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民族國家存續中遭遇的一個基本難題,就是處理國內多民族的國家認同問題。這一問題與公民個人對國家的認同問題,構成現代國家認同的兩個方面。在民族國家建構的過程中,需要處理好大眾話語與精英話語、文化民族與政治民族、歷史陳述與現實矯正等基本關系。同時,需要在公民個人與民族群體兩類社會行動者上面下功夫,以便維護國家認同。而且,對于多民族國家來講,建構一種“融合”機制,對國家認同具有決定性意義。如此機制,指向兩類國家治理的重大問題:一是建立穩定的依法行政體制,以促進一國之內的個人與群體獲得公平發展的機會;二是區分政治領域與社會領域的不同問題,讓個人與民族的國家認同問題和個人與民族的社會機遇劃分開來。對中國來講,在解決了基本方法理念、復合主體、 相熔機制這些話語問題以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便容易達到預期目標。
〔關鍵詞〕 族群;民族;個人;集體;國家認同
〔中圖分類號〕 D633 . 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8048-(2023)06-0004-11
一、引言
在現代國家的比較審視中,只有那些單一民族組成的國家毋需處理民族與國家的關系問題,所有在多民族基礎上構成的現代國家,都必須處理好民族與國家的關系問題,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民族國家的生存、延續與發展。于是,族群(ethnics)、民族(nation)、 國族(state nation)與國家(state)就構成現代多民族組成的國家必須正視的重大理論與實踐問題。
無疑,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這不僅是基于中國是一個由多民族組成的國家這一事實,也是基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對于民族與國家的政治辨認與政策制定與執行而言的,更是基于民族間長期存在的社會政治磨合關系來講的。①因此,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而言,如何在國家范圍內整合56個民族(nation),形成超越于這些具體民族之上的國族(state nation),以保障國家機制(state)的穩定延續,就成為國家建構的關鍵問題。從上個世紀上半葉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為此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命題,到上個世紀下半葉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創發“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命題①,顯然都是為了解決中國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建構的基本難題。無疑,這兩個命題具有強烈的政治導向,黨和國家都是認同的。但是國族建構有一個將民族融入國家,同時承認它的獨特性的兩個端口,一個端口是民族問題,一個端口是國家問題。前述兩個命題解決了國家這個端口如何讓民族融入的問題,卻較少思考國家如何保障民族特殊性這一端口上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長期用政治技巧規避后一端口的問題,現在又有社會學家主張不用民族來定位56個曾經天經地義命名為“民族”的集群,改用“族群”來替換“民族”,從而化解國族建構中民族之間的多重難題,保證中國內部的族群不至于遭遇民族國家中的民族自主自決的建國難題。這個主張是有意義的。但這一主張與前述由歷史事實、持續政策和族際磨合限定著的“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相沖突,是一種回避問題的進路,而不是一種直面問題以解決問題的進路。在一個民族(nation)遇見現代國家(modern state)的時候,吾土、吾民、吾國(my country, my people, my state)的關系問題,是沒有辦法回避的重大國家建構問題。族群作為指代一種總體文化系統內相對具有差異的群體結構,與那些明確自覺或受到激勵要建立自己政治體(國家)的民族,具有根本區別。②在現代國家歷史演進的視角下,從兩個端口來看,某些民族或許會遭遇建國問題,因此化解他們的建國沖動是多民族國家長存的問題;而多民族國家遭遇的民族融合問題,只有在多民族逐漸融匯成國族(state nation)的條件下,國家(state)才得以維護。這是多民族結構而成的現代國家一個基本的難題,必須正視,方能化解。不能說把民族降低為族群,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只有將國家建構為化解民族糾紛、促成國家認同的“大熔爐”的前提條件具備了,多民族國家才能維持國家統一,保證國家不至于陷入崩潰狀態或嚴重政治紛爭。在這里,個人與民族相互磨合的社會問題,不應作為政治問題處理;而國家建構中必須解決的個人尊嚴與民族共同體建構,也不應降低為社會問題來看待。如此,才能有望解釋與解決族群、民族與國家的互構難題。
