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書 瀛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有人說,好的文學作品都是有靈魂的。的確是這樣,我想,好的理論著作亦如是,它們也都是有靈魂的。你讀一讀中國現代學術發軔期一批大師級學者如梁啟超、王國維、朱光潛、宗白華、豐子愷、方東美等人有靈魂的理論著作吧,他們的著作距今一百年左右,你仍然會感受到其中火熱的靈魂。這是在那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期所迸發出來的靈魂火花,今天仍放射著光芒,仍然充滿“靈氣”。它們的靈魂、靈氣是什么?就是中國傳統思想寶庫中的人生論和由此生發出來的人生論美學,或曰人生美學。
大家知道,西方傳統哲學以“求真”為其突出特征,它最感興趣的是要探尋人們面對的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什么”;而中國傳統哲學則以“求善”為其突出特征,它最感興趣的是要探尋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的人們的本性“怎么樣”。這幾乎成為人文學者的共識。
對于中國傳統哲學來說,人的生命怎么樣是第一位的;它最關心的是人及人生。《論語·鄉黨》:“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馬棚燒了,孔子首先想到的是:“傷人了嗎?” 有人說,中國傳統哲學是落實于行動中的哲學,是關于生命的學問,是心性之學,中國哲學的修身和實踐主要在于道德方面。有人干脆說中國傳統哲學根本上是道德哲學或倫理哲學。這些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倫理道德歸根到底是講做人的思想行為準則,是講人的本性和人生的根本道理。
既然中國傳統哲學最感興趣的是要探尋世界上生活著的人們的本性“怎么樣”,那么,我們是否可以把中國傳統哲學說成是人生論哲學,即關于人的生命和生活的哲學呢?我想,從中國數千年的思想史、哲學史的基本事實看,這個說法基本成立。譬如儒家思想學說(用現代觀念說即儒家哲學),從根本上是講人與人的關系,講人生和人性。孔子講“仁”,最廣為人知的具有代表性的話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人與人如何相處,用什么樣的原則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且從這種關系的處理中,見出人之本性,見出人生的根本道理。孟子講“性善”“四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等,也是講人與人的關系。這些都是中國傳統哲學最基本的表現。儒家之外的其他學派,例如道家和后來傳入中國的佛家,似乎“出世”(超脫于人世)的味道很濃,但究其底里,根子上仍然脫離不開人,從內里說它們所關心的依然是人生,是人的生生不息。譬如《老子》三十三章所謂“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其根本的著眼點,還是人生,講人應如何自處以及如何與人相處;講個人如何修養以及自我人格如何建立;講人的價值如何長久保持。佛家主張眾生皆有佛性,眾生皆能成佛;眾生平等,善必有善報,惡必有惡報,因緣成熟,報應必來;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自凈其意;等等。這些講的其實都是做人的原則。《六祖壇經》中,禪宗六祖大師惠能闡述在家人如何修行:“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鉆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人們一看就明白,里面講的也都是人生道理。即如當代人們很熟悉的星云大師來說吧,他是出家人,但他的許多演講,講的多是人們的“家務事”,甚至講人們應該如何處理婚姻關系、夫妻關系,充滿溫情脈脈的人情。
唐代的儒家李翱開始“融佛”,宋明新儒學,援道援佛入儒(許多理學家如二程、朱熹等雖嘴上罵佛家罵道家,實際上還是受到佛與道的啟發和影響,吸收了佛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許多因素,或以它們作參照),出現了儒道釋合流的跡象,尤其是王陽明最為典型。《傳習錄拾遺》第45條有一段問答:
