罪證”,寬恕部將是對“柔道”的形象詮釋,體現光武帝包容、寬厚的性格和人道精神。“柔道”得人心、治天下,體恤百姓,通過減輕農民負擔、釋放奴婢、減輕刑罰等,奠定東漢初“光武中興”盛世局面。
材料2:當時,零陵、桂陽山賊為害,公卿商議要派軍隊去討伐,皇帝又下詔州郡,所有討伐有功者都可以保舉孝廉、茂才。陳蕃上疏說:“以前高祖創立大業,撫養百姓如同養育自己的兒子一樣。現在二郡的老百姓都是皇上的兒子,導致兒子們為害的原因,難道不是當地官吏貪污暴虐逼迫他們像這樣造反的嗎?”
——摘編自范曄《后漢書》[13]
陳蕃恪守仁善之心,客觀看待這場斗爭,上疏駁斥征伐主張。他認為百姓反抗朝廷,主要原因不是百姓本身,而是朝廷官員的殘暴統治和貪婪的掠奪,要求朝廷關注百姓疾苦,減輕百姓負擔。陳蕃處理“山賊”的政治見解,浸潤著儒家“仁政”思想和“民貴君輕”民本思想。
本是含飴弄孫之年,但面對腐朽宦官勢力,陳蕃仍拼搏在忠君為民一線,最終“出師未捷身先死”。“言為士則,行為世范”,講好陳蕃的故事,不僅弘揚儒家心系天下的憂患意識,也培養學生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歷史人物身上蘊含的優秀品質、人格力量,對當今亦有激濁揚清、弘揚良善的積極意義。
《東漢的興衰》展示課后,同學們急切地問:難道“一室不掃”就不能“掃天下”嗎?我們將來應該“掃天下”還是“掃一室”?今天,實現個人價值的途徑多元,對人才的需求多樣,大可不必強調“掃一室”與“掃天下”的對立。故回答:“掃一室”與“掃天下”都值得表揚。心中有“天下”,手中有“掃把”,人生走得更遠。
【注釋】
[1]王佳偉:《“語文”教科書中值得商榷的歷史知識》,《北京青年報》2013年4月19日,第C2版。
[2]臧嶸:《評東漢光武帝的厲史作用》,《歷史教學》1998年第12期,第50—53頁。
[3]顧炎武:《日知錄》,武漢:崇文書局,2017年,第62頁。
[4]董浩:《全唐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675頁。
[5]趙翼:《陔余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96頁。
[6][7][8][11][12][13][南朝宋]范曄:《后漢書》,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484、487、484、3、152、484頁。
[9]劉蓉:《養晦堂文集》,北京:朝華出版社,2018年,第73頁。
[10]戴加平:《我們能否證實秦始皇是“暴君”?兼論“史料實證”素養的培育》,《歷史教學》2018年第3期,第34—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