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雪凡 趙 明 劉南陽 李 浩,3
(1.北京中醫藥大學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2.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北京 100091;3.中國中醫科學院望京醫院,北京 100102)
阿 爾 茨 海 默 病(Alzheimer's disease,AD)是造成癡呆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占全部癡呆類型的60%~80%[1-2]。AD以老年人群居多,故又被稱為老年性癡呆,以隱匿起病、癥狀進行性加重為特點,主要表現為記憶力減退等認知功能障礙和非認知性神經精神癥狀。截至2020年,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群中約有983萬AD患者[3]。本病可造成患者神經功能嚴重缺損,顯著增加致殘率和死亡率,給個人、家庭和社會帶來了沉重的經濟負擔和心理壓力[4]。目前,西醫治療AD在治療手段、藥物、效果等方面有所局限,而中醫藥對于改善AD患者神經功能缺損、延緩癡呆進展等具有一定優勢[5]。
AD可歸屬于中醫學“癡呆”“呆病”“健忘”“善忘”等范疇,其病位在腦,與心、腎密切相關。腦為元神之府,心主血脈,腎藏精,“腦-心-腎”軸以經脈為紐帶、以精血髓為基礎、以神明為統領,三者環環相扣。本文基于“腦-心-腎”軸理論,對AD的發病機理、用藥思路等進行深入探討,以期為系統診治AD提供依據。
1.1 以經脈為紐帶《素問·骨空論》載:“督脈者……貫脊屬腎。……上額交巔,上入絡腦……入循膂絡腎。……貫臍中央,上貫心”,提出督脈貫通上下,將腦、心、腎聯系起來。腦、心、腎還可通過其他經脈直接或間接相連,如腎直接通過足太陽膀胱經和足少陰腎經分別與腦和心相連,手少陰心經聯系“目系”間接與腦相連。而經脈具有運行氣血、溝通內外的生理功能,督脈為陽脈之海,總督全身陽氣,也是心、腎之精血上注于腦的通路,如此使得腦髓得以充實。因此,腦、心、腎以經脈為聯絡,其中,督脈起到連接的核心作用,從而構成一個有機整體[6]。
1.2 以精血髓為基礎精血髓同出而異名,腦為髓之海、心為血之主、腎為精所藏。精、血、髓分別藏于腦、心、腎,共為生命活動的物質基礎。《讀醫隨筆》[7]云:“精者,血之精微所成”,心血可轉化為腎精,腎精由血中精微物質凝煉而成。《侶山堂類辯》[8]云:“腎為水臟,主藏精而化血”,腎精亦可化生心血,腎藏精是化生心血的重要前提。精血同源互化,相輔相成,上輸腦府,化髓充腦,涵養神機,則腦府輕靈,智能正常。腦、心、腎通過精血髓互化、血脈相通而發揮正常生理功能[9]。
1.3 以神明為統領腦為元神之府,心藏神,腎主志,三者共主神明。神明具有物質性和特異性,是一種能夠組織、管理、協調人體生命活動的能量物質[10]。神明之體藏于腦,神明之用發于心,腦心息息相通,以主導神明功用。只有腦心功能協調,神明才能體用有序,發揮正常生理功能。腎藏精,精舍志,《四圣心源》[11]曰:“神發于心而交于腎”,神明之志賴于腎精的滋養,腎精對腦心所藏之神也存在一定的調節作用。可見,腦、心、腎都具有統攝神明的作用,只有三者之間協調有序,才能使神明功用正常。
AD是由髓減腦消、神機失用所致的一種神志異常疾病,病性為本虛標實,本虛常見腎虛精虧、氣血虛弱、陽氣不足等[12-13],標實多為痰濁、瘀血、毒邪內阻等[14]。心、腎等臟腑功能失調導致痰、瘀、毒等標實之邪痹阻腦竅是AD發生發展的共性機制。“腦-心-腎”軸將腦、心、腎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共同發揮生理病理作用,試分析其與AD的病理關系如下。
