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君,張 茜
(1.西北農林科技大學 人文社會發展學院,陜西 楊凌 712100;2.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農村研究院,湖北 武漢 430079 )
農業規模化經營是馬克思、恩格斯論述農業問題的核心[1]。馬克思在《論土地國有化》中不僅闡述了土地國有化的“社會必然性”,而且進一步指出“社會的迫切需要必須而且一定會得到滿足,社會必然性所要求的變化一定會給自己開辟道路,并且遲早總會使立法適應這些變化”[2]65。20世紀70年代末,自發性的家庭聯產承包經營正式獲得國家立法承認,農村土地從集體經營生產轉向家庭獨立組織生產,農民生產積極性提高、經濟社會穩步發展。但到21世紀初期,耕地細碎化與農村原子化的加劇逐漸成為農業農村現代化的阻礙。根據國家統計局第三次全國農業普查數據顯示,全國2.3億戶農戶戶均耕地不到8畝①,經營耕地面積在50畝以上的農戶占比僅為1.92%,遠未達到適度規模經營的政策目標(1)第三次全國農業普查主要數據公報(第二號)顯示,2016年,全國農業經營戶為20 743萬戶,其中規模農業經營戶398萬戶。農業經營戶指居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未普查港澳臺),從事農、林、牧、漁業及農林牧漁服務業的農業經營戶。規模農業經營戶指一年一熟制地區露地種植農作物的土地達到100畝及以上、一年二熟及以上地區露地種植農作物的土地達到50畝及以上的農業經營戶。。土地規模化經營的實質在于擴大資本集約化,降低勞動集約化,用物化勞動代替活勞動,提高農業有機構成[3]。因此,2014年中央一號文件明確強調構建新型農業經營體系要發展多種形式規模經營,鼓勵有條件的農戶流轉承包土地的經營權。同時,《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再次要求“構建家庭經營、集體經營、合作經營、企業經營等共同發展的新型農業經營體系,發展多種形式適度規模經營,發展壯大農村集體經濟,提高農業的集約化、專業化、組織化、社會化水平,有效帶動小農戶發展”。2021年,《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強調,“把全面推進鄉村振興作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項重大任務,舉全黨全社會之力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2022年,中央農村工作會議繼續強調發展適度規模經營,支持發展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等新型經營主體,加快健全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服務、帶動好小農戶。那么,農地規模化經營為何會發展遲緩?為什么有的農地規模化經營能夠成功,而有些則走向失敗?其背后的運作邏輯為何?如何從學理意義上闡釋其內在的因果機制?
對此,學界主要圍繞適度規模、經營績效、模式與制度性反思等對農地規模化經營展開研究。近年來,有部分學者涉獵農地規模化經營的社會基礎,主要形成了三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是內部經營影響論,該類觀點認為經營主體的管理方式顯著影響經營成效。黃宗智指出農業產業的特殊性導致農地規模化經營中容易出現激勵和監督問題,再加上土地租金和雇工成本增加,降低了經營主體的利潤,從而導致規模經營不暢[4]。周飛舟和王紹琛認為農地規模化經營能否順利開展的關鍵在于政府、資本、農民在這個過程中的利益動機[5]。而孫新華和吳楠進一步指出了關系化用工對調動工人勞動積極性以及幫助規模經營主體擺脫嵌入困境方面的重要性[6]。第二種是外部環境制約論,這類觀點強調“經營之外”的問題對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的制約。劉倩指出社會聯結緊密的村莊較容易達成集體共識,從而有利于實現農業資源的優化配置與生產要素的重新組合,推動農業產業化發展[7]。陳航英以鄉鎮資本化農場培育失敗的案例為基礎,指出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可透過連屬家庭經營、利用鄉土性社會準則這兩種方式,建立起自身發展的社會基礎[8]。黃增付指出農地規模化經營中集體產權和社區產權的變遷制約其經營成效,集體產權需對村莊外部開放,打破村莊集體產權的相對閉合狀態,同時引入社會資本,才能擴大土地的經濟產出[9]。第三種是雙重驅動論,認為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是由內外因素共同決定的。徐宗陽指出籠統討論資本下鄉的動機、農業產業的特殊性以及監督困難并不足以充分說明農地規模化經營為何失敗,企業與村莊乃至更大范圍內鄉土社會的關系結構才是影響其能否成功的重要因素[10]。孫新華和冷芳認為農業規模化經營成功與否是農村社區、地方政府和外來資本綜合作用的結果,農村社區的內在驅動力構成了基礎的內因,地方政府和外來資本則是重要的外因[11]。