基于上述設定,我們需要求解多民族國家之國家建構與存續的三個基本問題:其一,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話語建構如何可能,必須要處理的基本關系是什么;其二,多民族國家論述國家認同與民族矛盾的時候,應該如何選擇合理的言說進路;其三,多民族國家在維護國家的政治實踐中應當塑造什么樣的政治心理,以便有效維護國家認同。這不是直接論證“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問題,而是對這樣的命題背后的方法理念與論證進路的深層問題的分析,并由此與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1〕命題相連接,以凸顯“中華民族”的恰當證成進路。
二、三個基本坐標
多民族國家得以建構與維護的條件很復雜,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就是建構維護國家穩定的國家話語。建構國家話語的進路很多,三對相互關聯的話語形式對國家話語建構的成敗具有重大影響。
第一對相互關聯的國家話語是精英話語和大眾話語。就現代中國國家話語而言,總體上說來,傾向于建構民族國家的精英話語結構。民族國家的精英話語,具有突出的特點:一是從國家(state)立場出發申述民族國家的正當性與合理性,二是將民族(nation)作為總體存在結構加以處置,三是將民族國家的統一與維系作為前提。因此,追溯顧頡剛和費孝通的民族國家建構,前者主張的“中華民族是一個”,與精英話語的三個特征完全吻合——所謂“一個”,當然指的是為了保障國家結構的國族意義的中華民族,對構成國族的56個實體民族的關注程度較低;這里的“一個”,同時是指的整合了各個實體民族基礎上建構起來的國家;而且“是”這一系詞乃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斷言。顧頡剛維護新生的、作為民族國家的中國之殷切心情躍然紙上。費孝通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命題,在周延性上超過了顧頡剛的命題。一方面對56個實體民族的民族文化有足夠的關照,另一方面試圖對56個實體民族基礎上建立的現代中國之民族國家正當性進行辯護。但這一主張仍然沒有超出國家正當性先行的預設邏輯,即將作為整體對待的民族在國家建構中的復雜狀態被忽略了。可見,傾向于民族國家之國家一端是國家建構中精英話語的典型特征。之所以關于中華民族的精英話語會占據絕對主導的位置,是因為精英群體與國家權力的內在同構機制所決定的。
民族國家的大眾話語建構存在兩種意向性進路。一是作為民族國家精英話語形式的一種而出現的。其典型的表達范式就是,民族國家的成立與維護得到了各個民族廣大人民群眾的堅決支持,從而將“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直接作為國家建構的民眾基礎。二是具有離散性的民族話語建構的一種方式。這類建構,將具體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習俗以及政治訴求等等,作為獨特的社會存在結構加以對待,從而凸顯民族國家中民族的繁雜性。這類話語建構方式是我們比較熟悉的,它曾經是中華民族的國族建構中國共兩黨建立國家話語的共同進路之一。
就上述兩種進路而言,我們當然可以選擇降低民族國家中“民族”政治賦值、提升其中的國家賦值的方式。但是,用“族群”來替換“民族”,在中國實際上很難達到有效維護國家的目的。這是因為,在美國這樣的國家中,由于國家建構在立憲民主的基礎上,國家內部雖然存在公民個人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的沖突,但個人與族群對國家的基本認同問題并不存在顛覆國家的主觀故意, 也不存在族群建構自己獨立國家的行動,更不存在國族建構的國家政體選擇的巨大張力。族際政治實際上就是認同國族建構,認同立憲民主國家的正當性前提條件下處置族群間政治利益分配、社會利益分享和文化間寬容關系的方式。這是一種國家建構中的次級政治,與今天中國遭遇到的國家建構中存在的國家認同問題,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就此而言,族際政治、族群論說無法成為中國國家話語建構的新選項。 ①
