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國當代作家馬金蓮的短篇小說《蝴蝶瓦片》構思奇特、情節曲折,內容極具象征意義與哲理意味。蝴蝶是該小說的中心意象,有著豐富內涵。蝴蝶是承接祈雨愿望的載體,小說在敘述女童天真的認知思維時使蝴蝶承擔了祈雨的職責,成了人們祈雨的精神寄托。在年復一年的干旱和土地貧瘠的非常態生活中,蝴蝶被賦予了跨越時空限制的力量,人們想要借其飛翔的姿態超越生活的苦難,完成天人合一的夙愿。蝴蝶是尋找生命本真的媒介,蝴蝶與人依偎,具有回歸生命本真的浪漫色彩。因此,蝴蝶意象寄寓著馬金蓮獨特的生命意識,在傳承與融合中表達著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
[關鍵詞] 《蝴蝶瓦片》? 蝴蝶意象? 生命意識? 民族精神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6-0016-04
《蝴蝶瓦片》以一個六歲半女童的限制性視角圍繞神秘的蝴蝶祈雨傳說展開敘事,將蝴蝶意象在與雨水、人的心靈及生命交織的內在關系中進行了細微刻畫。小說運用了兩種蝴蝶意象,一是勾勒于白瓷蓋碗上的淡青色蝴蝶,另一個則是繡于布鞋上的綠色蝴蝶。蝴蝶作為小說的中心意象,成為人們心中超脫現實世界并與萬物溝通的載體。《蝴蝶瓦片》不僅展示了當地人的審美文化心理,還寄托了身處干旱貧瘠環境中的西海固人民向往雨水滋潤生命的樸素情感。此外,作者始終運用詩意化的筆調,從樸素的生命經驗出發,為蝴蝶注入了豐富的象征內涵,以蝴蝶這一意象為核心,賦予其打破時空界限而達成祈雨愿望、超越苦難現實、回歸生命本真的獨特內涵,既傳達了當地人堅韌不拔的內在精神,也彰顯了一種回歸生命本真、達到物我一體的生命力量。
一、承接祈雨愿望的樸素載體
“‘意象作為中國美學的核心范疇,是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哲學意識的體現,是以‘意為主導、以‘象為載體的藝術創造,是意與象、心與物、情與景的有機統一與自然融合。”[1]在文學創作中,人們則是通過具象的觀覽,實現對意的深層追尋,以傳達復雜、豐富的內心情感。自古以來,蝴蝶這一體形嬌小而又斑斕靈動的美麗之物,深受文人墨客的關注與喜愛,蝴蝶這一意象的建構,總是以寓言的方式來展露其象征性、哲思性的文化內涵。
《蝴蝶瓦片》中的蝴蝶是祈雨傳說的核心意象,是承接人心靈深處祈雨愿望的載體。蝴蝶本是一種自由飛行于花叢中、綠蔭間的美麗昆蟲。小說之所以選取瓦片上的蝴蝶意象作為敘事焦點,究其原因在于蝴蝶翩翩起舞于花叢綠蔭中的美好圖景在常年干旱、難見雨水的村莊中是難得一見的,另一方面白瓦蓋碗作為西海固人家待客的盛水杯具,本質上與水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在小說的敘述主體即女童的認知中,被描摹于蓋碗茶杯上的蝴蝶是與水相伴的意象。那么聚焦白瓦蓋碗上的蝴蝶與雨水的關系就成為作者選取蝴蝶意象來寄托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的另一原因,也是小說故事設置女童尋找蝴蝶瓦片這一情節來完成其祈雨愿望的原因。