以上研究為本文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但也有一定局限性。第一,已有研究雖然分析了影響經營主體嵌入鄉土社會的內外因素,但沒有從理論上考察嵌入的框架問題;第二,現有研究主要為單案例的即時性研究,缺乏在區域比較的視野下對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進行整體性探討和類型學分析;第三,現有少量研究雖然指出了村莊的社會關聯程度對農戶組織化程度以及農業產業化發展的影響,但沒有深入探討這種聯結程度對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的具體影響;第四,當前研究盡管關注了不同來源的經營主體對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的制約,但尚未專門研究由經營主體來源與村莊社會聯結程度組合而形成的不同農地規模經營類型在嵌入鄉土社會時,村莊內部自治主體的響應策略與邏輯。
事實上,農地規模化經營的嵌入性問題是復雜的,需要從系統上、框架上進行專門研究。鑒于此,本文將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分析:一是提煉出“經營嵌入性”概念,并通過引入村莊整合度這一變量,將村莊整合度與經營主體來源放置在一個框架下進行綜合考察,提出“嵌入—響應”分析框架;二是通過區域比較,考察經營主體來源與村莊整合度之間的耦合度對經營嵌入性的影響;三是通過對村莊進行解構分析,闡釋村干部和村民兩大自治主體在不同農地規模經營類型下的響應策略與邏輯,從而深入揭示農地規模化經營的社會基礎。
農地規模化經營在實踐中包含資本嵌入村莊和村莊回應資本兩個基本過程。資本嵌入與村莊回應的復雜互動形塑出農地規模化經營的嵌入性。基于此,本文將從資本和村莊兩大主體的視角構建基于資本嵌入、村莊響應與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的關聯性分析框架。
波蘭尼為辨別歷史上經濟和市場在社會中的位置變化,率先將“嵌入”引入社會經濟學并提出“嵌入性”的分析概念。他指出人類的經濟行動嵌入并纏結于經濟與非經濟的制度之中。在非市場經濟中,人們的經濟生活以互惠的方式為主,嵌入社會和文化結構之中,但當市場經濟進入特定場域后,人們往往按照收益最大化的方式行事[12]58。格蘭諾維特則強調微觀層面的社會關系對經濟行為的影響,認為經濟活動應被視為人際互動的過程,人際互動產生的信任是組織從事交易的必要基礎,也是決定交易成本的重要因素[13]6。嵌入性視角由此得到更為廣泛的關注并成為美國新經濟社會學的一個基礎性概念。烏茲在此基礎之上深入研究嵌入性強度與企業績效之間的關系并首次提出嵌入悖論學說[14],將嵌入研究從理論框架拓展為一個有實踐意義的命題。隨著嵌入性理論迅速發展以及越來越多的學者將研究目光聚焦于中國本土,嵌入性被用來考察威權體制下國家與社會的關系[15]。因此,有學者在國家—市場—社會的框架之下提出了治理嵌入性的分析概念,用以說明行政、市場和社群的不同嵌入策略對治理績效的影響[16],但是該概念主要從政治的角度闡述不同治理主體對創新政策的影響,無法解釋市場經濟體制下的資本主體如何處理其與鄉土社會之間的關系。雖然近年來又有部分學者嘗試將嵌入性與鄉土社會相聯系,探究農地規模化經營中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如何有效地嵌入鄉土社會以降低生產成本,但始終未能歸納出一個能夠回應該問題的總括性概念。“經營嵌入性”這一分析性概念由此提出,它是指農地規模化經營主體嵌入鄉土社會時因其經營行為和經營績效受制于鄉村社會內部的結構、文化、利益等一系列因素而采取的不同嵌入策略,以動態性調節自身經濟行動,達致提高經濟效益的目標。它是衡量規模化經營主體的經濟行動在鄉土社會能否成功的重要標尺。其中,經營是目的,嵌入性則是實現經營目的的一系列策略的集合。
那么,我們可以從哪些維度來衡量經營嵌入性呢?格蘭諾維特將嵌入性劃分為關系嵌入和結構嵌入[17],但有學者認為市場主體還面臨著政治嵌入、認知嵌入和文化嵌入等多重嵌入關系[18]。結合中國農地規模化經營實踐,本文認為經營主體在農地規模化經營的過程中會與鄉村社會中的自治主體發生各種各樣的復雜聯系,經營嵌入性應主要包括生產嵌入、利益嵌入、關系嵌入和文化嵌入四個方面的內容,分別用來衡量經營行為對村莊社會資源的依賴程度、經營利潤與鄉村利益的聯結程度、網絡關系對經濟行為和績效的影響狀況、經營主體對鄉土倫理的內化程度。本文認為,資源依賴程度越高、利益聯結程度越強、人際關系契合度越深、倫理文化內化程度越高,則經營嵌入性越強,農地規模化經營的社會基礎就越好,反之亦然。鑒于任何市場主體在日常經營活動中均面臨內部經營條件和外部經營環境的雙重制約,本文將從內部經營嵌入和外部環境嵌入兩個方面對經營嵌入性概念進行分析,其中內部經營嵌入主要涉及生產嵌入和利益嵌入,外部環境嵌入主要涉及關系嵌入和文化嵌入。
社會整合概念首先被涂爾干提出并用來解決社會問題,他強調道德和集體情感在維系社會團結中的作用[19]。奧勒姆指出社會整合是“調整和協調系統內部的各套結構, 防止任何嚴重的緊張關系和不一致對系統的瓦解的過程”[20]114。在此基礎上,程士強提出社會整合度的概念,用以描述人與人之間的緊密聯系,認為高度的社會整合具體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緊密聯系、個人對群體的積極參與、社會成員對權責的普遍履行和社會秩序的成功維持[21]。徐勇則用鄉村整合的概念描述國家與農民的互動關系[22]5。借鑒和整合不同學者的研究經驗,本文提煉出村莊整合度的概念,用以衡量村治場域內村民與村民之間相互聯結的程度,具體可以從排他性和集體行動力、利益共享程度、村干部權責對等情況三個維度進行衡量。
