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與鏡像：論老舍《我這一輩子》中“我”的生命探索

[摘? 要] 《我這一輩子》的主人公是一個在大城市靠自己雙手謀生的小人物，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進行平靜敘述，呈現(xiàn)了主人公辛苦、艱難的一生。本文以身體與鏡像相關(guān)理論為切入點，深入剖析“我”的一生：以自身為鏡子，以他人為鏡子，以社會為鏡子，卻未能照出真正的“我”，小說體現(xiàn)了作者不斷追尋生命意義的人文情懷。

[關(guān)鍵詞] 鏡像理論? 身體內(nèi)涵? 《我這一輩子》? 人文情懷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biāo)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6-0067-04

法國精神分析學(xué)家雅克·拉康在1936年第十四屆國際精神分析學(xué)大會上首次提出了鏡像理論。在之后的幾年時間里，拉康對這一概念進行補充、延伸，使鏡像理論趨于完整[1]。文學(xué)意義上的身體不僅包括器官等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身體，更包括精神層面的身體反應(yīng)。《我這一輩子》寫了一個巡警一生的經(jīng)歷，這個巡警一直生活在自我、他人和社會的鏡子之中。老舍曾說過：“因為我自幼受過苦，受過壓迫，愿意借題發(fā)揮，把心中怨氣發(fā)泄出來。我有小資產(chǎn)階級的正義感，正因為那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正義感，我可是不敢革命，于是我筆下的受壓迫的人也不敢革命。我只寫出我對他們的同情，而不敢也不能給他們指出一條出路。我用他們的語言、形象 、生活等等，描繪出一些陰森晦暗的景象，其中可沒有斗爭，也就沒有希望與光明。”[2]

一、早期生命探索：以自身為鏡

1.長于自身之鏡：滿足擁有的生活

《我這一輩子》中的“我”對自己有十分清醒和深刻的認知。小說開篇就寫“我”有一定的文化知識，雖然不多，但是足夠能讀《七俠五義》和《三國演義》之類的作品。與此同時，“我”的字寫得也并不壞，本應(yīng)該去當(dāng)差，但是，當(dāng)家里人在安排十五歲的“我”去做學(xué)徒時，“我”也并沒有反抗，而是心安理得地過著自己安穩(wěn)的裱糊匠學(xué)徒生活。即便覺得學(xué)徒生活沒少受氣，但是因為自己的手藝進步了，也覺得這氣受得值。

伊格爾頓在《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中曾指出：“意識形態(tài)遠不只是一些自覺的政治信仰和階級觀點，而是構(gòu)成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內(nèi)心圖畫的變化著的表象，是與體驗中的生活不可分離的審美的、宗教的、法律的意識過程。”[3]“我”并不覺得裱糊匠人的生活比那些一輩子只讀書、渾渾噩噩地在官場混的人的生活差。“我”認為：“裱糊匠人的手藝沒有給我?guī)砉俾毢拓敭a(chǎn)，可是它讓我活的很有趣；窮，但是有趣，有點人味兒。”[4]這時候“我”沉浸在家庭的美滿與幸福之中，十分享受自己的生活。

2.困于自身之鏡：在夾縫中艱難生存

主人公早年的生活變動從妻子的出走開始，準(zhǔn)確地說是妻子把“我”和兩個孩子拋棄，并投入了他人的懷抱。這個男人也并不是外人，而是一起工作的師哥。“主體經(jīng)過想象界的認同形成自我意識，又進入象征界建構(gòu)起自我主體。”[5]當(dāng) “我”將自身作為鏡子，師哥無論從樣貌還是其他方面都比不上“我”。主人公不去調(diào)查妻子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而是生活在各種各樣的猜想與假設(shè)之中，他完完全全地困在自己的這面鏡子中。

“我”怕見到門外的陽光，怕見到門外的人，在生活的夾縫中帶著兩個孩子艱難生存著。這時候的“我”遭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勞累，經(jīng)受了生命的一次重重的鞭打。主人公第一次遭受人生挫折，并困于自我的鏡子中，這隱晦地透露出老舍對于主人公這類人的憐憫。

3.打破自身之境：重拾殘破的生活

如果有高人指點，身處挫折中的人有可能可以走出困境。主人公必須要經(jīng)歷走出自身舒適圈的艱難過程。雖然妻子拋棄自己而去，但“我”必須要站起來。經(jīng)歷這樣一次重大打擊之后，主人公跳出原來的舒適圈，去找另外一份工作來做。因為“我”不再沉迷于原來工作帶給自己的熟悉與習(xí)慣的感覺。主人公打破自我鏡子是開始新生活、告別過去的開始。此時的主人公不以自己為鏡子，拋棄原來的工作環(huán)境，像這個城市中許多人一樣靠自己的力氣掙錢。打破自我的困境是改變自己、接納新生活的關(guān)鍵所在，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主人公必須打破面前困住他的鏡子才可以重生。