2.1 痰濁內阻,蒙蔽腦竅人的感覺、思維、記憶等功能受腦調控[15],故腦對認知功能有直接影響。《類證治裁》[16]云:“腦為元神之府,精髓之海,實記性所憑也。”腦主司記憶認知,腦髓匯聚為物質基礎,神明之用為功能表現,只有腦髓充盈、神明得用,才能發揮正常的認知功能。而健忘、癡呆等認知障礙的表現常責之于痰,如《丹溪心法》云:“健忘,精神短少者多,亦有痰者”,《推求師意·健忘》[17]載:“設使因痰健忘,乃一時之病”,均指出了健忘因痰而致。痰邪為患,易擾亂氣機,病邪隨氣周流,上干腦府,蒙蔽腦神,漸生呆病。《辨證錄·呆病門》[18]云:“痰積于腦中,盤踞于心外,使神明不清而成呆病。”AD患者久病,痰濁之邪易致氣機紊亂,瘀血叢生,與內生之痰膠著而難化,進一步滯澀腦絡,上蒙清竅,導致血、髓等物質難以上承腦府,腦神失養,記憶、認知皆失,加重癡呆的表現。綜上,痰濁內阻、蒙蔽腦竅是AD發生的直接病因。
2.2 心脈不暢,心神受擾人的精神意識、思維認知等由“識神”所掌控,藏于心[19]。《素問·靈蘭秘典論》云:“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神明之用發于心,神明為心所主則可發揮正常的認知功能。《靈樞·邪客》云:“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說明人的精神情志、思維意識等都統歸于心,即“心藏神”。若心之氣血虧虛,鼓動乏源,無力上營腦府、涵養神明,則易導致健忘、智力減退、精神淡漠、思維遲緩等癡呆癥狀,如《普濟方》[20]所言:“夫健忘之病,本于心虛,血氣衰少,精神昏憒,故志動亂而多忘也。”老年人患病多虛多瘀,而AD發病與心脈不暢、心虛氣弱有關,心氣虛而致神失所養,脈道瘀而致腦絡失和,進而導致心藏神寓神、統攝神明的功用異常。因此,心脈不暢、心神受擾是AD發生的關鍵病因。
2.3 腎虛精虧,髓減腦消腎藏精而生髓,為志所藏,AD病位雖在腦,卻與腎的關系極為密切。《靈樞·經脈》云:“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腦髓生。”腎為先天之本,腎藏精,精生髓,髓聚于腦以蘊神明,腎中精氣充沛是產生神明的物質基礎。腎精充沛,髓海充盈,則腦聰目明、思維敏捷。《醫學心悟》[21]云:“腎主智,腎虛則智不足。”若腎虛精虧、生化乏源、腦髓消減、腦神失養,則可導致認知、記憶、思維等智能的全面低下。AD患者常伴見頭暈耳鳴、倦怠乏力、視力下降等癥,亦由腎精無力通過督脈上達腦府、化髓充腦所致,如《靈樞·海論》云:“髓海不足,則腦轉耳鳴,脛酸眩冒,目無所見,懈怠安臥。”可見,腎虛精虧、髓減腦消是AD發生的根本病因。
AD具有腦心腎共患的病機特點,疾病在發生發展的過程中亦涉及多個臟腑,使得不同患者的癥狀和病情各異。“腦-心-腎”軸的用藥觀,結合AD患者年齡偏高、病程綿長的特點,強調以平為期,重在顧護正氣。針對本病痰、瘀、虛的不同及病理因素的輕重,采用角藥組合,分別對應腦、心、腎,以求整體施治,協調有度。
3.1 祛痰化濁以“石菖蒲-遠志-巴戟天”為主《石室秘錄》[22]云:“治呆無奇法,治痰即治呆也。然而痰勢最盛,呆氣最深”,強調治療癡呆應先治痰。痰濁為患,易阻礙氣機、蒙蔽腦竅,出現神情呆鈍、記憶衰退或哭笑無常、喃喃自語,或終日不語、頭重如裹、倦怠痞滿、口中黏膩等癥狀。基于“腦-心-腎”軸的用藥觀,可選用角藥組合石菖蒲-遠志-巴戟天。