在整合度較低的村莊,個體利益導向的策略性行為往往不能受到有效約束,尤其是在個體與集體互動時,這種策略性行為更為常見。因為集體契約的履行和集體秩序的維持涉及的主體更為復雜多元,所以更難形成合力[21]。因此,在村莊政治舞臺上活躍著的僅是個人而沒有集體,只有利益而沒有政治[23]。一般而言,這種低整合度的村莊通常易于接納外來群體,表現出較高的包容性,而這種包容性又進一步強化村民與村民之間的“原子化”程度,致使村民缺乏參與公共活動的動力并難以形成“有組織的政治行動”[24]2。此外,這種私人化的小農經濟和零碎化的社會關聯導致村“兩委”及村干部缺乏權威,他們既不會成為稱職的代理人,更不會成為稱職的當家人[25],村干部權責失衡則進一步割裂干群關系,村莊秩序通常難以達到治理預期。因此,本文認為對外排他性和集體行動力越弱、利益共享程度越低、村干部權責失衡越嚴重,則村莊整合度越低。
反之,整合度較高的村莊大多為宗族型村莊,村民通常聚族而居,村莊內部高度凝聚與整合,在共同祖先的庇護下村民之間結成情感共同體。因此,村民具有較強的號召力和一定的一致行動能力,對外村人具有天然的“距離感”和“排斥性”[23],這種排斥在韋伯意義上是一種“社會封閉”,即特定共同體對共同體之外試圖進入該共同體人員的阻隔[26]43-46。由于“規約日常實踐的不是法律而是其他權威”[27]86,“鄉村的邏輯將村民們編織入各種社會關系特別是家族鄰里的網絡之中”[28],持續的關系互動增進了彼此的熟悉感與信任感,進而容易產生利益的共容性,更能夠激發村民參與公共活動的積極性與主動性。因此,利益主體之間的正和博弈促使村“兩委”及村干部在“社會激勵”的滋養下對集體目標的責任、村莊公共利益的最優化以及個人聲譽的維系通常大于對自身經濟利益的追求,由此可能呈現“在親密的血緣型村莊社會,商業是不能存在的”景象[29]93。因此,本文認為對外排他性和集體行動力越強、利益共享程度越高、村干部權責對等,則村莊整合度越高。
可見,高整合度村莊的復雜情境需要經營主體投入更多的資源和精力應對或消弭社會關系本位帶來的潛在風險,從而增加資本嵌入的難度,進而導致農地規模經營受挫甚至失敗。反之,在低整合度的村莊,經營主體面對的是一種較為簡單的社會情景,因而其嵌入難度也相對較小。
需要簡要說明的是,本文中的村莊整合度不同于村莊社會結構。村莊社會結構是一個中層理論,涵蓋的范圍更廣,通常包括地域結構、文化結構、社會結構等。而村莊整合度則聚焦微觀層面的分析且研究的是同一區域內村莊的社會和文化特質,因此不能將二者等同。
農地規模化經營能否順利開展除受村莊整合度影響以外,還受經營主體來源的制約。在工商資本的經營實踐中,“外來”資本在與鄉土社會互動的過程中通常比“家庭經營”面臨更高的嵌入成本[10]。鑒于此,為更好地說明不同經營主體的嵌入策略與嵌入難度,本文在借鑒既有經驗表達的基礎之上,將資本的來源劃分為兩類:一是外來性;二是內生性。其中,外來性是指工商資本并非內生于村莊社會內部,而是由外地人(非本地戶口)自主流轉土地或由政府引進來對土地進行集中經營的現象。而內生性的經營資本則生發于鄉土社會內部,是本村中的“政治能人”或“經濟能人”基于特定的目的在熟人社會圈內自發性地組織土地流轉并進行規模化經營的經濟行為,類似于徐宗陽所說的“家庭經營”,即由村域邊界內的村民組成的“大家庭”來集中經營土地的現象。那么,不同資本來源對經營嵌入性有何影響?不同經營主體的響應策略怎樣?為此,本文嘗試構建一個資本嵌入—村莊響應的解釋性分析框架(圖1)。

圖1 資本嵌入、村莊響應與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的關聯性分析框架
在農地規模化經營過程中,囿于鄉土社會的各種社會關系、倫理關系乃至隱藏于其下的社會結構[10],無論是外來經營主體抑或內生經營主體,都需要在具體的村莊場域中尋找生產嵌入、利益嵌入、關系嵌入和文化嵌入之間契洽共存的嵌入策略,通過構建或調適多重嵌入策略,爭取村莊的成員身份以獲取行動的“情境合法性”[30],從而夯實經營嵌入性的社會基礎,助推農地規模化經營順利運轉。那么,當經營主體嵌入村莊后,村莊是否會利用各種策略和技術融入自己的目的和意圖呢?又會選擇怎樣的響應策略呢?本文認為,在高整合度的村莊,村干部作為“保護型經紀”,通常以村莊公共利益最大化為行動出發點,因而能主動接受村民意志的輸出并尊重其多元化的利益訴求,從而使村民具有較大的自主參與空間與更強的議價能力;而在低整合度的村莊,村干部通常扮演“贏利型經紀”或“行政型經紀”,他們為應對自上而下的多方政策和行政指令構成的任務環境,往往以經濟理性的成本效益分析為出發點,強制村民流轉土地,以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在定性研究中,雖然熟知一個個案可以顯著地增進個案內分析[31]11,但與單案例相比,多案例的比較研究則更有利于對案例研究的問題進行完整的理論闡釋。為更好地說明不同農地規模化經營類型的嵌入策略以及這些嵌入策略對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的影響,本文選取的案例村莊具備以下四個特征:第一,均開展過農地規模化經營且產生了不同的經營績效;第二,符合本文對不同農地規模化經營類型的概念界定;第三,考慮到案例選擇的最大相似與相異原則[32]19-20,所選案例均屬于中部經濟帶,不僅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代表中國廣大農耕地區的農地規模化經營實踐,而且在適當控制政策環境、經濟基礎等外部條件變量的同時得以有效化解案例比較的內生性問題;第四,案例村莊均為筆者長時段蹲點調研的村莊,積累了大量詳實的數據和文本等資料。按照以上標準,本文選取贛北彭澤縣D村、贛南于都縣H村、鄂南公安縣Y村和C村三地四個典型案例進行詳細調研和深入剖析,展現下鄉資本來源與村莊整合度間的耦合度差異所形成的不同農地規模化經營類型及其實踐(表1)。