擺在主人公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去當(dāng)車夫，二是去當(dāng)體面但是工資微薄的巡警。“我”在這兩者之中選擇了當(dāng)巡警。心理表現(xiàn)也是身體鏡像表現(xiàn)的一部分，“我”的所作所為體現(xiàn)了“我”的一種積極向上的樂觀心態(tài)，這也是一種打破自我之境的心理傾向的顯現(xiàn)。“我”選擇當(dāng)巡警，是尋求自尊的選擇，尊嚴意識已經(jīng)在“我”的心中慢慢確立起來。這是人的主體意識慢慢確立的表現(xiàn)，“我”更加關(guān)注精神意識層面。巡警的工作是當(dāng)差，且更加自由靈活一些，需要與別人溝通并調(diào)解矛盾。在兩份工作的選擇問題上，主人公的身體自我意識層面更注重尊嚴，偏向于精神勞動。“我”在經(jīng)過這次挫折之后，選擇的工作打破了自我之鏡，“我”開始重拾殘破的生活。

二、中期生命探索：以他人為鏡

1.他人鏡中：麻木生存的自我

拉康的鏡像理論強調(diào)“他者”在人的自我意識確立的過程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自我借助于他人而誕生，依賴于他人而存在”[6]。“我”把許多“他人”當(dāng)成鏡子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他人身上也有“我”的影子。在妻子拋棄家庭之后，“我”像其他人一樣放縱自己，從此之后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我”逐漸放棄自己原來的手藝，選擇做一個巡警。但無論是哪種職業(yè)，都是窮苦人才會做的。在做巡警的過程中，主人公發(fā)現(xiàn)這個群體，都是像“我”一樣麻木地活著的窮且文明的人。

在沒當(dāng)上這個差事的時候，“我”十分嫌棄甚至輕視巡警這個職業(yè)。這些當(dāng)巡警的人也大都是因為無法選擇而只能做這份工作。許多個“我”拿著一個月六塊錢的工資，扣除生活花費就剩不了多少錢，他們也和“我”一樣，會因為每月多出一塊錢而興奮不已。主人公想不通為什么會有人家把女兒嫁給當(dāng)巡警的男人。這里體現(xiàn)出了人性，通過他人這面鏡子，其實自己同樣是鏡子中的人，這是對自我的一種麻木。巡警的生活十分貧苦，“我”卻有一種餓著肚子的體面。人與人之間互為鏡子，巡警這一類大群體都活在他人的鏡子中麻木的生活。

2.他人鏡中：高尚且無奈的自我

在大兵搶奪城市的商鋪的時候，其他人趁著亂也去搶東西，而“我”雖然在他人這面鏡子之中，沒有被他人這面鏡子所欺騙，而是保持了“我”的真實模樣。“我”沒有做出和別人一樣燒殺搶掠的惡劣行為，沒有嫌棄自己只長了一雙手，不能搶更多東西，而是堅守著不亂拿別人東西的原則。在大兵來到主人公生活的城市搶奪東西時，“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家里的一雙兒女，擔(dān)心他們是否安全，第一反應(yīng)是沖回家中保護孩子們。當(dāng)看到有錢人家送孩子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心里對于孩子們感到愧疚。主人公在他人無惡不作的鏡子映照下，在賣兒賣女的殘忍鏡子的反襯下，顯得十分高尚。

高尚的人在當(dāng)時并不會享有多高的待遇，反而會做一些不高尚的工作。大清國亡了，中華民國成立后，巡警的作用變成了給有錢的老爺看家護院。“我”認為，巡警不去巡查誰在賭博，反倒站在院子里保護老爺和太太們打麻將，是非常不應(yīng)該的事。主人公在他人鏡子中是既高尚又無奈的。

3.他人鏡中：被迫失去的自我

在“我”的這一輩子中，講述過形形色色的許多個“他人”。從“我”的角度出發(fā)，對于“我”自己來說，我也是“他人”。薩特曾說“他人即地獄”。對于《我這一輩子》的主人公而言，“我”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地獄呢？縱觀“我”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為他人而活，只能被動地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帶來的沖擊。在當(dāng)時階級分化十分嚴重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我”也只能成為“他人”，自己的一些想法是不現(xiàn)實的，更是無法實現(xiàn)的，只能被迫失去自我。

主人公生活的環(huán)境和生命的遭遇使其無法擁有自我，一輩子就只能為“他人”而活。“我”在妻子的眼里是無能的“他人”，在兒女的眼里是奔波的“他人”，在自己的眼里是求生的“他人”。那個時代境遇下的主人公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尋求真正的自我。主人公只能在生活的壓迫之下，在種種變故之中，不斷扮演著需要填飽自己和家人肚子的“他人”角色，直至生命的結(jié)束。對于主人公來講，付出的慘痛代價是被迫失去自我。老舍筆下的“我”的奮斗歷程體現(xiàn)了中國式家長的無私付出。

三、晚期生命探索：以社會為鏡

1.社會鏡子映射的人生百態(tài)

