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博
近年來快速發展的人工智能技術不僅顯著影響社會職業的存在形態和人才結構,也必將推動教育,尤其是職業教育在社會功能定位和人才培養方向上的根本變革。中等職業教育作為我國現代教育體系中發揮基礎性作用的關鍵一環,承擔著為生產和服務一線培養技能型勞動者的職責。當前,受諸多因素影響,中職教育在社會功能定位和人才培養方向上已與社會實際需求和學生發展意愿間出現了脫節,兩者間的距離可能會進一步加大。因此,有必要從適應智能時代社會人才結構演變趨勢的視角,對中職教育變革問題開展專門研究。
綜合高中作為高中階段普職協調發展的一種改革思路,一直為普教和職教界共同關注。2021年,在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意見》中明確強調要探索建設中國特色綜合高中。2023年,在教育部等部門印發的《關于實施新時代基礎教育擴優提質行動計劃的意見》中,也從推動普通高中多樣化發展層面提出了積極發展綜合高中的思路。在具體改革實踐中,2023年天津市與教育部共同印發的《關于探索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建設改革新模式的實施方案》中確定將以中職校為起點建設3~5所試點型綜合高中學校。那么,以職普融通為特色的綜合高中與面向智能時代的中職教育變革間關系如何?其建設與發展的合理化思路是什么?這些問題需要系統研究。
人工智能對社會職業存在形態和人才需求結構所造成的影響將會強于以往任何一次技術進步[1],且其范圍將不僅限于體力勞動,也會替代許多腦力和專業化勞動[2]。人工智能對社會人才需求的影響同時表現出了替代與創造效應并存的狀態,智能技術應用既可替代部分人類勞動,也會提供新型產品和服務,并創造新型職業崗位,如外賣送餐員、網約車司機和代駕等新職業[3]。在可預見的技術進步中,人工智能不可能全面替代人類勞動,而會受制于工作任務屬性和自身的技術特征[4],呈現出在不同“任務—技術—技能”匹配關系下的差異化影響模式,并使社會人才需求結構發生相應改變,如對科研創新型人才和高技能應用型人才的需求量會增加,但對中技能水平應用型人才的需求規模則會明顯減少,同時會階段性提升社會對低技能和非技能型人才的需求[5]。
人工智能的職業影響不僅在于它的勞動替代和創造效應,更體現于未來人機智能協作的新型工作形態。隨著人工智能的不斷發展和全面應用,它將能獨立完成多數規則清晰的感知、操作類任務,實現對相應職位人類勞動的有效替代[6];而對于更高認知水平的分析、設計類工作,人工智能在許多場合也將會表現出良好的適應性,并能通過人機協同來配合人類完成多項具體工作[7];對于另一些任務環境相對復雜的交流、反思、探索、決策類工作,人類仍會在任務執行中具有相對優勢,而在人類的主導下,人工智能也能依托其在感知、計算、操作、生成等方面的特長給予人類以有效配合及強大支持[8]。由此可見,未來多數常規型工作,不論其操作流程復雜與否,只要其中不包含大量非常規化的交流、反思、探索、決策類任務,人工智能都將能夠獨立執行。而人類職業勞動的范圍將主要集中于有較高認知水平要求,且會面臨較強人際環境復雜度的任務,或另一些人工智能尚無法體現其成本優勢的任務之中。之所以說智能時代的人才需求結構會呈現出高技能和低技能型需求擴張,而中技能型需求減少的趨勢,其原因在于人工智能在此類職位的“任務—技術—技能”匹配關系中會在效能和成本上都表現出明顯強于人類的優勢。