石菖蒲芳香走竄,《神農本草經》謂之“通九竅,明耳目,出音聲”,又擅“開心孔,補五臟”,可同調心腦,以達“久服輕身,不忘,不迷惑,延年”之效,其豁痰開竅、通利上焦、益智醒神的作用特點,再加上一定的補益之性,利于AD患者長期服用。遠志祛痰開竅、寧心安神、交通心腎,《藥性論》云其“治心神健忘,安魂魄,令人不迷”[23]。石菖蒲、遠志相須為用,則祛痰化濁、開竅醒神效果更佳。巴戟天下走腎經,助運元陽,以化下焦濕濁,濕祛則痰易消,其微溫不燥之性又可防止痰濁化熱。
由于濕濁之邪久羈,易阻礙氣機,且有化熱、夾瘀之弊,致本病遷延難愈,加速病情進展,因此在本病初始或遷延階段應以祛痰化濁為主,石菖蒲、遠志、巴戟天用量均以10~15 g為宜。痰濕明顯者,酌加法半夏、陳皮、天南星等燥濕化痰之品;痰熱明顯者,酌加膽南星、竹茹、天竺黃等清熱化痰之品;夾瘀者,酌加當歸、三七、桃仁、紅花、赤芍、乳香、沒藥等活血散瘀之品。
3.2 活血化瘀以“川芎-丹參-川牛膝”為要《血證論》云:“血在上,則濁蔽而不明矣”,《傷寒說意》云:“凡有久瘀之血,則令人善忘”[24],皆說明瘀血在上、阻滯腦竅是導致癡呆的重要原因。AD病程長,病久多瘀,澀滯脈道,痹阻腦竅,使得神機失用,臨床表現為神情遲鈍、善忘易驚、言語不利、思維異常、行為古怪、面色晦暗、肌膚甲錯等癥。基于“腦-心-腎”軸的用藥觀,可選用角藥組合川芎-丹參-川牛膝。
川芎秉升散之性,能上達頭目,《藥性賦》言其“補血清頭”,故取其行氣理滯、活血通竅之功,以入腦竅,清散上焦瘀濁。川芎為古今醫案中治療癡呆的核心藥物之一,《臨證指南醫案》有“初病在經,久痛入絡,以經主氣,絡主血”的論述,可見瘀血阻竅是本病發展的必然結果。川芎行氣活血,乃血中氣藥,功擅行散腦竅之瘀。丹參通行血脈,《本草綱目》言其“破宿血,補新血”。《血證論》云:“舊血不去,則新血斷然不生。……瘀血之去,乃新血日生”,丹參活血祛瘀,除舊血而生新血,可改善AD患者腦部缺血癥狀,且能清心除煩、安定心神。川牛膝既能活血祛瘀,又能補腎強骨,還可引血下行。
臨床使用川芎、丹參取其活血通竅之功時往往用量較大,川芎10~15 g,丹參10~30 g,心脈瘀阻明顯者往往可用至30 g;川牛膝6~10 g用以佐制,可防升散太過。瘀久化熱者,酌加牡丹皮、赤芍、茜草等涼血散瘀之品;氣滯血瘀者,酌加柴胡、青皮、枳實、香附等行氣通滯之品;氣虛血瘀者,酌加人參、黃芪、當歸等益氣活血之品。
3.3 補腎生髓以“鹿茸-人參-核桃仁”為佳腎主骨生髓,上通于腦,以孕髓海,《中西匯通醫經精義》[25]云:“事物所以不忘,賴此記性,記在何處,則在腎經益腎生精,化為髓而藏于腦中。”AD髓海不足表現為記憶力、注意力、判斷力等認知功能明顯下降,神情呆鈍,思維遲緩,還可見頭暈耳鳴、腰膝酸軟、倦怠思臥、發焦齒枯等癥,以補腎填精、生髓益智為治本之法。基于“腦-心-腎”軸的用藥觀,可選用角藥組合鹿茸-人參-核桃仁。
鹿茸為血肉有情之品,補腎益精生髓之力強,《本草綱目》載其“生精補髓,養血益陽,強健筋骨”。人參大補元氣,《神農本草經》言其“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借其補益之效。陳可冀院士擅用人參治療老年癡呆,取其培土健脾、生津養血之功,以求“補后天實先天”“精血互化”[26]。人參炮制為紅參后補氣血之力更強,補腎抗衰老名方“龜齡集”則以紅參、鹿茸為君藥,并佐以溫腎助陽、益精填髓、滋陰潤燥、補氣通絡之品,可陰陽雙補、氣血同調,使全方補而不滯、滋而不膩、溫而不燥,從而改善認知功能,治療AD療效顯著[27]。核桃仁亦具有補腎益腦之功,《本草綱目》言其“補氣養血……益命門,利三焦”。