警衛(wèi)隊被解散之后，巡警都下崗失業(yè)了，“我”當(dāng)然也失業(yè)了。最后，“我”頂了巡長的職位干著，這時的“我”并不在意能掙多少錢，有份工作能干就好。當(dāng)時的社會動蕩不安，在這面鏡子里的人們各有各的痛苦。“我”并不希望女兒找個巡警丈夫，可是女兒最終還是找了一個巡警。主人公的兒子也從事了這一職業(yè)。當(dāng)兒子有了工作，姑娘出了閣后，“我”開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我”在當(dāng)差之后，又被刷了下來。“我”被辭退的原因是遇上新的改革。有了孫子之后，家中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我”也依舊沒有停下掙錢。

命運仍然沒有停止對于“我”的折磨，兒子在威海衛(wèi)生病后，舍不得花錢吃藥，死在里那里。“我”的兒子、女婿都是巡警，也隱晦地說明了當(dāng)時社會階級分化十分嚴重，人們很難通過跨越階層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2.社會鏡子反照的獨一無二

“我”在社會這面鏡子的映照下，也沒有停止對生命的探索。接二連三的變故并沒有把“我”打倒。在兒子去世之后，“我”為孫子繼續(xù)工作掙錢。“我”看守空房、賣菜、幫別人搬家，只要是能掙錢，“我”都會去做。五十多歲的“我”干著二十歲小伙子才能干的活兒。“我”這樣做，是為了能讓家人吃飽飯。《我這一輩子》中的“我”是一個頑強拼搏的人。“我”的一生中從未停下前進的腳步。老舍寫過另一部描寫底層人物的小說《駱駝祥子》，祥子與《我這一輩子》中的“我”相比，在面對困難的時候，祥子在幾經(jīng)磨難后徹底倒了下去，成為一個行尸走肉，而“我”卻具有非常強的生命力。

早年間的“我”在被妻子拋棄后還要獨自消沉一段時間，而后來“我”在面對老年喪子這種人間慘劇時，選擇了坦然面對，“我”平靜地解決了眼前的難題。“他自己看出人間的缺欠；也愿使別人看到。不但僅是看到，他還承認人類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處一想，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帶著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奧。” [7]

3.社會鏡子面前的無可奈何

在認識自我這一過程中，自我的認同總是借助于他者，自我是在與他者的關(guān)系中被建構(gòu)的，自我即他者[8]。《我這一輩子》的故事發(fā)生在中國社會環(huán)境十分動蕩、軍閥混戰(zhàn)不斷、政權(quán)更迭迅速的那段時間，從“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讀者就可以看到那時的人生存環(huán)境的艱難，可以看出當(dāng)時普通民眾活著的無可奈何。父母在兒女的成長過程中是“他者”的身份，扮演著鏡子的角色[9]。作為社會大環(huán)境中的小人物，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和自己要承擔(dān)的悲劇性后果都是十分被動的，小人物沒有選擇的余地。“我”只是當(dāng)時千千萬萬個小人物的一個代表。回看“我”的這一生，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波折與磨難。社會鏡子中的我無可奈何的境況是很難改變的，很大一部分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悲劇是時代原因所致。主人公在當(dāng)時困苦的條件下的心態(tài)十分堅強，即使悲劇無可奈何地發(fā)生了，“我”也向讀者展現(xiàn)了生命的力量，即人是可以被打敗的，但是卻永遠不會被打倒。

四、結(jié)語

《我這一輩子》中的“我”對于生命的探索是痛苦且艱難的。“我”一生都在用力活著，為養(yǎng)家餬口而四處奔波。不論早期的“我”以自身為鏡子，中期以他人為鏡子的生命探索，還是在社會這個大鏡子中看到的無可奈何，都體現(xiàn)了“我”的生存能力的提升，意志被不斷磨煉的過程。身體與鏡像視角下的生命探索也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主人公“我”一生的探索歷程。從身體與鏡像視角下回味主人公的一生，對于讀者思考人的生存價值，感受老舍的人文情懷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 王輝.鏡像理論與《棒！少年》的人文關(guān)懷[J].電影文學(xué)，2022（7）.

[2] 老舍.毛主席給了我新的文藝生命[N].人民日報，1952-05-21.

[3] 陳旭光.當(dāng)代中國影視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

[4] 老舍.我這一輩子[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9.

[5] 曾勝.視覺隱喻：拉康主體理論與電影凝視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2.

[6] 黃作.不思之說：拉康主體理論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7] 周豫.方旭和他的“老舍三部曲”[N].南方日報，2014-04-05.

[8] 福原泰平.拉康：鏡像階段[M].王小峰，李濯凡，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9] 蔣雨荷.鏡像理論下《孔雀》中“姐姐”的形象解讀[J].新聞研究導(dǎo)刊，2021（23）.

（責(zé)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任彩莉，陜西理工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xué)。

基金項目：2023年陜西理工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身體美學(xué)視域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品的敘事研究（項目編號：RWXYCX23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