在人機智能協作的新型工作形態中,在那些高技能水平的研發型、技術型工作中,人類與人工智能將以“類團體”型協作的方式共同開展工作。其中,人類將負責各組織功能模塊下每項專門工作的總體統籌謀劃與資源協調,而各項具體計算、操作、分析、設計類任務則會轉由人工智能來承擔;此外,人類還將作為人機團隊的功能責任人,承擔起面向客戶和上下游合作伙伴的溝通交流和業務決策類任務[9]。這樣的工作狀態顯然需要從業者具備高水平的專業認知能力、人機協作能力和人際協調能力等高層次素質。在那些中技能水平的專業技術類工作中,其中多數常規型工作會被人工智能所代替,但另一些非結構化的、環境復雜高、需高頻次人際協調的專業服務類工作則會得以保留。此類人機協作中,從業者在復雜任務場景下的業務實踐能力、智能工具使用能力和專業服務能力將成為關鍵素質,而具體技術操作的精準熟練程度的重要性則會因相應操作環節的智能替代而減弱。與前兩類不同,未來多數低技能水平職位中的人機協作會呈現為人工智能主導的重塑補充型模式。此時人工智能會成為相應業務流程的統籌者,人類則以其在某些能力或成本上的優勢成為補充勞動力[10]。這些職位通常不會對從業者提出太高的專業技術要求,踏實工作即可,但對于其綜合人文素養則可能會有較高要求。
進入21世紀以來,我國的綜合國力不斷取得新跨越,青年人也擁有了較前輩更優越的發展環境。但在高等教育普及化進程中,其人才培養的質量和結構,卻仍與社會人才需求間存在著較大差距。在專業層面,各類高等院校按照既定專業設置所培養的人才顯然與快速變化的各產業專門人才需求不相吻合;在類型層面,當前招生占比50%以上的普通高等教育所培養的學術型人才事實上與以應用型人才為主的市場需求間有較大差距;在層次上,隨著近20年來研究生教育的快速發展,高學歷畢業生的供給量也呈現出明顯大于當期勞動力市場需求量的狀況。
對這些問題,有人將之歸為教育結構的失衡。該觀點有其道理,但并非問題的全部。教育與人才的結構適應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既受當期勞動力市場需求、教育供給結構、學生求學意向及社會環境等多重因素影響,也要能與未來的社會變遷和產業演變趨勢相適應。如具備某種專業、層次、類型特征的人才,可能因與當前高速擴張的熱門產業人才需求相適應,學生畢業后會有很好的就業,但隨著技術更新和產業調整,其中多數人又會面臨失業與轉型,這顯然不能被認為是最優的“教育—人才”結構適應??梢灶A見,未來隨著人工智能在各領域的深度嵌入,各職業的智能化重構和加速變遷將不可避免,并由此造成教育專業學習成果職業應用價值更為短期化,進而使得“教育—人才”結構的不適應更為常見[11]。
同時,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總體物質生活環境會更為優越,青年人也會更為向往高品質的美好生活。他們的精神文化生活空間在不斷擴展,追求更有高度、更有境界、更有品位,更能展現和成就自我人生價值的理念已為多數青年所認同[12]。與之相對,當代青年人的就業環境卻相對嚴峻。一方面,由于青年人追求高品質生活與高質量就業意識的覺醒,他們可能對大量待遇偏低的低技能、非技能型職位更不認同;另一方面,受智能替代效應影響,未來許多曾經就業質量較高的中技能型職位大量減少,而高技能型職位增量有限,且對從業者素質要求很高,將無法滿足多數青年人高質量就業的期望。
這種矛盾顯然會帶來一系列社會問題,如青年失業率的高漲和“全職子女”啃老等。解決這些問題既需要青年人自我定位的調整,更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努力。顯然在中國社會經歷幾十年高速發展已有一定物質財富積累,而青年人的自我意識和精神追求也產生了相應變遷之后[13],再簡單要求他們無條件地去投入到那些低就業質量崗位并不合理,且這與國家發展的要義也不相符;同樣,當人工智能技術具備能顯著提升生產力水平的能力之后,再單純以穩定就業為目標來阻止其應用,亦沒有道理。職業具有功能存在性特征,它是“個體功能—社會需求—個人需要”間基于經濟交易平衡的結果[14]。任一時期的社會職業結構均是由現實的社會“功能—需求”間供求關系結構所決定的。為解決青年就業結構失衡問題,應積極推動新興產業發展和產業升級,以提供更多優質的中、高技能型就業崗位;同時加強勞動保障,以保證大量低技能型職位從業者的就業質量和勞動者權益。
