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卓 劉冬冬
工業革命以來,數字崇拜逐漸成為評判人們生產價值的重要依據,并侵蝕著以探究人類發展規律為目標的科研活動,科研工作者們更多地思量著如何以最低成本、最短周期以及最少付出來獲得“高、優、多”的科研成果。在數字計量支配下,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內卷于數統化、數據化及算法式等競爭邏輯的“叢林化”。在20世紀80年代,文獻計量法憑借精準可控、高效便捷等特性迅速成為判定科研成果質量和學術資本等級的主導性工具,進而誘發了以下載量、引用率、影響因子等數字標尺賦值于論文、課題、著作等科研產出。羅薩認為,“現代化社會本質是一個泛在數字型時代,人的社交關系皆被數據與算法所裹挾,數字技術已成為凌駕于主體性的‘調控場域’”[1]。在高校里,以數字迷戀及指標狂熱為取向的學術評估主宰著高校教師的生存樣態,教師主體性被“非人性化”的數字監控所侵入。在考核評估的數字規訓中,高校教師陷入“學術GDP”“科研競標賽”“科研KPI”等數字化法則之中,難以掙脫數字囹圄。
當前,關于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研究可謂方興未艾。有學者從算法技術視角探析指出,學術評價被算法擬態環境所馴化,陷于數據枷鎖、智能依賴以及信息越位等內在困囿,進而衍生出學術異化等風險[2];有研究者從經濟學視閾剖析指出,組織考核偏好與個人科研效用間存在正相關性,為確保組織產出高質量學術成果,可構建連續型動態評價、制度差異化分類考核等[3];有研究者從管理學視角解析學術錦標賽的內涵表征與生成機理,指出激活學術評價效能應從提質增效優化評價標準、放權賦能松綁學術權力等路徑出發[4];有學者從制度分析視角發現,破解學術評價“五唯”困局關鍵在于彌合多重制度邏輯矛盾下不同主體的行為選擇,即強化政府、組織及個人的共同價值導向[5]。上述研究者基于不同角度“開設良藥”,但均屬于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外部視角,忽視了教育場域中全景數字已成為規訓高校教師知識生產創新的本質內核,即數字規訓對高校教師帶來更具隱蔽性及誘惑性的內部異化和控制。一方面,隨著數字化在教育評價領域的不斷深化和拓展,“基于數字、依賴數字、數字牽制”等已成為高校教師考核評價的新常態,導致學術評價改革為數字化空間所裹挾,教育倫理道德不斷受數字智能技術的沖擊,高校教師因“數字崇拜”逐漸喪失主體意識而從屬于數字制約。另一方面,正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的《共同重新構想我們的未來:一種新的教育社會契約》所言,“面對數字技術蘊含巨大的變革潛力,唯有積極探索技術轉化路徑才是破局之道”。因此,學術評價的數字主義對高校教師學術發展產生怎樣的規訓隱憂,仍是當下教育研究者無法回避的問題。鑒于此,本研究試圖從米歇爾·福柯的全景敞視視角切入,審思及剖析全景數字化規訓下高校教師學術評價中的表征和機理,以期尋求突圍路徑。
全景敞視主義最初是由杰里米·邊沁提出,后經米歇爾·福柯進行深入闡釋并認為“全景敞視建筑典型構造——‘圓形監獄’,即中心位置的瞭望塔被若干個小囚室所包圍,進而形成一個環狀形態”[6]。全景敞視主義作為一種直接作用于人的規訓形式,從微觀視角和觀念層面來詮釋權力對個體“注視、觀察、描述”等行為進行日?;?、全方位的精巧控制。??抡J為,“規訓是一種強制給定的技術結構,不僅具有干預、監視肉體的能力,而且還是知識生產的重要手段”[7]。數字權力的觸角在教育場域中不斷滲透延伸,進而升級為左右個體認知邏輯的數字超級全景監獄。馬克·波斯特基于“全景監獄”理念,結合數據技術特點,提出“信息化時代的人類正處于一座沒有圍墻、窗戶及獄卒的超級全景敞視監獄之中,數字話語體系統治著個體的日常生活、重塑著個體的身份結構”[8]。