在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中,對56個民族的國族整合,一直是一個成功建構民族國家的基礎性問題。在民族整合成國族的過程中,我們一直沿循的是民族成員認同國家的建構路線,似乎是一條培養民族精英,以精英對國家的認同實現其所在的民族對國家的認同。一個面對多民族政治整合的國家,的確需要對待好各個民族的精英人物,同時需要穩妥處理好各個民族的成員們的國家認同。缺乏制度建制的民族精英帶動的國家認同機制,是一種缺乏長期效應并存在瞬間轉變可能的風險機制。比較而言,妥處精英是針對個體之間的行動,穩定群眾是針對群體狀態的過程。前者解決不好,會導致一個民族內部精英的認同裂變;后者解決不好,會導致民族從國家離散出去的社會運動。就目前中國的實際情形而言,精英和大眾在既有的民族國家話語中都需要得到良好的對待。
第二對相互關聯的國家話語是文化民族與政治民族話語。在既有的中國國家話語建構中,人們習慣于將多民族結構而成的中國作為統一的政治民族來對待,而將漢族和所有少數民族作為文化民族來區分。①于是,中國的少數民族被當然地視為文化民族。
在國家話語建構中,一是對既有的文化話語進行矯正,自覺增強文化民族的話語包容性,承認一個文化民族的民族權利不是簡單的文化社會權利,而是一種政治權利,這一權利被明確寫進《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就是明證。二是借此強化國家對于民族的政治包容力和認同驅動力。這就是現代國家在遭遇“承認的政治”問題之時,必須首尾相銜處理好的問題。如果在文化上承諾的政治權利太多,國家就會遭遇瓦解的危險;如果在政治上不保留化解民族間分歧的空間,民族間的對峙必然導致政治上的分裂。②文化民族與政治民族之間的張力,這中間包含了可能使民族國家瓦解的因素,也包含可能有利于維持民族國家的因素。激發后者的能量并使之強于前者,是有利于民族國家的建構與維續的進路。
對于一個現代國家而言,主觀辨認出來的民族越多,相應的文化問題與政治問題也就越多,國家的認同遭遇的民族難題就愈難化解。因為民族內部的政治張力與外部引力,常常將國家刻意限定為文化民族的集群轉變為政治集群。這不是說對民族懷抱一種視而不見的態度就好了,而是說在國家與民族之間保持一種適度的狀態,增進共同性、尊重差異性、包容多樣性,是國家解決認同問題一個必須的取向。就此而言,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必須自覺地尋找作為文化民族和政治民族中的認同因素,而不必奢望否認民族差異來實現國家認同。但同時也應警惕過度強調民族身份和民族意識,淹沒國家意識。
第三對相互關聯的國家話語是歷史既成與現實矯正話語。毫無疑問,民族的形成、族性的作用,不是一朝一夕落定的。一個國家,尤其是像中國這樣具有悠久歷史的國家,就十分容易在歷史的回顧中建構因應于現實需要的國家話語。歷史既成話語,一方面可以基于歷史過程中各個民族的相互交往史,由此將相互交往理解為統一關系,將統一的關系作為國家認同的歷史支撐條件;另一方面也可以基于對于多民族的融合,將之作為現代國家促成多民族對國家認同的雄厚基礎。簡言之,現代國家話語中的歷史既成話語總的傾向,就是以歷史狀態證明現實合理;現實矯正話語,則是基于多民族基礎上建構的現代國家實際的民族處境與民族狀態,務實地處理民族間的諸種關系。只要有利于國家內部各個民族成員的權利保障、只要有利于維護國家的統一、只要有利于化解離散國家的各種不利因素,以現實主義的態度處置無法改變的歷史問題、以衡平法則調整各民族之間的當下狀態,就成為矯正話語的建構進路。
對當代中國而言,它承接的歷史遺產當然十分豐富。這就一方面使國家相當便利地在歷史中尋找促成國家認同的言辭,另一方面也使國家十分容易獲取正當化現實的常識性理由。但這也會使人們觀察現實的犀利眼光受到限制。過去國家話語建構中充斥著的“自古以來”的語式,常常成為人們難以正視現實狀況的修辭手段。這類表述明顯是善意的,但無法使人們觀察到國家建構中民族關系的復雜性,以及這種復雜性對于國家建構必然發生的重大影響。而且“自古以來”的狀況常常要么被描述為其樂融融、絕無矛盾和沖突的狀態,要么被描述為階級對立、民族對峙與相互征服的情形。但無論如何,人們似乎天經地義地將種種民族矛盾視為暫時的、虛擬的、無關宏旨的,并且對國家建構幾乎沒有損傷作用。因此必須在變化著的現實關系基礎上,適時調整民族在國家結構中的地位與作用、關系與狀態。就此注定了矯正性的國家話語必須超越歷史既成話語。當然需要指出的是,脫離歷史話語的現實矯正話語,會顯得十分功利。因此,在兩者之間實現動態平衡,就成為精巧的民族國家話語建構的必須。
三、主體問題