未來的智能化工作場景具有兩類典型特征,一是人機共同工作下的智能協同更為普遍深入,二是與人機智能協作相對應,常規型職業任務的智能替代效應會越發明顯。這將使社會職業變遷的速度變得更快,個人職業生涯也會因此呈現出頻繁轉換、多元路徑、震蕩前行的新形態。這時,個人職前在校所習得的專業化知識和職業技能的價值實現周期會縮短;通過優化教育系統的層次和專業結構,來保障社會人才供需平衡會更難做到。而那些在人機比較中人類仍有相對優勢,且具有較廣泛職業領域適用性的素質,如人文素養、高階思維能力、人機協作能力將成為體現職業競爭力的關鍵素質和未來教育應關注的重要內容[15]。
人工智能推動下的職業形態變遷和能力需求結構演變將使教育的人才篩選和社會分層功能弱化。傳統的教育篩選和分層是通過向學生提供不同專業、層次特征教育以使他們獲得適應相應職業的差異化能力結構,并輔以學歷標簽而實現的[16]。其本質是教育對人才能力和職業匹配的承諾,其前提則是“教育供給—職業需求”間的結構適應性。而人工智能推動的職業變革將使本已脆弱的“教育—人才”結構變得更為失衡。
實際上,社會職業的分層和分類會通過多種形式來實現,教育篩選僅是其中一種手段。當前,受高等教育多年擴招影響,高學歷者數量與符合其能力和期待的職位數量間已存在巨大缺口,“高能低就”和“過度教育”現象普遍,這充分說明了教育篩選的弱化之勢。當學歷標簽不再被獨尊之后,一些新的職業分層分類機制必然產生,如以年齡為標簽的“中年職場危機”??陀^地講,在許多技術革新速度快、勞動強度高的領域,中年普通勞動者受家庭壓力、個人體力和知識更新不足,以及年輕人待遇低、供給量大等因素影響,其就業競爭力確實會弱于具備同樣學歷和專業的年輕人[17]?!爸心曷殘鑫C”在勞動力市場中也同樣起到了推動社會職業分層分類的功效,如一些工程師、程序員、白領、小企業主會因競爭失利不得不放棄曾經的中、高端職位,轉行去從事如快遞員、網約車司機、代駕等低技能型職業??梢?,在市場競爭環境下,受內外多重因素影響,個人在其職業生涯發展中通常會經歷多次職業角色轉換,其在事實上也推動了社會人才供需平衡的達成。未來,在人工智能推動下許多職業的工作形態和應用技術的變遷速度會更快,以“中年職場危機”為表現的職業再分類現象會更為明顯。
由此可見,與智能時代的新型職業勞動形態和社會人才結構的變遷趨勢相適應,傳統上通過追求教育的人才供給結構與社會人才需求結構相一致,來實現全社會人才供需結構均衡的治理思路,可能已不再適宜了。當前,我國高等教育已進入普及化階段,未來隨著國力提升和人口縮減,教育資源將更為充沛。因此,教育的職能應更聚焦于服務學生的全面發展,為學生可持續性的終身發展奠定基礎,滿足青年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18],而不再承擔過多分類篩選屬性。
中職教育作為我國現代職業教育體系的基礎,承擔著在高中階段培養學生勝任各類初、中級技術技能職位的能力和基本科學文化素養的使命[19],并在過去很長歷史時期內保障了國家勞動力結構的穩定和初、中級技能人才的有效供給。近年來,盡管中職教育受到了一些質疑,但客觀上其仍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如其給予了許多個人特質相對不適合進入普通高中和高校學習的學生一系列差異化的學習和發展機會;其幫助了那些希望盡快就業的青年人掌握了初級職業技能,有效實現了就業和謀生;其為社會定向培養了一大批初、中級技能水平勞動者;其作為職業教育類型的起始階段,培養了學生的基礎性職業能力。