表1 農地規模化經營的類型劃分
協同型農地規模化經營是內生性經營主體與高整合度村莊的耦合,其經營目的是實現下鄉資本、村級集體經濟組織、村民之間的協作共贏,是內生資本與村干部、村民良性互動形成的最為理想的經營類型。
D村位于彭澤縣H鎮北部,全村面積10平方公里,耕地面積2 765畝,共有575戶2 393人,主要為朱姓村,村莊宗族意識很強。D村在發展產業前,村民收入主要以種植業為主,盈利甚微。現任村黨支部書記ZJX是本村人,1995年曾在村里任職,2002年底迫于生活壓力辭職外出打工。務工期間他經常利用空余時間走訪江蘇常熟的農村,兩地的懸殊使他認識到分散型農業難以形成氣候,D村缺乏進行規模化農業生產的自組織契機。鑒于此,為帶領村民脫貧致富,ZJX主動回村與村民共同經營規模化產業。在該背景下,得到村民認可和支持的ZJX于2008年成功當選村主任,后又于2013年順利當選為村黨支部書記。
2016年上半年ZJX爭取到縣里的20萬元扶貧資金,打算利用靠近城郊的區位優勢,從農戶手里流轉土地種植蔬菜,但在流轉土地搞蔬菜試種時,幾位貧困戶并不放心將土地流轉給村集體。在這種情況下,D村黨員干部便自發性地以個人身份主動入股,ZJX和村干部則對那些不愿意流轉土地的農戶進行思想動員,并承諾按照1 000元/戶的標準向流出土地戶支付保證金,實現收益后將立即完成剩余流轉費用兌付,此外還安排貧困戶務工以保障其因流出土地而缺失的經營性收入。作為配套性的制度安排,ZJX爭取到彭澤縣扶貧辦對貧困戶和合作社的“以獎代補”政策支持,如貧困戶在合作社務工收入達5 000元,由財政給予2 500元獎勵;合作社在帶動貧困戶就業時,若運行成本超過10 000元即由財政給予5 000元作為支持。
ZJX和村干部的動員得到普通農戶的積極響應。其中,包含懷有疑慮的幾戶在內,全村35戶貧困戶不僅均與村集體達成為期9年的流轉協議,雙方還約定流轉土地建造大棚時將每畝200元的年租金提高到每畝500元。在此基礎上,35戶貧困戶通過申請扶貧貸款主動入股合作社,合作社則免費為他們提供蔬菜種子、培訓以及銷售服務。自2017年12月全村35家貧困戶領取蔬菜種植產業扶貧第一期分紅(每戶根據實際情況分紅500~1 000元不等)以來,已經連續4年拿到分紅,合作社的綜合收入亦超過40 000元。
重塑型農地規模化經營是內生性經營主體與低整合度村莊的耦合,鄉村內生精英以獲取經濟利潤為行動導向、以行政化村莊治理為屏障、以村民的鄉土倫理觀念為規約,試圖通過農地規模化經營重塑村莊社會結構,強化“村治”主體地位。
Y村是公安縣B鎮下轄的貧困村,以傳統種植結構為主,村民為謀生計紛紛外出務工,在加劇村莊“原子化”的同時亦滋生了大量撂荒地。為此,2008年村民小組長FJX計劃帶領村民成立土地合作社。但鎮黨委書記和村黨支部書記與其意見相左,便借合村并組為由撤去FJX組長一職,并指派社會關系資源豐富的另一人擔任組長。此舉并未抑制FJX的經營熱情,卸任后的他仍繼續勸說并流轉村民土地,口頭承諾不僅按照500元/戶的標準代繳提留欠款(2)農村稅費改革以后,提留欠款仍需補交給村集體。,且每年會嚴格按照國家政策支付確權后的土地補償費,最后超70%的村民都表示愿意將閑置土地流轉給FJX。作為回應,村黨支部書記拒絕為FJX開具其辦理合作社所必需的住所使用證明以及土地流轉手續,并動員他把土地流轉給村委會,卻被一口回絕。鑒于此,2017年村黨支部書記通過調地和施壓,以0.5元/m2的價格流轉了村里大片土地后,與當地鄉鎮干部共同成立了果木股份合作社,但經營期間并未與村民簽訂土地流轉合同,所用勞動力亦多為與鄉鎮或村干部有關系的外地人。
土地確權以后,果木股份合作社沒有按照國家規定的標準畝面積補齊農戶差價,導致入社農戶不僅沒有得到相應補貼,更喪失了分紅的權利。對此,FJX和流出土地農戶極為不滿,FJX便出資5萬元又承包了部分土地,通過雇傭本村勞動力的方式經營養雞場和芝麻園,并承諾收益后大家均有所得,如果虧損則由自己承擔。在實際運行中,經營規模相對較小的FJX根本無法獲取國家補貼和實現自主盈利,每年只能將土地產出的芝麻榨成香油分送給流出土地的農戶。村黨支部書記認為FJX此舉打亂了果木股份合作社的規劃,隨即指派新任組長帶人兩次圍攻FJX以及相關農戶,雙方大打出手及至報警,但在流出農戶的勸說下,FJX只好不再追究此事。目前,由村黨支部書記牽頭成立的合作社成了“皮包公司”,村民敢怒不敢言,而由農業大戶FJX組織的自主性規模經營反而發展得更好。
懸浮型農地規模化經營是外來性經營主體與高整合度村莊的耦合,由于高整合度村莊具有高度的村集體認同與自我組織能力,外來性經營主體與村兩委、新鄉賢之間一旦無法達成有效聯結,農地規模化經營就會被懸置于村集體與村民之上,無法實現協作共贏。
H村是于都縣L鎮下轄的一個村莊,共165戶645人,以陳、李二姓為主,包括5個村民小組,其中3個村民小組在集體化時期同屬一個生產大隊,村民認同感極強。2021年該縣推行“五美鄉村”建設活動,H村由于良好的自然條件被L鎮遴選為示范點,但示范點建設核心區僅涉及3個村民小組。為推動“五美鄉村”建設,成立了由3名小組長和4名普通村民組成的理事會,7名成員均為各房支的權威人物,不僅能做通本房人的思想工作,還能有效說服不合作的村民。示范點建成后,當地政府引入企業老板WZB前來H村流轉土地以開發旅游業,但遭到該村下轄3個村民小組的一致反對,他們認為H村的“土地、房屋、河流等資源都是陳姓和李姓的”。