張元沖在舟中問:“二氏與圣人之學所差毫厘,謂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謬千里矣。今觀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須兼取否?”先生曰:“說兼取便不是。圣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見圣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圣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1]
總之,中國傳統哲學,其根本指向,還是人生論。這個傳統如長江、黃河,從涓涓細流發展為洪濤巨流,源遠流長,延續到梁啟超們的時代以至今天。
在人生論哲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就是人生美學(人生論美學)——它的特色最“民族”、最“中國”——它是中華民族的美學。說到這里,我想不妨把我們的視野放得寬一些、遠一些,從更加廣闊的時空背景下來申說目前我們所討論的話題,通過對比也許會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些。
許多學者從自己的理念出發,依據自己的標準,把古今中外的美學分為各種類型:哲學美學、社會學美學、心理學美學、生命美學、人生美學(人生論美學)……還有價值美學、符號學美學、現象學美學……還有技術美學、科學美學、文藝美學、藝術美學、生活美學(或曰日常生活美學)、身體美學、運動美學……還有許多次級又次級的美學品種,例如在藝術美學下面,又有文學美學、繪畫美學、電影美學、建筑美學、音樂美學(它們甚至有不斷延伸的傾向,例如有了電視,近年就出現了電視美學)……還有神經美學——這可是一個新術語,據說它由倫敦大學教授西蒙·澤基(Semir Zeki)教授首創,時間是1999年;澤基建立了第一個神經美學研究所。有學者說它雖創建于20世紀末,卻植根于費希納于1876 年創立的實驗美學。實際上,它要闡發的是:美存在于觀看者的神經系統中,屬于人們常說的“主觀美學”之類。總之,五花八門,眼花繚亂。
這些分法科學嗎?我不知道;它們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但是,我承認它們各有各的道理,而且在各種美學“標簽”下面,也能拓展出許多有價值的理論思想來,作出各自的理論貢獻。所以,我對這種紛紜復雜的美學品種,絕對不會粗暴地否定。但有的美學家對這種紛紜的美學現象持否定態度,說“這是美學的泛化和庸俗化”,如俄羅斯美學家鮑列夫即如此——我曾在《文藝美學誕生在中國》一文中回憶并記述了1988年訪蘇時與他的談話。也許世界本身就是紛紜復雜的,出現紛紜復雜的“美學”現象,很自然很合理。今天,由人生美學(人生論美學)引起話頭,不妨挑出哲學美學、藝術美學,與人生美學(人生論美學)加以比較,以加深對人生美學的理解。
首先談哲學美學。它可以康德美學為代表。哲學美學的根本的興趣得從純粹哲學理論上探討純粹的“美”(在康德那里其實是“審美”)本身,這完全是個高在云端的極為抽象的哲學問題。在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中,他從質、量、關系、方式四個方面來界定“美”(“審美”)是什么:“美”(“審美”)是一種無利害的快感;“美”(“審美”)具有不涉及概念的普遍性;“美”(“審美”)具有主觀的合目的性;“美”(“審美”)具有不借助概念的必然性;等等。康德只沉浸在他的哲思中,滿懷著鐘愛執著地論述抽象的“美”(“審美”)是什么,并不聯系現實生活中的“美”(“審美”)的事實,基本上不聯系藝術中的審美實踐——有人說康德的藝術鑒賞力實在一般,當他偶爾涉及藝術時,怕要露怯。追尋純粹的“美”(“審美”)是什么、美學的這個基本類型——哲學美學,其源頭也許可以追溯到柏拉圖那里——柏拉圖要追尋的就是“美本身”。在《大希庇阿斯》篇里,柏拉圖寫了他的老師蘇格拉底與希庇阿斯的一系列對話。蘇格拉底問希庇阿斯:能替美下個定義嗎?請告訴我什么是美。希庇阿斯說:一個年輕小姐是美的。蘇格拉底不滿意,他說,我要問的是:什么是美?而不是問:誰是美的,什么東西是美的?在這篇對話里,柏拉圖借蘇格拉底的口說:“美本身”( 即“什么是美”)不是“美的事物”(即“什么東西是美的”),例如不是“美的小姐”“美的母馬”“美的豎琴”“美的湯罐”,也不是使事物顯得美的質料或形式,不是某種物質上或精神上的滿足,不是恰當、有用、有益等價值,不是由視覺或聽覺引起的快感……這些都不是“美本身”。但是,“美本身”究竟是什么?柏拉圖(蘇格拉底)找不到答案,最后,無果而終,只好說:“美是難的。”(1)見朱光潛譯《柏拉圖文藝對話集》之《大希庇阿斯篇》《斐德諾篇》《會飲篇》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后來的許多美學家也專門在尋求“美本身”(“美”或“審美”)上下功夫,尋求了一兩千年,到康德達到極致,但也離老百姓活生生的人生越來越遠,幾乎走到了不食普通百姓生活煙火的地步。請讀者不要誤解,我這里只是說哲學美學的特點,并不是全面評價哲學美學,更不是否定哲學美學(特別是康德美學)在美學史上的價值和地位。