當然,中職教育也確實存在許多不足。如有學者指出,當前的中職教育未能與終身教育背景下人民群眾對教育的高品質、個性化、選擇性需求相匹配,未能實現社會發展與人的發展相統一。作為高中階段教育,中職教育知識性不足;作為職業基礎教育,中職教育技術性不足;作為服務全民終身學習的現代職業教育,中職教育開放性不足[20]。而在現實中,也只有那些社會和經濟地位低,孩子成績差的家庭,才不得不選擇中職教育,相反則很少有人因其技術技能育人特質或教學質量的吸引力而選擇它[21]。從國際比較視角看,現代社會學生的分流、分途發展已普遍延遲,一般是在完成基礎教育之后?;A教育階段重在豐富學生的生活和職業體驗,引導他們去探尋和發現自己的興趣特長與生涯目標[22]。在這樣的背景下,以中考為節點的“普職分流”會成為引發社會焦慮、增加學業負擔、強化應試教育的推動力[23]。因此,在高中階段教育已得到全面普及,且隨著出生人口縮減,國家也有能力和資源為所有學生提供適合他們的,也為他們所認可和需要的高中教育的情況下,適時優化調整中職教育的社會功能定位,更多從滿足學生成長和個人發展需要的視角來推動改革更為合理,也更能被社會各界所接受。
從系統科學的“功能—結構”分析視角看,中職教育作為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我國社會系統的一個組成部分,必然在社會中承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發揮了必要功能[24]。未來,隨著中國的現代化發展和人工智能等關鍵技術的普及,中職教育在社會中的價值也自然會發生轉變,需要從“功能—結構”的視角展開分析[20],探尋其應然的功能定位變革方向。
在中職教育的四項主要社會功能中,對于為不愿就讀普通高中學生提供差別化學習機會,和為期待就業青年培養職業技能這兩項功能,顯然仍會有部分學生有此需求,需要由中職教育予以滿足。對于通過教育篩選定向培養初、中級勞動者的功能,鑒于多數初、中級技術工作將會為人工智能所替代的情況,其適合的就業崗位將明顯減少;而另一些適合他們的人機協作重塑補充模式下的低技能和非技能型職位則會更側重于對從業者綜合素質和勞動素養的要求,這與當前中職教育崗位針對型勞動技能培養的方向并不一致。因此,將此類篩選職能交由勞動力市場競爭來實現,或許比教育分流更為有效。對于基礎性職業能力培養,顯然是高中教育應盡之責。在這里中職教育以其職業性為基礎,自然應較普通高中更有成效,但普通高中學生未來多數也將在應用型崗位就業,同樣需要相應教育。所以在該功能上,強調高中階段的職普融通、協調發展[25],比突出中職教育的獨特性更符合實際。
綜上所述,中職教育作為現實中區別于普通高中的另一教育類型,其與未來智能化社會相符合的功能價值在于,它應是一類能為不同特征和需要的學生提供多種生涯發展可能性的包容性教育,而非單純的就業教育,或回歸升學教育。在現實中,社會各界也不必刻意強調中職教育與普通高中非此即彼的差異性,而更應關注兩者的可融通性與協調發展,尤其是未來中職教育應體現出多方向發展的包容性特征。這里多向包容的內涵在于,其既可以服務于就業,也同樣可以服務于升學,但關鍵要能支持學生的多元發展。其根本在于能為學生的發展提供更多樣的選擇機會,并同時保證基礎文化知識和職業能力的養成。
教育的功能定位必須要與相應時代社會系統的運行特征相符合,尤其應與社會職業結構和人才需求相匹配。可以預見,人工智能技術的成熟與普及必將重塑社會職業結構。在其影響下,任何一項職業工作任務,不論其技術復雜度如何,一旦成熟穩定,實現常規化,其勞動過程都會被人工智能所替代。因此,人的職業生涯歷程必然會變得更為多元化,在各職業領域,傳統以技術水平和工作內容差異而被劃分出來的研究型、工程型、技術型、技能型職位和人才間的界限會變得模糊,呈現出工作過程去分工化、人才結構去分層化、技能操作高端化、工作方式研究化、服務生產一體化的特征[26],而個人則可能隨時根據任務需要在高、中、低技能型職位,或專業與非專業型職位間轉換。如某位工程師根據項目需要可能會先從事新品研發類工作;研發完成后轉型從事生產技術類工作;當生產系統實現智能化自主運行后,他又可能轉型從事客戶端的技能服務類工作;當該類產品被新品替代后,他可能加入其他項目團隊從事輔助工作,或離職改行從事非技術工作。相應地,其技能結構也需要根據職業環境變化進行適時調整,而其中面向多類型職位的良好適應能力則是個人競爭力的關鍵。