如果說現代國家話語確立了民族與國家兩個端口的建構進路,從而對國家話語建構的三個基本關聯都加以了成功處理的話,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在民族國家的國家話語建構中如何確認社會行動者這一主體。這是一個國家究竟從民族這類集體對象出發、還是從公民個體出發建構國家話語的重大問題。就此而言,多民族國家建構國家話語時遭遇的是個體主義與集體主義兩種話語進路的動態平衡選擇問題。
當代中國的國家話語建構,總體上來說是從民族、階級、階層等集體出發建構國家話語的。這是一種十分明確的集體主義話語模式。這種話語模式之所以成為當代中國國家話語建構的主導模式,完全取決于中國的國家意識形態和基本政治制度。作為中國國家意識形態的馬克思主義,是國家話語建構中最為典型的集體主義話語。因此,中國的民族國家話語,自然而然也就被集體主義話語所塑造。
在這種集體主義話語建構中,一方面,個體主義是一種弱勢的立場、方法和觀點。因此,在中國的國家話語建構中,從個人出發設計保證人們國家認同的言說進路就斷絕。另一方面,在集體主義的國家話語建構中,我們采取的又是剛性的、斯大林式的論述進路,從而無法有效地聚集維護國家存續的集群資源。就前一方面講,維護國家的公民個人維度的慎思大致較少。如果說國家的存續依賴個人以及所歸屬的群體兩種行動者資源的話,國家淡化面對個人、承認個人不可化約的權利,并將個人作為國家法律保護或處罰的真實對象,那就等于將國家自我維護的行動者資源斷送了一半。就后一方面論,國家將群體作為維護自身存續的行動者對象,意味著國家必須有效區分它保護和打擊的群體究竟為誰的問題。在斯大林主義的影響下,階級這一群體觀念曾經是國家處理自我存續的首要問題。民族觀念從屬于階級觀念。由此國家在確認影響自身存續的敵友力量時,保護的是各個民族中的人民, 打擊的是各個民族中的階級敵人。民族問題就此不構成國家維續的直接決定問題。①但民族問題仍然列進了國家最高法或基本法即憲法之中,并將民族地區的權力機構建設與經濟社會發展事務作為國家重要事務加以了明確規定。②
但需要意識到斯大林關于民族的定義與他關于階級和國家的定義之間隱含著的、有待克服的矛盾。民族之作為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共同民族文化特點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共同體,自然就成為民族成員認同的對象。這樣的認同,一是與文化心理的長期積淀相關,二是與民族的政治建構促成的忠誠心理相系。當我們僅僅看重的是民族成員對民族的文化心理認同,將他們對民族的政治忠誠忽略不計,那就必然相應忽略國家認同過程中不同民族對國家認同的程度性差異甚至實質性差異。所謂程度性差異,是基于不同民族在國家中的處境差異,導致的對國家忠誠度的高低之別;所謂實質性差異,是基于不同民族在國家中的離心力大小,形成的對國家忠誠與否的聚散不同。如果國家認同建構僅僅著眼于一個民族對國家的前一種認同,并相應忽略后一種認同的話,那么國家對民族的認知上的遺漏必定會帶來政治上的嚴重后果。進而從國家的視角看,當國家是一個被明確定性的階級的國家時,它就必須從階級這樣的集團劃分出發來設計國家的存續問題,由于階級與國家的存亡完全聯系在一起,因此民族這樣的集群對于國家就只具有次于階級的較弱意義。這就進一步將民族作為一個政治認同對象的意義消解了。因此,在國家作為國族意義上的認同對象時,由于各個民族的政治認同缺乏處置,因此國族(state nation)認同就必然被國家(state)認同替代。 多民族國家的認同問題就此成為單純的權力認同問題。這是建立在斯大林主義關于民族論述基礎上的、多民族社會主義國家一直需要化解的國家認同問題。
實際上,在國家認同的行動主體中,公民個人對國家的認同與階級、民族這類集體的認同之間,需要精巧的平衡。倘若行使國家權力的人們治國的技巧稍欠,將天平傾向于某一個端口,國家認同就會發生危機。因此,一方面,國家與公民之間的良好關系必須圍繞法治進行長效建構。另一方面,國家對各個民族的平等相待應當坐實到國家基本政策的高度。就前一方面看,國家有必要將各個民族,甚至各個階級的成員,作為國家法律平等對待的公民個體對待。由此保證公民個體基于政治理性對國家獻出自己的政治忠誠。在國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也就保證了每一個公民不受他所在的民族、階級或集團享受的特權的保護而成為法外公民。公民們生活在一種公私有效分立的政治模式之中:就私人生活而言,他們與國家保持距離,不受國家任意干預;就公共生活而言,公民們依據法律參與公共生活、行使公民權利、要求國家保護公民的合法利益。公民控制國家的能力,與公民對國家付出的政治忠誠恰成對應。就此而言,公民愛國、認同國家,不是基于他所在的集群的驅使,而是發自自己內心。國家試圖維系公民對國家的忠誠,就必須莊嚴承諾與個人權利。