其次談藝術美學——專門關注藝術問題的美學。細分,它可以包括藝術哲學(以哲學美學為基礎)、藝術心理學(以心理學美學為基礎)、藝術符號學(以符號學美學為基礎),等等。這里,我著重談藝術哲學,它是從哲學上說明藝術的種種問題,可以黑格爾美學為代表。黑格爾給自己的美學定名為“藝術哲學”。黑格爾三大部《美學》巨著,根本的興趣在探索藝術的哲學本質。黑格爾把藝術納入他的抽象的三段論哲學體系之中,從他的哲學體系上說明藝術是什么。那么,在黑格爾看來藝術是什么呢?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把握:首先,從“邏輯”上看,黑格爾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請注意:黑格爾的“美”只是藝術美,他認為只有藝術中才有美,藝術之外無美,他不承認自然美。其次,從“歷史”上看,藝術的歷史發展歷程經過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象征型藝術;第二階段是古典型藝術;第三階段是浪漫型藝術。黑格爾《美學》的翻譯者朱光潛先生對這三個藝術類型曾經做過通俗易懂的解說。在朱先生的啟發下,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對黑格爾的藝術哲學進行過粗淺地描述:在黑格爾構想得非常“精致”的體系里,文學藝術向前發展的過程中,最初是物質的因素占上風,后來物質的因素漸漸下降而精神的因素漸漸上升,由此而形成“象征藝術”→“古典藝術”→“浪漫藝術”這樣一種發展軌跡。“象征藝術”是物質(感性形象)勝于精神(理念內容),“古典藝術”是物質(感性形象)與精神(理念內容)相互平衡,“浪漫藝術”是精神(理念內容)超過物質(感性形象)。上述三種藝術類型不過是精神(理念內容)和物質(感性形象)之間的各種不同的關系。黑格爾認為,理想的文學藝術是以富有“生氣”的“感性”形式來完滿而充分地“顯現”理念,他說:“藝術興趣和藝術創作通常所更需要的卻是一種生氣,在這種生氣之中,普遍的東西不是作為規則和規箴而存在,而是與心境和情感契合為一體而發生效用。”[2]所謂“生氣”者,總是同感性的、有生命的、有感情的、具體生動的東西聯系在一起,這種富有生氣、以感性“顯現”理念、“與心境和情感契合為一體”的藝術,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這是黑格爾的“古典藝術”,是藝術的理想狀態;這個時候,也是藝術的黃金時代。但是,在黑格爾體系中,“理念”(絕對精神)再往前發展,理想藝術之感性與理性的均衡被打破,抽象的理性漸強而具象的感性漸弱,即由“古典藝術”變為“浪漫藝術”;再往后,抽象的東西作為表現形式將取代感性的東西,于是“浪漫藝術”將走向“終結”。“浪漫藝術”的典型形式是詩,黑格爾自己明確說:“到了詩,藝術本身就開始解體。”[3]12為什么“到了詩,藝術本身就開始解體”呢?因為詩“拆散了精神內容和現實客觀存在的統一,以至于開始違反藝術的本來原則,走到了脫離感性事物的領域,而完全迷失在精神領域的這種危險境地”[3]13。由詩,藝術走向了宗教和哲學,也消失于宗教和哲學。在黑格爾那里,詩是向藝術告別的一種形式。
請注意:黑格爾的藝術哲學,完全把藝術的美學問題抽象為一種哲學概念,與現實人生離得很遠;西方的許多美學家(或者說絕大多數美學家),盡管哲學立場有所差異,總的說,他們都可以說是不同形態的藝術哲學家,他們的美學觀點也與黑格爾藝術哲學有相同的特點:離現實人生遠了一些。這與我們民族的人生美學有著巨大差異。
人生美學(人生論美學),可以說是我們中華民族傳統美學的代表。西方的一些美學家如法國的伯格森也講生命美學,提倡超理性的審美直覺,雖有“生命”二字,似乎與中國傳統的人生美學相近;其實不然,它與中華民族的人生美學是兩回事(近年中國的一位美學家也講生命美學,我看與傳統的人生美學有某種聯系但也不是一回事);美國的杜威講“藝術即經驗”(我的同事和好友高建平已經把《藝術即經驗》譯為中文,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他的美學有自己的特定含義,雖然某些地方與我們的人生美學有相通之處,但根底究竟不同。近年來更有所謂日常生活審美化(費塞斯通、維爾什、博德里亞等)和身體美學(舒斯特曼等),與我國的人生美學有部分接壤之處,但根本上說也不一樣。這些問題需要專門研究,茲不贅述。