當人工智能在諸多專業領域能夠替代人類完成一系列常規技術型工作任務后,在各類職位上,從業者的人文素養就變得更為重要了。此時,對人心與文化的感知理解與交流協調能力將超越傳統的專業知識、技能和經驗,成為個人職業能力結構中最重要的部分[27]。這種變化也會使不同技能水平職位的職業收益和社會認同被重新衡量,低技能型職位可能也會有較高的人文素養要求,且不再與低收益相等同。與之相應的人才培養也會更為關注綜合素質和人文素養,至于其中相對簡單的職業實踐技能,在基本素養達標的基礎上通過短期培訓即可。
鑒于智能時代職業形態的變化,任何一類教育,都應該把能夠給予青年人符合其期待的廣闊發展可能性和良好發展基礎作為目標,來設定其功能定位。對處于高中階段的中職教育來講,應更關注學生綜合素質的全面發展,幫助他們在獲得良好個性、志趣發展的基礎上,探索自己的多元特長和多樣需求;在充分了解現代社會豐富多樣的職業、行業、產業體系后,去定位適合個人的生涯目標與學習路徑[22]。
以促進學生多元生涯路徑包容性發展為導向的中職教育定位變革思路,在方向上與多年來為普教、職教界共同關注的綜合高中設想其實是非常相似的。因此,以綜合高中建設為載體來推進中職教育變革,也是一種可行的思路。
綜合高中源自美國,并在日本、英國等國家得到廣泛普及。它是區別于普通高中和中職教育的“一種獨特的學校類型”,它以為所有學生提供一種更加全面的教育為目標,同時提供普通高中課程、職業課程和大學預科課程[28]。綜合高中的優勢在于,它可以通過在校內選擇不同的課程軌道、課程模塊來實現自然分流,這種選擇不僅可以多次,還可以在不同軌道之間自由選擇、靈活轉換[29]。20世紀90年代起,我國許多地區也開展了建設綜合高中的嘗試。但作為同時兼顧升學和就業預備教育的學校,它們因課程缺乏綜合性,往往表現出學生文化素養不如普通高中,職業技能又不及中職教育,極大增加學生負擔的不足[30]。這種功能定位偏差使其優勢未能顯現,也使得我國綜合高中建設一直徘徊不前。
當前,我國的職業教育和普通教育被視為兩種具備不同特征,承擔著差異化功能的教育類型,在高中階段則有普通高中和中職教育之分。這種非你即我的“雙元制”教育體制的形成有其特定歷史緣由和一定實用價值,但與未來智能時代的社會人才需求和公眾教育期望間卻存在著顯著差異。因此,以中職教育功能定位變革和綜合高中建設為抓手,在高中階段將傳統的“職普雙元”轉變為“二元三類”形態,會更符合社會需求的實際。
所謂的“二元三類”即是在普通高中和中職教育之間,以支持學生多元融合發展為辦學目標,增加一種過渡形態,即綜合高中。這里的綜合高中不應再被視為中職教育的一部分,而是區別于普通高中和中職教育的一種中間類型。客觀來講,中職教育作為職業教育的一個階段,以支持就業為主要功能更為合理。如果其畢業生都實現了升學,就算仍然在職業教育類型之內學習,作為一個獨立教育階段其職能實際上也偏離了職業教育的應有之義。所以,高中階段在普通高中與中職教育之外,再構筑一種融合兩類教育特征,能給予學生更多自主選擇空間的中間類型,即綜合高中,形成“二元三類”形態,在社會功能的邏輯結構上更為合理。
在“二元三類”形態下,普通高中、綜合高中和中職教育更便于在升學和就業等不同人才培養導向下各司其職。普通高中職能的核心在于升學,且重點升學方向應是那些以理論研究和學術傳承為導向的研究型大學;綜合高中同時兼顧升學和就業兩類功能,并兼具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的共同特征,學生根據個人意向和成績自主選擇發展方向;中職教育仍主要承擔就業預備教育職能,培養學生面向某些具體職位的初、中級職業技能與綜合職業素養。這三種類型學校中,普通高中因有面向高水平研究型大學輸送人才的職能,故應具有一定選拔性;綜合高中和中職教育則應淡化招生中的篩選屬性,允許學生根據個人意愿自由選擇。有明確就業意愿或不愿意參與高中文化課程學習的學生自主申報中職學校,沒有想清楚個人方向或未能進入普通高中卻仍有升學意向的學生,則可申報綜合高中。這時,作為中間類型的綜合高中客觀上仍有可能存在學生文化素養不如普通高中、職業技能不及中職教育,且學業負擔偏大的問題。這是強調多元化融合發展和延遲教育分流的必然代價。為保障教育質量,一些國家會在綜合高中引入彈性學制,以讓學生在確定選擇方向后有足夠的學習時間[31]。