就后一方面即國家對民族平等關系的保證來看,國家既不能將構成一個國家人數最為眾多的主體民族放在優先的社會政治位置上,也不能將構成國家人數較少的民族放置在國家政策的傾斜地位中;國家既不能將那些政治生活經驗豐富的民族放置到權力核心,也不能對那些缺乏政治組織能力和歷史積累的民族加以輕忽。國家這樣對待不同民族,可以基于公民同胞就是民族同胞的理念,對一個現代國家而言,在它所轄的疆界內,人民構成國家主權的來源,因此一國之內所有民族的成員,不分主流非主流、不言早到與新來、不論發展程度高低,都是國家的主人。人民就是疆界內相互塑造并塑造國家的所有成員。①這就使得歷史形態的民族在新的民族建構(nation building)中融洽起來,成為免除歷史負擔(historical burden)的、新的國族(state nation)中的份子。
從特定的角度講,現代民族國家具有內部難以化解的基本張力,那就是民族意識和主權國家是一個沖突的結構。這是現代國家無以徹底化解、只能有效緩解的難題。因為將之化解掉了,就不成其為民族國家了,一是可能會成就一種帝國形態。比如美國今日可稱的新帝國主義,就以一種超出所有民族范圍的帝國視野,整合了族際關系,夯實了國家。二是可能通過文化濡化,讓族際關系的政治性質降低,文化性質升級并主導族際關系的調整,這樣可能生成的是一種文化國家形態。總而言之,如果要維護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確定下來的民族國家形態,就必須直面民族與國家間的緊張關系。在這個意義上講,中國所面對的民族意識和國家建構的內在張力,是一個現代普遍現象。在這中間,對族際關系的緊張進行必要的政治緩解與文化緩解,是有利于國家的整合話語建構的。
但無論是從政治維度還是文化維度去緩解族際張力,以維持民族國家的健康肌體,都需要對三重顯見的錯位保持警惕。第一,在國家范圍內以集體思維來安頓個人理想。在現代國家建構的理論源頭上,霍布斯就在方法上自覺地排拒以個體或群體的人的具體單位來考慮國家主體的思路,“要統治整個國家的人必須從自己內心進行了解而不是去了解這個或那個個別的人,而是要了解全人類”〔2〕。這不應被理解為無視個體差異和群體區別而將全人類同質化,而應被理解為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應差別化對待的方法理念。對民族國家來講,在對待民族的時候,將之限定在社會文化領域,并凸顯民族內部每一個體的不可消解價值;在思索國家的時候,也凸顯公民個人權利,而不應突出群體特殊權益。唯有如此,對個體與集體的國家妥善安頓方才可能。
第二,以民族意識的調動來處置國家建構的問題。在民族國家建構中,民族主義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國家權力方面需要激活民族,尤其是國族意識,才足以塑造公眾的國族-國家認同;另一方面,社會公眾的民族情緒一旦被激發起來,很有可能變成失控的社會風潮,因此必須將之控制在一個適當的范圍內與程度上。與此同時,在國家制度的設計上,因為從基本法到部門法的制定與實施,都是相當復雜精細的現代治國事務,處理好相關事務的難度,遠遠超過調動民族情緒。因此,國家權力方面很容易走到一個以民族情緒的激發以直接解決國家制度建構的方向上去。這樣,民族主體與政治主體就成為一個混生的主體,民族問題與政治問題也就只好混合起來處理。這樣做的好處是不至于因為對國家建構要素的細致區分引發更多的矛盾;缺陷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到頭來可能什么問題都沒有處理好。
第三,用浪漫主義的幻想對付現實主義的治理。在民族國家建構中,人們很容易以浪漫主義的理念來應對國家建構的壓力。由于民族國家是按照法律軌道來解決國家建構的政法機制,這對先發國家和后發國家來說,挑戰大為不同。在前者,它是基于現實中諸政治力量的博弈,而逐漸達成國家建構的,因此它不會遭遇太過強大的完美主義、浪漫主義壓力,能夠讓人們相對從容地搭建民族國家的框架,進而進行國家的建設。在后者,政治的一切舉措都是壓力之下的策略化操作,因此民族國家的建構生成的大多是急中生智式的、非規范的機制,這給人們以巨大的建國壓力,因此很容易將人們推向一個一步登天的完美想象境地,浪漫主義的國家理念由此主導民族國家建構的進程。在這中間,民族國家建構所依賴的學術資源,也會出現重大的差異:現實主義的國家建構與治理,主要依托的是社會科學如政治學、經濟學、法學、社會學等等;而浪漫主義的國家建構及治理模式,仰仗的則是人文學科如哲學、歷史與文化。但浪漫主義主導下的民族國家建構,幾乎都讓國家建構經受了很大的起伏與波折。〔3〕
從民族國家的寄載主體角度講,以個體主義來安頓一個群體主義的民族實體,這在邏輯上確實有些講不通,在政治操作上遇到不斷浮現的大大小小挑戰。這可以被視為是內置于民族國家中的根本難題。即便是比較順利地建構起民族國家的形式結構與實質結構的成熟現代國家, 也沒能很好地解決這一問題。加拿大的魁北克問題、西班牙的巴斯克分離運動、英國的蘇格蘭獨立投票,都令這些國家感到困擾。對于轉型與成長中的民族國家來講,試圖解決好這一問題的難度,只會有增無減:一是因為民族國家的個體與群體的主體錯位問題不會稍緩,二是因為后發的國家建構壓力陡增,很難讓國家建構在比較從容的狀態下加以處置。因此,國家內部個體之間的矛盾,復加民族之間的摩擦,讓國家復合主體間的關系調適,變得來更加困難。而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恰好躋身后發行列,遭遇前述的種種難題。