人生美學的興趣不像哲學美學那樣探索抽象的美是什么,也不像藝術哲學那樣從抽象的哲學理念出發探討所謂藝術的本質,也不像藝術心理學或藝術符號學專門從心理學美學或符號學美學的角度探討藝術的種種特征;它的根本興趣在說明美與人的關系,美與人的生命的關系,美與人的日常生活的關系,總之,是在說美與人生的關系。譬如,儒家常講“孔顏之樂”——這個概念是從《論語》而來,細分又可分為“孔樂”和“顏樂”。所謂“顏樂”,是從孔子《論語·雍也》贊揚顏回的那段話生發出來的:“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還有《論語·述而》“孔樂”: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這里的“樂”,都是從人性之善中生發出來的,是人性善所生發出來的快樂。中國的人生哲學和人生美學,總是美善合一的,常常是:善即美,美即善。顏回那種“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還有孔子本人的“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它們都是說人性的光輝、善的光輝、美的光輝所生發的快樂。高潔的人性之中有美,或者說高潔的人性、人格即是美。
孔子之后,孟子講“充實之為美” (《孟子·盡心下》),是把人的固有的善良之本性“擴而充之”,從而貫注滿盈,如此,才美。如何得到“充實”?孟子的辦法是“養氣”。《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中,孟子與公孫丑有這樣一段對話,公孫丑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人有了“浩然之氣”,那就“充實”了,也就“美”了。這里沒有講什么美的定義,不從哲學上闡發美是什么,也沒有涉及藝術與美的關系。它認為美在人生之中,美在善良的人性之中,美在高尚的人格之中。它贊揚和闡發的,是人性的美、人格的美。
孔孟的上述美學思想以及其他學派的美學思想,在我們中國,從古至今,從平民到高官、從士紳(知識分子)到廣大的老百姓,不間斷地被繼承、發揚;當然,也在許多文藝作品中不斷被寫作、被創造。中國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像屈原、岳飛、文天祥、林則徐,以及古代文藝作品中的諸葛亮、關羽,現代文藝作品中的許云峰、江姐……哪一個不是充滿人性的光輝?這就是美。林則徐有一副總督府題書的堂聯:上聯為“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下聯為“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還有他《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中的兩句詩:“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聯系到他為官時的偉大歷史業績,可以看到這是多么光輝的人格!這就是美。
中國歷代思想家、美學家、文學家、詩人,不斷用人生實踐、用理論著述、用語言文字,建構著、豐富著這種人生美學。東漢末年許劭與其從兄許靖喜歡品評人物,常在每月的初一,發表對當時人物的品評,故稱“月旦品”“月旦評”。例如許劭評曹操是“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開品評人物之風氣——主要從人格、人性的角度評價人物。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中也有許多贊揚人格人性之美的文字,例如《容止》,寫裴令公:“見裴叔,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言語》中有一段話:“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后以“玉樹”稱美佳子弟。劉義慶更多是對人道德、人格的品評,贊揚率真、親情、友情,贊揚人情、人性之美,這樣的例子幾乎俯拾即是,不勝枚舉。中國歷代的文論和美學著作,在評論作家作品時,也非常注重人性美、人格美的論述。