這里的綜合高中,可以源于中職教育轉型,也可由普通高中轉型而來??梢灶A見,若綜合高中和中職教育均開放申報,報考就業導向中職教育的學生會顯著降低,中職校轉型綜合高中也就有了自然的動力。在國內多數地區,普通高中畢業生能考取普通本科的比例并不高,能考入高水平研究型大學的比例更低。這樣,若綜合高中在人才培養上能與??聘呗?、職業型本科、應用型本科實現良好銜接,那么也會有很大一部分成績一般的普通高中學生主動轉入綜合高中就讀。這時,許多弱勢普通高中也會有轉型動力。
綜合高中作為一種獨立教育形態能否持續存在,不僅要求其功能上符合社會需求,也要能有效融入國家的整體教育體系,尤其要打通與高等教育的升學對接機制。過去二十多年,我國綜合高中建設緩慢,很大程度也是因其在國家教育體系中缺乏適宜位置所致。
我國的高等教育可分為研究型、應用型和職業技能型三類。依其內涵,研究型應指那些以理論和創新性學術研究為主的高水平大學;應用型則指為各領域培養高層次、應用型專業人才的高等教育,多數普通本科客觀上應屬于該類;職業技能型指那些更偏重于實踐技能培養的高校,基本等同于當前的高等職業教育[32]。應用型和職業型在功能定位上的差異,其實是相對模糊的,而與研究型相比,后兩者都表現出了應與社會現實人才需求緊密對接的共同屬性。
在人工智能推動下各類職業的工作狀態會發生明顯改變,進而也將影響到幾類高校的功能定位和人才培養方向。對創新研究型人才來講,在人機協作中人類仍將是各類探索、研究型任務的主導者,其中的人機關系呈現為智能工具型模式,相應人才的專業能力結構尚無根本性變化,故原有研究型高校的人才培養方向基本穩定。對應用技術型人才來講,當前工作過程中的技術實現形式已大量常規化,這使人工智能具備了在其中一些具體任務中獨立開展工作的可能性,人機協作將進入“類團體”型協同合作模式。此時,人類角色將轉變為相應業務的統籌負責人和人工智能的引領者,這與當前承擔具體專業領域操作、分析、設計類任務的技術工程師相比,其能力要求明顯提升了,同時具體技術場景下的人才需求數量也因智能替代會有所縮減。這樣,應用型高校的人才培養方向理應調整,一方面要強化學生技術應用導向的專業理論基礎和業務統籌能力,另一方面也要注重發展學生的人機協作能力和綜合人文素養[33]。對操作技能型人才來講,多數生產場景下的、非人際化的常規型技術操作類工作會不可避免地被人工智能大量替代,這將使得操作技能型工作主要集中于復雜人際場景下的服務型職位中。因此,職業型高校也應調整功能定位,重點轉向面向服務業的職業技能培養。對于低技能和非技能型人才來講,因為此類職位將多為承擔一些人工智能主導的業務流程中的輔助職能,所以其在專業知識和技能層面并不需要從業者具備高等教育學歷,中職教育畢業生或沒有專業學習經歷的中年職業轉型者,只要綜合素養符合要求,均可勝任。
依“二元三類”之設想,綜合高中畢業生理論上具備進入各類高校學習的可能性,但因其學業基礎通常會弱于普通高中,綜合高中學生多數難以考入研究型高校,因此應用型和職業型高校顯然成為了綜合高中的主要升學方向。在未來的深度人機智能協作場景下,應用技術型和職業技能型人才的能力結構與職業領域將具有較明顯差別,所以兩類高校入學選拔方式也不應相同,前者應更偏重于理論學習能力,仍宜采用類似當前普通高考的機制;后者更應強調技能操作和社會服務方面的潛質,宜采用當前研討中的職教高考機制。這樣,綜合高中在相應教育體系中,會呈現出“兩主—兩輔”四種學生發展路徑。“兩主”指綜合高中與應用型和職業型高校間的對接,“兩輔”指其與研究型高校和就業間的對接。在“兩主”路徑中,學生根據個人能力傾向和職業期待,選擇適宜方向,學習相關課程,為對應入學選拔做準備;在“兩輔”路徑中,學生根據自身需要,選擇是否沖擊研究型大學或直接就業,并做對應的學習準備。在綜合高中內部,不同路徑間應建立一定的轉換通道。如沖擊研究型大學不成功的學生可轉向報考應用型高校,若兩類高校入學選拔均為普通高考,則其路徑相似度很高。在面向應用型和職業型高校的“兩主”路徑中,由于所對應職業領域、能力要求和選拔方式均有差異,所以路徑轉換有一定難度,學生需要另學許多課程,因此要引入相配套的彈性學制。對于就業路徑,因其就業方向多為非技能或低技能型職位,所以只要學生基本文化素養和綜合能力達標,只需再參與短期崗位針對性培訓即可,路徑轉換難度不大。