四、取經“大熔爐”
需要直面的問題是,既然民族國家的建構是一個現代普遍處境,那么,對任何政治體來講,都必須著力處理好民族-國家的交互性建構事務。為此,有必要放寬視野,從中國之外的廣闊空間中吸取民族國家建構與治理的智慧。在現代世界范圍內,如何維護多民族國家,既取得了寶貴的成功經驗,也留下了慘痛的失敗教訓。簡單歸納起來,蘇聯的崩潰標志著它們那種樣式的民族國家建構模式以及民族融合方式的失敗。蘇聯當然也有大失敗中的小成功,這就是對民族界限的降解,對國家的(階級)認同的提升。但從總體上講,蘇聯的崩潰,使人們沒有理由肯定它的民族國家建構模式的成功性。而美國以融合各個民族與族群的“大熔爐”政策以維護聯邦存續的進路,顯示了多民族國家維護國家延續的、一定程度的成功。從整合國內民族關系的理論主張看,在美國,就如何處置國家內部的族群、民族關系而言,主要有三種理論模型:一是盎格魯一致性(Anglu-Comformity),二是大熔爐理論(The Melting Pot),三是文化多元主義(Cultural Pluralism)。前兩者屬于強勢話語,后者屬于調和性話語。比較而言,后者是在國家建構得到認同的前提條件下的文化權利安排,因此在國家話語建構中僅僅具有次級意義;前兩者屬于直接維護國家存續的話語體系,不過盎格魯一致性不僅強調國家認同,而且強調國家中主體民族的優越性,因此也就不如大熔爐理論對國家維護的效用。〔4〕
大熔爐理論強調兩個理論基本點。一是從歷史的維度承認,“塑造美國體制和美國民主的占支配地位的影響,不是來自這個國家任何一種形式的歐洲傳統,也不是來自東海岸城市的約束力,而是來自于邊界不斷變動而且五彩斑斕的西部地區所產生的經驗。除了邊界環境所造成的許多影響及其提出的許多挑戰之外,它還對加入西進運動的許多民族群體的民族傳統和分離主義傾向具有化解作用,這些群體包括18世紀的德國人、蘇格蘭-愛爾蘭人,19世紀的斯堪的納維亞人和德國人”〔5〕。西進運動是一個大熔爐,將移民們融化進美國這個國家,從而擺脫了既定的民族束縛,構成一個融合性的、混合式的民族。這一解釋,肯定比盎格魯-撒克遜一致性更具有包容性。二是從政治理論的維度,強調了融匯總比區隔好、熔爐總比鳥籠好的道理。“在這個熔爐中,人類所有的種族分離將被剝去其原始的仇恨與差別,一起熔進一個群體,表明了人與人之間兄弟般的關系。”〔6〕它足以除去人們之間的宿仇和血仇,而融入一個民族國家的共同體之中。大熔爐理論肯定有其理想化的成分,也有其名不符實的方面。但是,它對人們理解多民族、多文化、多取向的現代國家,確實具有有效的指引作用。在一個民族國家,沒有必要執著于個人與民族的宗教、歷史與文化記憶,也沒有必要緊抓歷史中出現過的怨仇不放,而需要以同胞之愛提升一般群體性的認同,將憲法保護的個人權利作為彼此打交道與相互合作的最高依托,這樣最有利于一個多民族國家的向心性運作,以國家的高度團結強化其在國際社會的競爭力、吸引力與認同感。這也是當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顯現出某種緊迫性的原因所在。
在維護多民族國家統一的政治實踐中,處理好族群、民族與國家間關系最重要的政策導向應是直面問題。為此,一方面,需要去掉捂蓋子的心理。所謂捂蓋子,就是明知中國的主體民族漢族和少數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文化記憶,卻在探究民族國家認同的時候視而不見。這就給站在更高位的國家認同及其保障機制的浮現制造了障礙。另一方面,則需要全力建構國家的機制,明確意識到多民族均可秉持的愛國立場,不是一個源自單一歷史資源和文化傳統的結果,而是一個來自統一的國家認同。一國的不同民族在一個國家中表現出的愛國熱情,源自于憲法的強有力塑造。“政治效忠既非自由民主主義的擁躉們所稱的那樣,主要依賴于一種民族文化,也不像納斯鮑姆(Martha Nussbaum)的世界主義概念所示,要歸功于‘人類的全球共同體”〔7〕,愛國主義是由一套憲法規范與價值理念維系的國家情感。它“并不要求人們完全背離民族傳統;它也無需依靠一種不現實的——并且在規范上毫無裨益的——在國民和民族之間做出的區分。它的目的不是創造一個只保留一種道德心理——受流放抑或驅逐者的心理——的世界,更遑論還有全球文化超市中的消費者。相反,它理應支持現存的極為多樣化的民主”。〔8〕可見,現代國家是完全可以解決多民族國家的向心運轉問題的。