歷史發展到“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那個時期,出現了一批新形勢下的現代人生論美學家。所謂“大變局”,是說社會基本結構的大變動、大轉型,古老的中華民族在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社會地震”接連不斷地沖擊下,整個社會翻江倒海、地動山搖,政治、思想、文化發生巨變,而美學領域里也從傳統的“人生美學”向現代“人生美學”轉換,其特點是新思與舊見相克相生,中學與西學相交相融,層出不窮,場面煞是好看。梁啟超、王國維、蔡元培、胡適、李大釗、陳獨秀以及《中國現代人生論美學引論》一書中說的其他幾位學者朱光潛、宗白華、豐子愷、方東美等,就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所謂現代的新的“人生美學”,是說它具有不同于以往傳統人生美學的新特點。譬如,這個時期的一批學者都不同程度地借鑒和吸收了西方許多哲學思想、美學思想,給中國原有的傳統人生美學注入新血液。上面提到的那些學者,大多有留學西洋或留學東洋的經歷,或深或淺受到外國學術思想特別是哲學思想美學思想的熏陶。在他們所倡導的新的人生美學中,不斷閃現著外國各色美學因素和思想文化因素,他們所提倡的“趣味”“境界”“美術人”“大藝術”“人生(生活)的藝術化”“心借物的形象來表現情趣”等,都有著中西哲學思想和美學思想碰撞融合的味道。譬如梁啟超在《美術與生活》一文中提出:“‘美’是人類生活一要素——或者還是各種要素中之最要者,倘若在生活全內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出,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這是在外來美學思想影響下對中華民族人生美學的新闡述。尤其典型的是王國維,在20世紀初的一二十年間,王國維寫了《紅樓夢評論》《文學小言》《人間詞話》《論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叔本華與尼采》《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屈子文學之精神》《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等一系列美學文章,表現出新的人生論美學氣息,吸收和運用西方學術思想、哲學思想、美學思想觀察中國的人生現實和審美現實,并與中華民族的傳統的美學思想相結合,為現代中國的人生美學開了新生面。前述《紅樓夢評論》在中國文論史和美學史上第一次闡發了《紅樓夢》的悲劇美學意義,強調《紅樓夢》的價值在于它創造了典型的悲劇美。王國維借鑒叔本華的理論,把悲劇分為三種: “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之悲劇,由于盲目的命運者;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迫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 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 此種悲劇,其感人賢于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紅樓夢》的悲劇是最高等的悲劇。不用多引了。讀者諸君翻一翻20世紀初那些大師級美學家們的著作,一看即明。
當然現代中國人生美學有著自己的特點。如有的學者所說,它自覺地將審美、藝術、人生相統一,將審美活動、藝術活動、人生實踐相勾連,將審美活動引向廣闊的人生。它不像西方經典理論美學那樣以美論美,追求理論自洽,而是鮮明地體現出向人生開放的思想,通過美的實踐完善人格人性,提升生命境界。人生論美學對人生大美的終極追求,使得它的美學視野和審美尺度中的藝術美,不僅僅以形式美為最高準則,也不片面地追求藝術活動中的純感性宣泄,而是強調藝術作品真善之內質。人生論美學這種既熱烈執著于人生又高逸超拔于人生的美學精神,是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精神的詩性呈現。
在新的歷史時期,繼承和發揚中華民族的人生美學的優秀傳統,是今天中國知識分子和廣大百姓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