將來,隨著青年人口縮減和高等教育供給規模的進一步擴大,多數應用型和職業型高校會弱化入學篩選,以更開放的姿態為多數有適合學習能力和意愿的學生提供求學機會。高考之外的多元選拔將成為常態,綜合高中的多元生涯路徑包容發展優勢也會更為凸顯。
學校教育事實上就是一系列課程的系統整合,課程是人才培養的核心,課程體系建設深刻影響著教育質量的發展與走向[34]。要讓綜合高中有效融入現代教育體系,發揮其特定的社會功能,就必須做好相應的課程體系設計。而如何設置綜合高中的課程結構,既為其自身功能定位所決定,客觀上也受到對應升學機制的影響。
如前述分析,以促進學生多元包容性發展為目標的綜合高中會包含“兩主—兩輔”四種學生發展路徑,相應課程體系也應與這四種路徑相銜接,并以“兩主”路徑的對應課程為主。這樣,在綜合高中課程結構中應包含四大課程模塊,一是基本科學、文化知識類課程和人文素養發展類課程;二是基礎職業適應能力、生涯認知和指導類課程;三是針對各種升學路徑的升學預備課程;四是針對就業期望學生的就業預備課程。其中前兩類課程屬于面向各種發展路徑的共性化課程,全校學生均修;后兩類則為面向各路徑學生個性化需要開設的專門課程。
依據智能時代社會的人才需求結構,不論在何種人機智能協作關系下,各職位對從業者基本科學文化知識與人文素養的要求都會更高。這也是人類較人工智能最重要的優勢和價值所在。而對于人文素養的培養,當前不論普通高中還是中職教育都為弱項,故未來的綜合高中應重視人文素養培養。
對于職業生涯類課程,由于綜合高中的多元發展性特征,幫助學生學會選擇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高中階段是青年學生重要的生涯定位期,會直接影響后續教育選擇和發展方向,所以幫助他們認知自我、了解社會、規劃學業、謀劃生涯非常關鍵。只有做好生涯指導,幫助學生做好“兩主—兩輔”四類路徑的方向選擇,及更進一步地面向高等教育的職業與專業方向選擇,綜合高中的功能價值才能真正實現?;A職業適應能力課程也應是綜合高中課程的重要內容,以體現其面向各類應用人才培養的基本特征。這部分課程應劃分為適應所有方向學生需要的共性基礎課程和與各路徑下職業方向相適應的差異化課程兩類。考慮到多數綜合高中畢業生會走向應用型或職業型高校的現實,傳授以原理為導向的技術理論知識類課程[35]和面向職業實踐型任務的基礎問題解決能力培養類課程[36]應為其中的主要內容。
綜合高中的升學或就業預備類課程應根據具體的升學或就業選拔需要進行針對性設計,考慮學生多路徑轉換的需要,其多應設置為選修類課程,且允許學生在彈性學制下進行不同方向的往復選擇。對于升學預備類課程,若未來綜合高中學生仍會面臨較大的高考選拔壓力,那么其課程設置的應試備考型特征仍將不可避免,且此類課程也極有可能成為綜合高中課程的主要內容。若未來應用型和職業型高校會弱化入學選拔中的競爭,如采用申請制入學,那么綜合高中將可以大幅縮減此類課程,將有限的教學時間放到促進學生綜合素質發展上來。對于就業預備類課程,由于未來智能時代社會對非技能和低技能型人才的能力結構要求會發生明顯變化,故這類課程不應再是當前就業導向中職教育課程的翻版。其應體現出三類新型特征:一是要更多注重學生基礎性操作和服務能力的培養,以幫助學生適應不同行業領域和任務情境下同類型職業任務要求;二是在開展與具體職業任務流程相對應的實踐操作能力培養時,應盡量做到崗位針對性強,且培訓用時短,不必讓學生在一些簡單的崗前流程培訓上耗費太長時間;三是就業技能預備課程總體教學時長應縮短,讓有限教學時間轉向對學生職業發展更重要的綜合素質培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