在多民族相對于國家實體的向心運轉中,需要重視兩種心理機制及其不同的心理后果。兩種心理就是政治心理和社會心理,他們之間是有顯著差異的,不應混同。在構成上講,政治心理主要是對政治生活反應的產物,而社會心理則是對社會生活反應促成的結果。政治心理的定勢更強,因為它來自于穩定的政治機制的塑造;社會心理的變動不居特性非常鮮明,因為它常常是社會生活的情境性反應。人們常常容易將社會心理直接視為政治心理,或者說,很容易將某個人或族群的一時社會心理視為固化式政治心理,因此很容易對某一社會心理進行政治強塑。久而久之,就會引起社會心理的政治化扭曲,造成國家權力方面對某些社會心理的過敏反應,并投射到法律與政策的制定之中,試圖以此化解那種被固化下來的政治化社會心理。但由此可能會引發一些個體與族群、民族的逆反心理。這樣做的主觀目的自然是強化國家認同,但結果興許適得其反。面對國家權力,個體或群體成員都會有或弱或強的恐懼心理,這是與民族國家、哪怕是十分規范的民族國家仍然以暴力系統作為國家行使權力的后盾相關的。但在這中間,也需要相應區分政治心理和社會心理的兩種不同恐懼,前者是基于對國家暴力機器的忌憚,后者源自對國家權力的陌生感,需要防止二者的混同。在誤將政治心理恐懼視為社會心理恐懼的情況下,國家會輕忽某種挑戰與顛覆國家的危險信號;在誤將社會心理恐懼視為政治心理恐懼的情況下,會將變動不居的社會心理政治化,不當強化國家機器對社會的擠壓能力,消耗公眾對國家的積極認同意愿。分析起來,社會心理恐懼一般不會直接催生政治心理恐懼,相反,社會心理的恐懼和政治心理的自信常常是交錯在一起的——因為后者可以消解或降低人們的社會恐懼心理程度。社會心理的恐懼在政治心理的自信中的消解,依賴的條件就是依憲治國給人們提供的政治安全保障。
沿循這一思路往下推論,民族國家會遭遇一個權利哲學的實踐天塹問題。在大熔爐的比喻中,如果說上帝是坩堝、是火源,那么憲法則是坩堝支架,個人權利便是熔化劑。可以說,權利哲學為一個國家的政治聚合提供了最堅實的支持。但權利哲學與國家建構并不是天然相容的。在面對個人權利與國家認同的關系時,人們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強勢的個人權利具有瓦解民族國家的危險;或者追根式地講,分散的個人怎么可能聚集為統一的國家?因為前者重視的是“原子式”個人的權利與力量,后者推崇的則是民族與國家這個集群的權力與勢能,兩者之間有一種南轅北轍的悖反:個人力量太強,豈有不分化或瓦解集體力量之理?!這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流行之見。首先,這是因為,原子式個人是假設性的個人,個人從來就是生活于社會中的個體。前者是偽個人,后者才是真實個人。這正是霍布斯與洛克都預設個人必須結合成社會的原因之所在。 其次,民族國家,尤其是規范形態的民族國家,不是為了抽掉作為國家基石的個人的獨立性,而是以國家為前提條件來規定它保護個人權利的剛性責任。這是一個國家與個人相互塑造的機制。
這從國家與個人兩端的各自限定與相互限定上體現出來。就個人權利來講,密爾原則即傷害原則設定了個體之間處理彼此關系的基本準則。①就國家建構來講,也就是從憲法制定的公民權利條款來看,個人權利的保護性規定也是基于這一原則的。盡管憲法在公民權利部分不明確規定民族這類集體的權利,但在國家處理民族事務時,傷害原則可以說是一個適用性原則。正是因為一個國家的立國之本——憲法,是在個人與國家、民族與國家的平衡性關系機制中確立其權利哲學的,因此它讓一國民眾不會感到在法權上是不平等的。如此, 他們會以平等相待的政治方式彼此相待。因此也就會采取和平與理性的方式處理相互之間的關系與利益。這并不否認在社會領域中還存在更多、更復雜的有待磨合問題。但是,政治領域中的個體與群體成員、成員與國家、群體與國家之間的磨合機制,也就是依憲行政的機制,是有效降低社會領域的矛盾與沖突,保證它們之間共存于一個政治體的前提條件。
無疑,一個國家即使生成了大熔爐機制,也不能完全徹底地化解存在于國內的個體間沖突與民族間矛盾。這不僅是因為人類在生存狀態上必然存在不可克服的先天缺陷,即人性是由動物性、社會性與神性構成的復雜機制,因此總是會因為某種機緣從神性的層面下落到動物性的層面,人類不得不應對本性上的某種攻擊性缺陷,因此人類不可能徹底消除自身缺陷,而只能不間斷地與自身缺陷做斗爭。與此同時,人類的政治狀態存在不可能完全克服的缺陷的。這是因為,一切好的政治組織方式,總是在具體的政治需要狀態下生成的,因此很難在超出某一具體狀態下持續發揮積極效能;任何政治制度都會經歷興起、興盛到衰落的過程,因此人類不得不根據變化的社會政治情形來補強之前進行的政治安排。就人類的現代處境來講,根據“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的道德信條,人類摸索到了民主政治,有效地解決了古代王權政治處境中難以解決的保護人權、限制官權的問題。但是,人自身的復雜性與政治的變動性,促使人們認識到,沒有一勞永逸的政治制度安排來干凈、徹底地解決掉一切社會政治問題。這就需要人類為之做出持續的努力。就此而言,即便有大熔爐這樣的機制,它照樣無法一了百了地解決多民族國家的種種認同難題。