此后,出生于H村但戶口已外遷的另一企業老板CH,憑借其在村內的特殊關系以及長期積累的人脈,便聯合幾位村民成立了水源種養殖專業合作社。最先呈現在合作社面前的是大多數村民拒絕入社的現實困境,對此CH通過為合作社設置理事會并將“五美鄉村”建設理事會的2名權威人物納入其中并藉此打點村莊人際關系,村干部為帶領村民共同致富,在幾名理事會成員的帶頭和說服下,號召95%的村民與合作社達成了入股合作的口頭協議。
當前合作社經營的范圍主要涉及兩方面:一是餐飲服務,即搭建幾個蒙古包用以發展餐飲,經理和廚師均由CH從外地聘請,僅有幾名依托親屬關系加入的本地雜工,前述人員均可拿到固定的月工資;二是旅游服務,合作社購買了幾條游船放置在梅江上,開船的均為本村村民,通過“基本工資+提成”的方式從中獲益。但除了節假日前來旅游的人并不多,入不敷出的CH毀棄了與村民間的口頭協議,導致其與村委會、村民間的關系緊張,隨后爆發的“鎖門事件”進一步加劇了下鄉資本同理事會成員間的關系張力,合作社現在處于“懸浮”發展境況。
謀利型農地規模化經營是外來性經營主體與低整合度村莊的耦合,外來性經營主體依靠自身捕獲市場和資本的雙重優勢,試圖通過政府扶持性政策在農地規模化經營中謀取非農項目收益和政府補貼收益。
觀察組:腹腔鏡手術。患者氣管插管全身麻醉,于臍輪上緣或下緣做橫切口約1.5cm,氣腹針穿刺成功,建立氣腹并維持12-14mm Hg氣腹壓,常規三點作穿刺點、置鏡點及探查點。腹腔鏡下探查腫瘤位置、體積和性質,觀察卵巢周圍與盆腔關系,充分暴露腫瘤表面,在卵巢最薄弱處,電凝切開卵巢皮質,卵巢皮質及卵巢壁間間鈍性或銳性分離,完整剝除腫瘤,切除附件。2-0可吸收縫線縫合剩余正常的卵巢及包膜組織。待腹腔無出血后,關閉切口。
公安縣B鎮C村是傳統農業村莊,共有8個村民小組,因勞動力外流嚴重,大量耕地撂荒,群體責任感很弱。2017年下半年,縣政府為將閑置土地轉置為發展資本,積極引導全國五百強TW公司下鄉投資,并要求C村全力配合該公司對村內的3 000余畝土地進行高標準農田改造。期間,村委會與TW公司簽訂投資協議書,雙方約定按照1元/m2的標準向農戶支付土地流轉費用,村委會則按照0.12元/畝的標準收取管理費。
為響應上級政府安排,C村村主任率先將自家590畝土地流轉給TW公司,由該公司成立土地股份合作社。在村副主任的組織動員下,2018年全村4 777畝土地全部入社,TW公司也與入社村民簽訂條款相對簡單的正式合同,并承諾會嚴格遵照執行,村民雖不滿但由于缺乏自組織的行動能力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當該公司進行土地整理時,卻拒絕支付村民青苗補償費,擅自將農田“非糧化”,轉而發展經濟效益更高的稻蝦種養產業。由此引致部分村民上訪,村委會只得以水田每畝500元、旱地每畝300元的價格將集體管理資金全部拿來補償農戶青苗損失,從而引發村級財務危機。2019年,排斥本地勞動力的TW公司又在村民不知情的情況下,不僅強行征用590畝土地用于擴大經營規模,而且再次違背合同約定并拒絕支付土地流轉費和青苗補償費,導致村、企、民三者關系進一步緊張。
2019年底,TW公司以企業虧空為由拒絕給村民分紅,再次導致村民信訪,但上級政府以各種理由搪塞村民。村委會更是無能為力,陷入上下夾攻的“三明治”困境。C村最終也由產權制度改革全鎮第一名沒落為最大的負債村。
經營嵌入性是農地規模化經營成功抑或失敗的社會基礎,經營嵌入性越高,則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越好。資本在嵌入當地鄉土社會時,面臨兩個維度的嵌入難題:一是內部經營的嵌入,包括生產嵌入和利益嵌入;二是外部環境的嵌入,包括關系嵌入和文化嵌入。
資本的內部經營嵌入指的是資本進入經營管理層面后,將生產用工、利益分配等環節嵌入當地的村莊社會結構中,用以解決經營過程中的監督和激勵問題,主要包括生產嵌入和利益嵌入兩方面。
生產嵌入是指規模化經營主體對村莊勞動力資源等生產要素的利用和依賴程度,是經營主體將生產用工環節嵌入當地的內生交換市場,尤其強調經營主體對本地勞動力資源的吸納。以D村為例,在“以獎代補”的政策激勵下,作為內生性規模經營主體的村黨支部書記在蔬菜種植過程中完全傾向于本地化用工,包括翻土施肥、蟲害防治、大棚通風等田間管理環節均雇用本村村民尤其是貧困戶,在實現村民增收的同時有效激發其生產積極性,適度化解了農業生產中因監督不力而引致的“磨洋工”難題。相形之下,同樣作為內生性規模經營主體的Y村黨支部書記在果木修剪、種植支撐、蔬果套袋等養護管理環節所雇勞動力多為與鄉鎮或村干部有關系的外地人,在抬升勞動監督成本的同時進一步加劇合作社運營的“非糧化”趨勢。
利益嵌入則是規模化經營主體與鄉村社會的利益聯結及共享程度。同樣以D村為例,蔬菜種植合作社借助高頻的利益交換來擴散組織聲譽和實現整體互惠。具體表征為以下兩方面:一方面,合作社將土地年租金從200元/畝提高到500元/畝,有效降低土地租值耗散的同時增加了農戶群體的財產性收益;另一方面,借助入股分紅機制,合作社已經連續4年為入股的貧困戶發放500~1 000元不等的紅利。此外,合作社還將生產經營以及關聯其間的利益互惠網絡投射到流轉戶之外的村莊整體,通過為村民提供種子、技術以及回收蔬菜成品,將更大范圍的農戶整合到蔬菜經營的利益分配鏈條中來,促進合作社與村民的互利共進。