蝴蝶輕盈而靈動,是大自然中翩翩起舞的精靈。小說便借蝴蝶的特性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理念中將蝴蝶作為祈雨的載體,凸顯了人熱愛自然和熱愛生命的天性,借蝴蝶的飛翔的姿態跨越時空的限制,使其完成祈雨的樸素愿望。小說寫道:“等到今天,活著的愿望已經十分單純了,單純到只有一個,下一場雨,好好地下一場雨。”[2]面對長期的干旱,人們只能憑借內心堅忍的意志繼續扎根泥土,在煎熬中等待一場雨水的到來,使一切生命得以滋潤,那么干旱的現實圖景則是為瓦片上的蝴蝶圖案注入生命力,以其作為承接祈雨愿望載體的必要條件。
值得注意的是,《蝴蝶瓦片》在采取兒童視角敘述的同時還巧妙運用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進一步推進了小說情節的發展。小說將尋找蝴蝶瓦片的場域設置在了近百歲的老刀與長久癱瘓的小刀這兩個相互依偎且相對貧弱的人物的生存空間中,最終敘述者女童在前往老刀家找尋蝴蝶瓦片的兩次奇特經歷中完成了對蝴蝶瓦片的收集,這使蝴蝶意象再次彌漫著一種源自生命本原的哲思意味。此外,小說還賦予了女童一種能與大自然交流的獨特能力。她能感應到莊稼之間的對話:“麥子和麥子說,豌豆和麥子說,麥子和野草說。大家這一刻成了朋友。命運相同的患難之交。它們肯定和山下村莊里的人一樣,也在嘆息,嘆息等不來一場活命的雨水。”[2]可以看出,馬金蓮在此處通過女童天真的視角來感知自然風物之間的對話,既體現出小說的魔幻色彩又體現出人類熱愛自然熱愛生命的本性。小說以人與自然萬物共生共存的理念為核心,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中表現對自然的熱愛與悲憫,女童用純真的心靈感知莊稼的生命韌性,繼而展現了人與自然萬物共命運的生命共同體意識。可見,無論是尋找場域的設置還是女童本身所具有的魔幻色彩,作者都表現出一種認為萬物命運與共的同理心。
一直以來,西海固村民在農業生產活動中只依賴自然降雨,只有風調雨順才能獲得豐收。女童最終來到空曠的山頂上,打碎了蓋碗,將保持飛翔姿態的蝴蝶瓦片扔下山崖,將瓦片上的蝴蝶化作其心中祈雨愿望的載體,實踐了隱匿于心間的祈雨愿望。作者在人與自然統一的整體書寫觀中選取蝴蝶意象,以人的心靈捕捉蝴蝶的內在能動性,使小說中的蝴蝶不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蝴蝶,還是承載著人的樸素祈雨愿望的載體,以蝴蝶意象作為人的情感寄托,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中凸顯了萬物共生共存的生存觀念。
二、超越苦難的精神具象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馬金蓮在寧夏西海固地區出生長大,其前期的系列小說創作總是從西海固這一故鄉原點出發,聚焦20世紀60至70年代西海固地區偏僻與貧窮的農村現實生活,在自我的生命體驗中進行回憶性書寫。面對曾一度“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區的苦難現實,“馬金蓮書寫苦難的方式和角度不單單從社會層面出發,更多的是從哲理層面去書寫苦難”[3]。而小說《蝴蝶瓦片》則鮮明地凸顯了這一特點。