這就提醒人們,在多民族國家的內外部事務中,仍然需要建構具有說服力的認同話語、具有內聚力的制度體系,并在社會與政治的兩個相關領域中堅持不懈地推動相容機制,排拒相斥進路。僅就目前的民族國家融合機制來講,如何將社會領域的民族及其傳統之間的政治異動性意愿降低,將政治趨同性意愿提高,就是一個必須審慎以待的大問題。同時,如何將政治領域的民族集群所必然具有的相異辨認改變為相同認知,進而保持對國家的認同,也是一個影響國家前途與命運的關鍵問題。再則,在社會領域與政治領域的個人關系與民族關系的磨合機制上,如何以限制性沖突和趨同化和諧兩手來保證其向心性運轉,杜絕必然存在的沖突走向激化且消解國家存續的有限資源,也是一個需要認真處置的大難題。可見,大融合必須具有持續工作的動力,才足以保持多民族國家的長治久安。
五、結語
回顧“中華民族”話語的建構,它已經經歷了一個為時不短的演進過程。從顧頡剛的“中華民族是一個”命題起始,凸顯了中華民族之作為政治民族的建構意圖;到費孝通明確批評顧頡剛的這一論述進路,直到數十年后提出一個替代性命題,即“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命題,嘗試將多民族歷史文化融進政治民族促成的現實政治體即國家之中;再到當下由國家方面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命題,意在進一步融合社會民族與政治民族,使之成為穩定與牢固的社會政治實體。關于中華民族話語的建構,已經走過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歷程,邁過了三道理論門檻,跨越了國家建構的立憲階段,進入了國家建設的精細布局時期。三種提法,旨趣相同:都是為了維護并確證以中華民族為政治主體建構起來的現代中國。但三種提法的側重點,則有所不同。顧頡剛是在民族危機處境中提出的相關命題,因此是為了免于民族國家無以自證的困局而闡釋其命題的。但這不是在國家安全具有保障條件下做出的理性與平和的設想。費孝通認為顧頡剛的論證有意降低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組成的國家的事實強度,乃是與歷史真實相左的說法。因此他在晚年才以長期的深思熟慮,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命題,以求化解顧頡剛那種以否認少數民族的民族存在事實來捍衛中華民族這一個民族的悖反。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命題的提出,有著進一步夯實費孝通以民族史和政治史事實來支持中華民族論證的作用。因為,引入“共同體”這一概念,存在著將“中華民族”一體化的強勢政治塑造轉變為柔性的社會促成的意圖,從而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證成提供更容易為人接受的說法。
在此,滕尼斯的論述有著幫助人們理解從一般社會共同體向政治社會即國家演進過程的積極作用。在社會總是存在施動方與受動方的情況下,這種關系究竟是發揮出生存還是毀滅作用,就在于它如何將自然的生成狀態轉變一種構造性的社會狀態。“所有這樣的關系都表現為‘多中的‘一或‘一中的‘多。這樣的關系包含了人們的相互支持、相互慰藉、相互履行義務,它們在人們彼此之間傳遞,并且被視作人的意志及其力量的外在表現。通過這種肯定的關系形成的群體一旦被理解成統一地向內或向外發揮作用的生命體或物體,那么它就被稱作一個結合, 對關系本身,因此也即結合而言,如果我們將它理解為真實的與有機的生命,那么它就是共同體的本質;如果我們將它理解為想象的與機械的構造,那么這就是社會的概念。”〔9〕這一區分,讓人們意識到,共同體概念更多強調的是人們生活在一起形成的那種機制,而社會概念則重視的對共同體的機制性再造。循此可知,“中華民族共同體”便是基于社會生活中長期磨合與互動形成的機制,復加社會的再造而構成的一個復合性概念,它力圖取共同體與社會的雙重優勢,以強化“中華民族”的證成強度。
取決于“中華民族”話語建構與中華民族實體建構的相伴性,中華民族的實體建構作為先導的社會變遷結果,會對“中華民族”話語的建構發揮決定性的影響。但“中華民族”話語的建構, 會反過來影響中華民族實體建構的自覺狀態與理性程度。基于此,“中華民族”話語的建構,確實需要對基本方法理念、復合主體、相融機制進行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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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彥武】
〔作者簡介〕 ?任劍濤,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