基于相關學者對“全景敞視”理論的闡釋,本研究認為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規訓表現為數字符碼貫穿于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各個向度及環節,數字標尺以優先話語權評判著高校教師學術能力。然而,學術評價手段日益受數字技術規約,極易導致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呈現數字困囿,即學術評價價值受制于數字化編碼支配,使得高校教師本體深受數字異化控制。因此,透過數字“敞視監獄”的異化理性、數字致癮機制的內卷依附、數字價值繭房的趨同迷思等表征,依次從微觀實踐、中觀規制以及宏觀環境上確證著數字規訓。究其實質,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規訓折射出功利主義催生了符碼崇拜(指標賦值、數字標簽);“單向度”行政邏輯加劇了制度慣性(符碼依賴、層級傳導);國際化考核指標倒逼了“學術漂移”(復制模仿、對標仿真)。三者相互滲透交織,共同作用誘發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數字規訓癥候群的復雜邏輯(如圖1)。

圖1 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規訓邏輯分析框架
具體來講,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初衷是通過引入數字技術來提高學術評價效率,進而促進高校教師學術創新發展。在微觀實踐層面,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困囿于數字計量、數尺標簽等工具理性價值,繼而使學術評價被數字化裹挾以致出現本真性價值偏移,即本應服務于提升高校教師學術發展水平的數字化評價工具反倒成為禁錮高校教師學術創新以及“破五唯”政策有效落實的枷鎖。在中觀規制層面,高校通常以數字化考核評價機制、數據算法監控等方式來降低學術評價中人情往來、熟人圈子等無序競爭生態[9],這反而導致高校教師更依賴于學術評價中的數字技術工具,進而蟄居于進退兩難的“數據洞穴”。為此,在宏觀環境層面,為有效緩解國內高校過度追捧國際化學術評價指標的趨同競爭,構建具有中國本土化特征的學術評價體系,中共中央、國務院在2020年頒布的《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中明確提出“破五唯”痼疾的制度設計。然而,“破五唯”政策由于尚未明確具體實施環節,致使各個行為主體依舊難以擺脫“五唯”制度慣性。高校往往以“觀望跟風”“徘徊模糊”姿態等待其它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改革經驗,僅僅單純地進行“文本化破五唯”行動[10]。因此,基于異化的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改革實踐以及“破五唯”政策的落實落地,迫切需要我們探討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規訓表征有哪些、怎樣生成以及如何突圍等主要問題。
當下,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規訓是基于一種數據評估模型的思維邏輯,尋求數字統計、數字計量的終極理性體驗。鑒于此,高校教師學術評價作為我國高等教育的重要實踐方式,有必要聚焦實踐中的數字全景場域,遵循微觀實踐、中觀規制以及宏觀環境的邏輯理路從“數字敞視監獄”、數字致癮機制、數字價值繭房三個層面探討“數字規訓”的現狀。
米歇爾·福柯基于“圓形監獄”理論提出,“在現代監控型社會的自我映像下,全景敞視憑借微小權力將個體行為規訓于數字洞穴中,執行權力的監視機構則成為無孔不入的‘毛細血管’”[11]。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理性是建立在客觀數據分析、科學技術認知基礎上,以引導評價對象指向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的適切運作。但為更好地回應學術資源的復雜需求,數字化評價被賦予為異化特質的規訓機器,高校教師更多地追求數據化、指數化以及數統化的行政績效問責,致使學術評價極易成為以數字規訓為表征的“敞視監獄”。與此同時,數字計算導向將數字權力和數字技術嵌入到高??茖有姓w系中,對高校教師進行高頻度、大范圍、精細化的數字尺度考核,使數字化評價成為控制高校教師的規制手段,并以崇拜至上的規訓力量對高等教育場域進行全方位監視[12]。此時,復雜的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淪為簡單易行的計數符號,更多突顯行政科層主導下“數字法則”的評價設計,繼而倒逼高校教師追逐與自身學術利益高度關涉的學術指數、計分考核以及科研計量等目標任務。