《蝴蝶瓦片》以蝴蝶為主要意象,在人與蝴蝶的并置敘述中借蝴蝶道出了西海固人民雖在現實中承受苦痛,但在內在精神上卻依舊像蝴蝶一樣具有個體生命超越現實苦難的超脫精神。“蝴蝶成型中的每一次蛻變,都是對前身的重生。”[4]蝴蝶的生命歷程中有著破繭化蝶的苦痛,它們只有歷經身體內部多次復雜的蛻化、離解和重建后,才能成為蝴蝶。小說的核心人物小刀是最具破繭化蝶特性的典型形象。癱瘓至身體糜爛且被村里人幾乎遺忘的小刀并沒有被苦難的現實生活與癱瘓的身體境況所打倒,他不僅在艱苦的歲月中以堅韌且熱烈的姿態直面現實苦痛,更在非常態的條件下一針一線親手為村里的每個人制作了一雙做工精美的布鞋,顯示其極其堅韌的生命力量。小說還通過聚焦小刀為女童所繡布鞋上的綠色蝴蝶,在人與蝴蝶意象并置的敘述中,觀照了苦難的現實和人的內在精神的堅韌。繡著精美蝴蝶的布鞋是女童初次進入老刀家尋找蝴蝶瓦片時,小刀親手交予她的,希望女童能夠穿著這雙布鞋替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山里的莊稼等。而這雙穿在小女孩腳上的綠色蝴蝶鞋子最終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做工精美的綠色蝴蝶讓一度忘了小刀還活著的村民們再次記起了他并為之感嘆。
一方面,小刀用超越極限的毅力所完成的綠色蝴蝶布鞋打破了村莊因常年干旱而沉重的氣氛,村里人在有說有笑中議論起了鞋子的樣式和做工,女人們還主動跑到小刀家里請教他怎么做鞋。蝴蝶意象在這里使因干旱而浮躁、失去耐心的人們重新“返回”到了生活的本真中,并且人們也在回歸日常生活時獲得了精神上的短暫歡樂。另一方面,小說還借助蝴蝶意象,使能夠超越苦難現實、不斷突破自我的小刀再次通過精美的蝴蝶布鞋“返回”到集體中。這種因蝴蝶使村民們幡然醒悟并再次記起了小刀存在的設置具有深刻的哲思意味,此刻的小刀如同蛻變的蝴蝶一樣,超越了現實之痛,獲得了生命的重生,這一層面的書寫具有象征意味。可以看出,馬金蓮在《蝴蝶瓦片》中使蝴蝶成為超越現實苦難的精神意象,她總是能夠在文本的創作中直面現實苦難,從哲理的層面來書寫艱苦的現實生活,并且通過典型人物的塑造以及人與蝶的意象的交相呼應探究了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
“讀過馬金蓮作品的讀者都知道,馬金蓮能夠自覺堅守中華文化立場,傳承中華文化基因,弘揚中華審美風范。大有為歷史存正氣,為世人弘揚美德的味道。她的文字了無媚俗、庸俗、低俗之氣,正直,鮮活,美好,有陽光雨露的清新。”[5]馬金蓮在《蝴蝶瓦片》中對于蝴蝶意象的選取一方面因其有對于中國古典文化內涵的自覺理解,另一方面是她有傳承民族精神的匠心。作為一名少數民族作家,馬金蓮并沒有拘泥于單一的文化視域中,而是以一種融合性書寫來自覺堅守中華文化立場。“自莊周夢境開始,似夢非夢、心凝神釋、物我兩忘的蝴蝶夢境,跨越時空的局限,帶領人們達到永恒的理想之境,彰顯著一種通向宇宙人生的情懷,給人一種超然豁達、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6]馬金蓮借助蝴蝶這一中國古典文化中常用的意象,將其投射到曾一度貧瘠干旱的西海固的現實背景中,完成了對于苦難的明亮書寫。小說以蝴蝶隱喻了西海固人民面對苦難現實時找尋精神家園的人生情懷,通過“以小見大”的手法,以蝴蝶為精神意象,既深刻體現了立足人類共同文化心理的共同體意識,也彰顯了當地人自強不息、超然豁達的精神。
三、回歸生命本真的媒介
“小說創作往往承載著作家對生命的體察。馬金蓮的創作一直有一個標桿,她小說中的文字都緊緊貼著西海固這片貧瘠的黃土地,于西海固底層人民的血肉中。”[7]馬金蓮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發展滯后和極度貧窮的西海固地區,其早期的小說體現了她的童年經歷,其小說一直專注于從自我的生命經驗出發,將生命情感與人生感悟浸染于小說文本中,讀者總是能從中看出人性的溫暖與光輝。《蝴蝶瓦片》試圖以獨特的生命意識找尋生命的本真狀態,而蝴蝶在小說的敘述中成為找尋與回歸生命本真的通用媒介。