關系嵌入是指經營主體與村“兩委”、村民的人際關系情況。在H村和C村案例中,經營主體的行動邏輯與所嵌村莊慣習之間存在張力,由此引致的關系失調進一步侵蝕了農地規模化經營的社會基礎。其中,H村引入的外部經營主體CH,因其出生于村內陳姓家族而獲得入場的初始合法性,但經營過程中在勞動力使用、示范點打造、清潔衛生管理等事項上屢次排斥本村勞動力甚至僭越村委會的職權,多重矛盾隱伏下的合作社最終迎來“鎖門事件”。與之不同,C村中的外來資本則主要依靠公安縣政府的支持,在經營村莊的邏輯指引下,二者在拆解原有鄉村利益鏈條的同時構筑了新的利益關系以實現自利性訴求。具體而言,為實現利益最大化,TW公司擅自變更土地用途、破壞契約關系以及侵蝕農戶權益,導致公司與農戶間的矛盾激化。在公司和農戶愈演愈烈的沖突中試圖通過犧牲集體利益平息矛盾的C村村“兩委”,在得不到上級政府有效支持的同時,最終因TW公司的經營失敗而成為最大的村莊負債者。
文化嵌入是指經營主體利用及契合鄉土社會準則的程度。鄉土社會是一個人情社會。費孝通指出:“親密社群的團結性就依賴于各分子間都相互的拖欠著未了的人情……(人情)來來往往,維持著人和人之間的互助合作。”[29]73前述案例中,D村經營主體ZJX不僅將農戶對土地的特殊情結納入利益分配結構,還延續了城郊村長久以來的蔬菜種植習慣。與之類似,Y村經營主體FJX除了通過代繳提留款以及利益共享的方式充分發掘鄉土社會中的“人情法則”,還通過本地化用工將村民養雞和種植芝麻的鄉土性知識納入自身經營體系。反觀H村和C村案例,外來資本構建的差序化關系網絡造成了低關系嵌入,并對既有鄉土規則與慣例造成破壞。這種低文化嵌入不僅擾亂了鄉村秩序,而且加重了下鄉資本的外來性,其結果必然是經營主體難以在村莊“落地生根”。
生產嵌入、利益嵌入、關系嵌入和文化嵌入構成了經營嵌入性的重要內容,但不同的農地規模化經營,其嵌入策略存在差異(表2)。

表2 不同農地規模經營類型的經營嵌入性結構及其運行邏輯

(續表2)
在協同型的農地規模化經營中,經營主體內生于高整合度的村莊社會,這種緊密型的村莊社會在熟人關系網絡中滋生了道德經濟,并與人情、面子、擔保等機制密切關聯。在高整合度的村莊中,村民普遍自覺遵守鄉土規則,維持良好的社群交互關系。該背景下,資本借助對村莊的有效嵌入得以相互耦合,繼而實現經營主體與村莊整體的互惠共贏。其嵌入策略主要表征為生產嵌入和利益嵌入,即通過本地化用工和多元利益分配,將村民納入農地規模化經營體系之中,從而降低監督成本,激勵利益各方長期合作,保障契約關系的穩定性。在D村案例中,ZJX屬于土生土長的本村人,村民對其能力和品質有較為深入了解。基于此,他在承包土地中具有先賦性的信任再生產優勢,委信于他的村民也放心將土地流轉出去。可見,內生性經營主體在進入高整合度村莊時不僅嵌入難度相對較低,而且能夠實現互惠共贏的規模化經營績效。
在重塑型的農地規模化經營中,由于村莊整合度較低,村民呈“原子化”狀態。鑒于此,以利益最大化作為行動導向的經營主體為達致農地規模化經營中的一致集體行動,通常需要重塑村域社會結構以實現對鄉村社會的再組織,進而為規模化經營塑造良好的外部環境。在具體實踐中,熟諳“鄉土準則”的經營主體需將自身嵌入與村干部結成的良好社會關系網絡中,從而為實現自利性訴求鋪墊最佳的嵌入環境。將該重邏輯還原到Y村案例中不難發現,經營主體FJX借助本地化雇工和擔保人機制在降低交易成本和促進村民參與的同時實現了自身良好的內部經營嵌入性,但囿于自身規模經營消解了村“兩委”的實體化利益并衍生外部環境的脫嵌性難題,導致其在經營過程中遭遇較大阻力。因此,在重塑型的農地規模化經營中,關鍵在于解決外部環境的嵌入難題,這也決定了經營主體的行動策略偏向于關系嵌入、生產嵌入和利益嵌入。整體而言,重塑型規模化經營中的內生性經營主體嵌入難度相對較低,受制于外部環境脫嵌性難題,其經營績效一般,在實現外部環境嵌入和村莊結構重塑的基礎上,可以實現一定的經營績效。
在懸浮型的農地規模化經營中,面對高整合度的“團結”社會,外來資本在說服村民達成合作時需要承擔高昂的對接成本。為實現外部成本內部化,外來資本需要通過內化鄉土規則和借助村干部權威說服村民以降低土地流轉成本。在此基礎上,面臨內部經營嵌入性難題的外來資本為保障農地規模化經營順利運行,通常采用“土客結合”的用工模式將外地勞動力和本地勞動力納入生產環節,并借此平衡資本與鄉土社會互動中衍生的內部經營嵌入性和外部環境嵌入性失衡難題。事實上,村域社會中的農地規模化經營作為兼具經濟社會屬性的復合型治理場景,如果只顧順應經濟邏輯,必然會遭遇各類鄉土性問題。為此,外來經營主體還需讓渡部分利益,適時地為村民提供公益保障,在維持村莊公共利益的同時兼顧自身利益。不難發現,此類規模化經營的嵌入性難度最大,需要借助關系嵌入、文化嵌入、生產嵌入和利益嵌入,全面夯實農地規模化經營的社會基礎,由此生成的經營績效也相對較高。但在H村案例中,CH根據關系遠近提供工作機會的用工模式, 將大多數村民排除在互惠網絡之外,同時CH試圖建立一套脫嵌于村委會的獨立經營體系,這共同導致其經營嵌入性較低。低經營嵌入性最終反噬了種養殖專業合作社的社會運行基礎,并使合作社因經營績效低而難以為繼。
在謀利型的農地規模化經營中,資本下鄉具有很強的分利化傾向,包括圈地囤地、非糧化運營以及套取政府補貼等。由于外來資本嵌入的是自治能力弱化的低整合度村莊,與之對接的多是被行政邏輯所支配的村干部。在自治能力弱化與行政責任強化的結構性夾縫中,村治主體與外來資本存在利益關聯的結構性空間。換言之,作為承接外來資本下鄉的主體性力量,村干部與外來資本達成一致,其邏輯在于“以前臺行政型經紀的角色成功將自己嵌入到合作社組織中去,以實現身處后臺的自我利益的最大化”[34]。該背景下,借助非良性關系嵌入村域社會的外來經營主體為進一步降低交易成本以及實現收益最大化,傾向于通過吸納外部用工、排斥內部用工的方式進一步鞏固規模化經營中的利益獲取空間。作為回應,本地人亦會根據“內外有別”的鄉土邏輯排斥外來資本的在地化運行,由此加大外來資本的嵌入難度,基于共謀利益結構所衍生的經營績效也相對偏低。在C村案例中,借助行政關系嵌入村域社會的外來資本TW公司,其生產環節與村域資源脫鉤、經營利潤與鄉村利益脫嵌以及對村社慣習的背離,嚴重侵蝕了自身經營規模農業的村社基礎,并使其陷入規模不經濟的窘境。