鹿茸1~2 g研末沖服,當從小劑量起用,不可驟用大劑量,以免升陽動風,或傷陰動血。由于鹿茸品種珍稀且價格昂貴,臨床多用鹿角膠3~6 g代替,烊化兌服。人參6~10 g,核桃仁10~30 g,核桃仁亦可作為一種食材平素服用。腎虛精虧明顯者,酌加熟地黃、紫河車、龜甲膠、阿膠等補腎填精、益髓充腦;腎陽不足者,酌加肉蓯蓉、菟絲子、補骨脂、益智仁等溫腎助陽;腎陰虧虛者,酌加生地黃、枸杞子、山萸肉等滋補腎水。
王某,男,68歲。2021年3月23日初診。
主訴:記憶力減退2年,加重伴乏力3月余。患者2年前無明顯誘因出現記憶力減退,早期主要表現為健忘,短期記憶力受損,學習能力下降,但生活尚能自理,外出后可自行回家,遠期記憶力尚可。曾就診于某三甲醫院,查頭顱CT提示腦萎縮,遵醫囑口服鹽酸美金剛片治療,自覺癥狀緩解后自行停藥。3個月前記憶力減退程度明顯加重,具體表現為無法辨識家人,生活不能自理,同時伴有倦怠乏力,家屬亦反映與患者溝通困難,遂來就診。簡易精神狀態檢查量表(MMSE)評分為20分(癡呆嚴重程度分級:輕度,MMSE≥21分;中度,MMSE 10~20分;重度,MMSE≤9分)。刻下:神情呆鈍,思維遲緩,反應遲鈍,記憶力減退,語不達意,倦怠乏力,腰膝酸軟,納眠尚可,二便調,舌質淡暗、苔白膩,脈沉細。西醫診斷:阿爾茨海默病;中醫診斷:癡呆(痰濁蒙竅、髓海不足證)。治以祛痰化濁、填精補髓。處方:
石菖蒲10 g,遠志10 g,巴戟天10 g,人參10 g,鹿角膠6 g(烊化),核桃仁30 g,肉蓯蓉30 g,熟地黃20 g,山藥30 g,茯苓30 g,陳皮10 g。14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分服。囑家屬日常多與患者交流,并適當進行簡單的思維訓練。
2021年4月6日二診:患者神情較前自然,記憶力減退程度減輕,能與家人簡單對話,但仍覺乏力,舌質淡暗、舌下絡脈迂曲、苔白微膩,脈細澀。予初診方加川芎10 g、丹參30 g、川牛膝10 g,14劑。
2021年4月20日三診:患者記憶力、言語表達均較前改善,對答基本切題,乏力較前緩解。繼予二診方28劑,鞏固治療。
6個月后電話隨訪,患者精神可,言語清晰,記憶力、思維力、認知能力均有所改善,生活自理,無其余不適。
按:本案患者為老年男性,腎虛精虧致髓減腦消,心氣虛而神失所養、腦絡失和,故見記憶力減退、思維遲緩、反應遲鈍等癥狀;久病耗氣、臟腑虛衰、氣血虧損不能濡養四肢,故見倦怠乏力、腰膝酸軟;舌質淡暗、苔白膩、脈沉細均為痰濁阻竅、髓海不足之象。基于“腦-心-腎”軸的用藥思路,以“石菖蒲-遠志-巴戟天”上開腦竅、中寧心神、下助腎元,以“鹿角膠-人參-核桃仁”溫腎元、益氣血、生精髓,加熟地黃、肉蓯蓉、山藥等增強益氣生血、補腎填精之效,并聯用茯苓、陳皮燥利濕邪以降化痰濁。二診時,患者腎虛髓空之象減退,痰濁漸消,瘀象仍顯,加“川芎-丹參-川牛膝”增活血化瘀之功,通利腦心腎之瘀。針對疾病不同階段的病因病機,結合每個階段不同的病理因素,靈活應用“腦-心-腎”軸的用藥觀進行整體施治,辨證用藥,療效明確。
AD以隱匿起病和認知功能進行性惡化為特點,故早期識別、診斷和治療對于延緩癡呆進展尤為重要,中醫整體觀念和辨證論治的思想展現出明顯優勢。基于“腦-心-腎”軸理論探討AD腦心腎同病的病機特點,以血脈同調、精神同治等理論為依據,選用角藥組合腦心腎共治,針對本病痰、瘀、虛的不同及病理因素的輕重,分別擬定不同的治法和角藥組合對腦、心、腎進行整體調節,以復神機,同時根據患者癥狀辨證加減用藥,為臨床診治AD提供了新思路。今后應積極開展臨床和基礎研究來明確“腦-心-腎”軸理論指導下用藥治療AD的療效和機制,以期更好地服務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