《蝴蝶瓦片》運用共時性和歷時性結合的敘事結構,從整體上展現了村里三代人在大旱時相互支撐的現實圖景和內在生命的質態變化。《蝴蝶瓦片》中的“蝴蝶祈雨傳說”的來源雖在小說中沒有明確交代,但從一個僅有六歲半的小女孩對這一傳說的實踐努力來看,該傳說在當地流傳甚廣。在共時性的敘述中,小說著力展現了三代人面對艱苦的現實生活所持的生存態度。近百歲的老刀是村莊里一位飽經風霜的年長者,面對長年的干旱和貧瘠,老刀總是以一種從容且又堅韌的態度不斷強調自己可以活到二百歲;老刀的兒子小刀則是一個癱瘓已久的中年男性,面對苦難的現實,他不斷打破自身的限制,最終用手工活竭盡全力地體現了生命的能動性。一場空等的下雨場景展現出了女童的父親焦急的態度和其母親冷靜中熱切期盼的觀望態度;天真的女童,也自始至終以積極的態度通過踐行“祈雨傳說”來實現祈雨的愿望。綜合來看,小說中三代人面對干旱貧瘠的現實生活均呈現出一種出自人本能的堅韌。小說最終通過女童借助蝴蝶瓦片來完成祈雨是馬金蓮的童年經驗的具體呈現,女童天真的行為既淡化了現實的苦痛,又以蝴蝶這一超脫于現實的意象為媒介凸顯了人類的求生本能。
在歷時性的敘事中,小說以小刀繡于鞋上的綠色蝴蝶為媒介,使蝴蝶成為小刀和村民從疏離走向親近的紐帶,在小刀由內而外的生命蛻變中逼近了生命的本真底色,展現了人性的溫暖,凸顯了作者鮮明的生命意識。車禍后逐漸遠離了人群的小刀,用幾乎被捂成一團爛肉的身體和頑強的生命力堅持為全村每個人都做了一雙精美合腳的鞋子,其給女童所繡的那雙布鞋上的蝴蝶喚醒了村里人對小刀的記憶。大家在知曉小刀還活著的事實后,紛紛拿出了大旱年月里所剩無幾的糧食,送給了老刀與小刀父子二人,且在小刀去世后竭盡全力地幫助近百歲的老刀,為小刀辦了場體面的葬禮,使小刀有尊嚴地告別了人世。《蝴蝶瓦片》以蝴蝶為媒介,為人們展現了馬金蓮源自自我生命意識的本地書寫,她總是用深沉的生命意識構建出其小說文本中的精神家園。“她更多給予讀者的是一種正能量,鄉村生活的質樸與厚重,農民性格的純潔與樸實,艱辛中有美好,清貧中有溫暖。”[8]面對困難現實的書寫,馬金蓮始終致力于挖掘鄉村人純真和美好的一面,小說以蝴蝶為媒介既凸顯了人回歸生命本真的溫暖,又彰顯了人與人互幫互助的人性光輝。
四、結語
作為中國古典文化中重要意象的蝴蝶,在人們心中是美的化身、自由的代表。《蝴蝶瓦片》是馬金蓮對現實生活的鏡像化書寫,有著對現實生活的本質認知和啟發意義,通過樸實細膩的筆調為蝴蝶這一中心意象賦予了豐富內涵,使蝴蝶承接人祈雨的樸素愿望,彰顯人超越苦難的精神和回歸生命本真的內在力量。馬金蓮更從自我的生命經歷出發,用觀察和探索的眼光從蝶與人的關系中細細體察著人的內在精神。小說以直面心靈的方式不斷叩響著生命的本真意義,挖掘著人性的溫暖與光輝,表達了西海固人堅韌不拔和艱苦奮斗的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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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楊花,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