在農地規模化經營中,資本嵌入村莊的過程亦是村莊響應資本的過程。通過將村莊結構解構為村干部和村民兩大主體,試圖闡釋農地規模化經營過程中經營主體、村干部與村民的關系互動邏輯,并據此挖掘作為關鍵中介的村干部的行為機制以及普通村民的響應策略(表3)。

表3 農地規模化經營中的村莊響應邏輯

(續表3)
傳統村莊社會的關系模式主要表現為村干部與村民間的二元互動,當經營主體嵌入以后形成了資本與村干部、村民的三維互動模式。囿于經營主體的外來性和內生性差異,其在嵌入不同結構的村莊社會時,所生成的三維互動模式亦有所不同。
在農地規模化經營中,資本下鄉遭遇困境的關鍵原因是難以降低與分散農戶對接的交易成本[35]。外來經營主體為降低交易成本,通常會積極尋求與當地權威中介相結合,繼而為其謀求更多的利潤創設條件。事實上,村集體介入農地流轉恰好能夠降低交易履約風險、保障農地流轉有序以及穩定規模經營預期[36]。因此,作為村集體人格化代理的村干部成為橋接外來經營主體與普通農戶的彈性中介主體,并力圖通過自身與經營主體的積極溝通在經營主體與村民之間架起間接溝通的橋梁。值得注意的是,當高整合度村莊承接外來資本時,過度社會化的村莊所內生的排他性特征在增加外部經營主體嵌入難度的同時,相對密合的村莊文化網絡亦會驅使村干部與村民自覺達成“權責對等”的鄉土邏輯關聯。具體表現為,H村村干部具有動員村民流轉閑置土地以發展集體經濟的權利,同時有責任維護種養殖專業合作社經營中所折損的村民入股分紅權益。
相較之下,進入低整合度村莊的外來資本在遭遇“原子化”村民和非組織化村莊時,擺在其面前的首要難題是如何應對基于自治能力弱化與行政責任強化而衍生的權責失衡的干群關系。在C村案例中,村副主任通過積極動員為TW公司實現土地規模流轉鋪設條件,但放棄與普通村民達成一致的集體行動,相對失衡的權責關系進一步反噬TW公司順利運轉的村社基礎。反觀在鄉村社會天然具備關系連帶和文化銜接的內生經營主體,其在嵌入不同整合程度的村莊時難度相對更小,繼而無需或較少借助以村干部為中介的積極溝通,反而經由直接溝通與村民達成土地流轉合約的成本相對更低。
村干部作為關鍵中介參與農地規模化經營不僅是一種協調上下的經濟行為,同時還是基于特定的村莊整合形態生成相應的立場、動機、話語和機制以調適經營主體、村干部與村民三者關系互動的過程。以蔡麗麗和王惠娜等為代表的中西方學者發展了不同村莊自組織形態如何影響團體精英基本立場和行動邏輯的內隱機制,由此生發的內隱機制具有兩重意涵。一方面,作為同質性團體的宗族組織可以對村干部等鄉村精英進行“非正式問責”,通過蘊含其間的道德壓力督促其更好地提供公共物品[37]。換一個角度來看,村干部基于同質性與宗族成員凝聚為高整合度的關聯性團體并形成團體共享的宗族及村莊整體利益規范,共享規范在賦予村干部等團體精英良好的包含性和嵌套性的同時,還敦促其沿循信任、互惠、合作的情感性邏輯實施自組織治理。基于高整合度團體的關聯性,團體成員以賦予或剝奪道德聲譽的方式對團體精英進行獎懲,使其對自身行為負責并形成道德問責[38]。可見,在高整合度村莊中,受到共同規范規制的村干部在非正式問責和道德聲譽機制的雙重作用下通常立足于宗族及村莊整體利益,借助信任、互惠、合作的情感性邏輯實現聲譽維系、村民增益和村莊發展。
另一方面,原子化的異質性團體在剝離團體成員間的包含性和嵌套性的同時使自身衰變為分裂化團體,由此阻礙共享規范的形成并割裂成員間的合作機制[38]。在低整合度村莊中,缺乏共享規范約束的村干部在自利傾向外溢、權責對等弱化與行政責任強化的疊加規制下容易落入“行政借道社會”[39]的運行軌道。換言之,在個體利益驅動和行政問責推動下,以村干部為中介助推規模農業經營的行政化機制主要表征為:為了應對壓力型體制下一級政治組織(縣、鄉)層層分解的數量化任務和與之配套的物質化評價體系[40],村干部行為呈現出政績邀功與程序避責的雙重特征[41]。在Y村和C村案例中,強調壓力型體制下高壓目標輸入的村干部偏向對普通農戶進行工具性動員,在由此生成的行政主導農業轉型軌道中進一步瞄準經濟利益、政治績效等自利性訴求的達成。村干部借助與普通村民達成的非正式流轉約定和與TW公司簽訂的正式投資協議實現自身的程序性避責并借此降低規模化經營中的擔保風險。
作為村莊主體的村民群體,其響應策略及邏輯主要受村莊整合度和經營主體的經營嵌入性策略影響。具言之,在高整合度村莊,基于共享規范而凝聚成關聯性團體的村民群體具備強集體行動能力,并能夠據此對嵌入村莊的內外資本做出積極參與或有效拒絕的主動性回應。相形之下,在低整合度村莊,囿于共享規范缺失而衰變為分裂化團體的村民群體缺乏達成一致集體行動的有效合作機制,繼而難以對經營主體做出積極有效的主體性回應并落入強制參與或裹挾其中的被動響應軌道。以H村為例,3個村民小組基于集體化時期位于同一生產隊的屬地化關聯,在形成強自我認同的同時得以對不符合自身利益的外來資本采取強有力的排斥性集體行動。而在低整合度的C村,面對TW公司拒絕履行合同約定的侵權行為,基于村干部工具性動員而被動參與其中的村民群體既難以借助集體行動構筑與經營主體進行協商的公共空間,又難以借助村“兩委”的中介功能獲得與經營主體開展間接對話的緩沖平臺,最終不得不走向信訪的非常規道路。
事實上,農地規模化經營的嵌入與運行亦可被視為村治場域內部的社會事件,經營主體既通過村民間的社會關聯實現自身的經營嵌入,又通過經營嵌入來促進村民間社會關聯的再生產。因此,村民群體既融入在生活化的農地規模化經營場景之中,又響應著不同社會關聯情景中的農地規模化經營實踐。展開來講,當經營主體憑借良好的經營嵌入性實現與鄉村社會的深度耦合時,作為村治主體的村民群體通常會做出相對積極的回應,反之則會被動消極回應。在D村案例中,內生于村域社會的村黨支部書記ZJX通過本地化用工和多元利益分配實現對村莊的生產嵌入和利益嵌入,含括起初心有疑慮的幾家貧困戶在內的村民群體則紛紛通過流轉土地、入股和參加合作社務工等形式對ZJX經營的種植專業合作社予以積極支持。與之相反,在C村案例中,外來性經營主體TW公司試圖借助行政系統的工具性動員實現對村域社會的低成本嵌入,卻又在實際運行中因為外部化用工、合同違約、侵占土地等系列行為形成與鄉村社會的事實性脫嵌,難以繼續借助村干部的工具性動員強制村民參與,反而招致了村民的消極反抗。
農地適度規模經營是建立現代農業經營體系、實現鄉村振興的重要基石,然而資本主導下的規模化經營并不總能成功。本文基于嵌入性理論與中國農地規模化經營的實踐經驗,提煉出“經營嵌入性”的分析性概念,構建“資本嵌入—社會響應”模型,基于對贛北、贛南、鄂南三個區域中四種類型的農地規模化經營實踐案例的田野觀察,運用個案分析和案例比較的研究方法,探討不同類型的資本嵌入策略與村莊社會響應的互動機制及其背后的行為邏輯,解釋下鄉資本的規模化經營何以成功抑或何以失敗的問題。
根據研究可以得出以下四個結論。第一,“經營嵌入性”是指農地規模化經營主體嵌入鄉村社會時其經營行為和經營績效受制于鄉村社會內部的結構、文化、利益等一系列因素交互影響的程度,是衡量經營主體的經濟行為在鄉村社會能否成功的重要標尺。第二,在實踐層面,經營嵌入性是農地規模化經營的社會基礎,表現為經營嵌入性越高,則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越好。經營嵌入性包括內部經營的嵌入性和外部環境的嵌入性兩個維度,其中內部經營嵌入主要采取生產嵌入和利益嵌入策略,而外部環境嵌入主要采取關系嵌入和文化嵌入策略。第三,經營主體的來源和村莊整合度對經營嵌入難度產生影響:外來主體相比內生主體嵌入難度更大;而村莊整合度越高,嵌入難度越大。第四,從村莊響應來看,高整合度村莊的村干部更多地考慮村莊公共利益,而村民也有更多的議價能力;低整合度村莊的村干部通過不正當手段實現個人利益,村民被強制參與或者被內生經營主體關系裹挾。本文認為農地規模化經營的有效性不僅僅受到資本外來性的影響[10],更受到村莊整合度的制約。同時村莊整合度對規模化經營有效性的影響主要通過聲譽、非正式問責等機制影響村干部的公共理性,并通過信任、互惠等社會資本機制影響村民的組織化程度、集體行動能力,進而提升其議價能力和可選擇性。
我們看到,下鄉資本在推動農業現代化的同時,亦會由于其同鄉土社會互動不暢而引發一系列嵌入性問題,導致農地規模化經營面臨諸多挑戰,從而影響鄉村振興戰略目標的實現。基于本文研究結論,農地規模化經營主體需要重視其社會基礎問題,通過不斷提升其經營嵌入性進而提升其經營有效性。具體來說可以從兩方面入手。
一方面,農地規模化經營主體應主動了解并適時運用通行于鄉土社會的各種“傳統”。其一,找準關鍵人物。即通過尋訪村莊老黨員、宗族權威、村干部、致富帶頭人等“政治能人”和“經濟能人”,全面透徹地了解所嵌入村莊的社會結構與禮俗規范。其二,重視人情往來。即在了解鄉土社會的各種社會關系、倫理關系以及隱藏于其下的社會結構共同構成的“傳統”的基礎上,親自或指派他人參加如婚喪嫁娶、考學考軍等各類具有儀式性的社交往來活動以成功進入或有效維護既有的熟人社會圈。
另一方面,農地規模化經營應盡可能不違背村民的需求與利益。首先,構建生產聯動、利益共享的聯農帶農機制,秉持“做給農民看,帶著農民干,拉著農民賺”的經營宗旨;其次,尊重和維護農民的自主性,預留村莊主體參與的制度空間,以充分發揮其首創精神;最后,重視村民的生活體驗與實際反饋,并根據其參與效能適時地調整自身的嵌入策略。
本研究可能的意義在于,結合嵌入性理論對影響新型農業經營主體規模化經營成效的關鍵因素進行了專門研究,提煉出“經營嵌入性”這一總括性的分析概念,并進一步深入分析了生產嵌入、利益嵌入、關系嵌入、文化嵌入四個不同維度的嵌入性對農地規模化經營成效的影響。同時,相較于單一案例或單一區域資本下鄉的嵌入性問題研究,本文通過案例比較和區域比較,能夠更詳細、準確地描述不同資本來源的經營主體面對不同社會結構的村莊時如何處理自身與鄉土社會之間的關系,從而拓展和豐富了嵌入性理論的本土性和實踐性。
但需要說明的是:第一,理論維度上,嵌入性理論包含多重嵌入關系,除本文中提到的生產嵌入、利益嵌入、關系嵌入、文化嵌入以外,還包括認知嵌入、結構嵌入和政治嵌入等,只不過根據案例呈現出的嵌入圖景,本文主要從影響農地規模化經營的四個關鍵嵌入維度進行切入;第二,過程維度上,資本下鄉的農地規模化經營是一個持續性的長期動態過程,包含初始期、發展期、平穩期、衰退期等不同環節,各個環節的經營目標和嵌入性實踐具有差異性,本文僅僅是一個探索性的籠統分析,后期將分階段進行更為深入和細致的研究;第三,主體維度上,農地規模化經營實踐的參與主體不僅僅包括規模經營主體、村“兩委”及村干部、村民,還受到地方政府政策環境的制約、基層政府政策執行的影響,本文僅在微觀村莊場域進行分析,后期我們會將分析場域擴展到鎮域、縣域等更大的單元,并將政府納入經營嵌入性問題研究之中。上述三個方面是本文的不足之處,也構成了后續研究有待推進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