數字規訓下,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受困于“客觀”計量、“精準”評估以及“理性”統計等數字化模型操控。一方面,數字化評價以數量化、簡單化及指標化等特征成為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慣用的測量工具,以至于高校教師的學術生活被轉化為可計量的符碼和尺度,忽視了高質量學術創新的內在節奏。數字規訓對學術評價標準進行篩選與過濾組合,勾勒出數量化學術考核評估的“數據輪廓”,進而使高校教師呈現出追逐參加會議、申請課題、發表論文等計數強迫癥[13]。另一方面,數字監視的實時性讓教師被動地處于為高校排名提升、項目申請增多、論文產出增加等忙碌狀態。數字化時代創造出一種全新的技術控制語境,使高校教師在算法重構、數據監視中喪失了多元發展空間,蜷縮于“保持在線”的學術狀態。數字化生存將高校教師裹挾于指標依附的持續狀態,高校教師猶如“提線木偶”忙于無休止的聘期考核、職稱晉升及學術績效等競爭性學術生產,逐漸困囿于數字游戲制造的平庸性圈層。
鮑德里亞指出,“數字技術時代帶來的便捷性比任何時代更容易使人上癮,其致癮性正重塑著年輕一代的思想”[14]。數字致癮機制憑借一套隱藏的“成癮模式”,對人產生強烈的吸引效果。在數字算法空間中,數字規訓可以基于不同學術評價的話語設置,自發地嵌入數字算法中并勾勒出關于高校教師的考核標準設計,進而契合于受眾群體數字化權重的現實需求。在科層管理體制影響下,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受外部強有力的行政干預,極易受“忽左忽右”的教育政策體系所牽制。學院重點學科數量、教師績效考核分數、市場資源配置比例等具體數值任務以“營銷誘餌”形式對高校教師進行高強度持續刺激,繼而使高校教師深陷被計量、被評估、被比較的“數字旋渦”。在此語境下,這種精進計量手段規訓著教師轉向可應用、易轉化及可盈利的同質化研究,加劇了學術共同體陷入“有量無質”的學術內耗怪圈。同時,學術評價制度受制于行政、社會、學界等主體的利益聯結機制,固化了數字評價的路徑依賴。這種與績效考核掛鉤的學術評價硬性規定,在執行環節極易異化為“隨波逐流”的數字量化管理模式。
數字技術符號與主體選擇慣性之間的張力深化了高校教師對數字規訓的依賴,學術評價制度倒逼高校教師持續地接受數字決策的思維惰性。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制度很大程度上被精確測量規約為數字壓力傳導鏈,并以數字集合體形式衍射到學術評價的各個位置。高度仿真的數字評價結合了教師的需求偏好、價值訴求以及知識結構等要素并設計出受眾迷失的成癮體驗,逐漸使高校教師陷入數字化鎖定樣態,甚至讓高校教師忘卻賴以立身的精神信念、價值品質及自主意識等主觀能動性發揮。中國高等教育學會的酬薪調查研究顯示,“高校教師的基本工資僅占總收入的14%,其穩定性作用顯著弱化,為了獲取86%的競爭性收入,高校教師被迫游走在科研景觀中的‘數字腳本’,疲憊于論文發表、課題申報等數字評估指標”[15]??陀^地說,學術評價的數字致癮源于高校教師對“唯數字”主義的迷思,高校教師往往受外部條件限制因而囿于“制度惰性”(論文發表數、著作出版量、被引用頻次等)。然而,數字符號的可視化、易對比、便操作等特征更符合政策制定者的理性決策認知,也滿足了績效問責的初衷,但卻剝離了學術本真價值意義,甚至出現評價手段與目標相背離、學術內部競爭的非理性傾軋等現象。
數字技術能夠根據受眾群體的知識結構、行為偏好以及身份背景等因素勾勒出該個體的數字畫像,并結合人們的選擇性心理對海量信息進行篩選與過濾,抓取選擇性記憶并完成個性化信息的定制。正如托馬斯·庫恩所說:“豐富的信息導致人們無法獲取有效性內容,使人們的關注焦點迷失于大量的信息繭房中?!盵16]“價值繭房”是高校教師有選擇地接觸共識性學術評價信息,久而久之將自我封閉于同質化學術評價標準所構建的“孤島”之中,進而以通用性學術評價體系固化教師的學術仿真。同時,國內評價機構單向度地迎合“洋指標”“洋名次”等趨同化西方規則,導致中國本土學術評價盲目式“跟風”。學術評價國際化是現代高等教育數字主義評價的產物,無論是大學還是學科,都在以數字指標及數據標準的形式輸出排名,且簡化為以國際科學索引系統(主要包括 SCI、SSCI、A&HCI)收錄的論文數量作為國際認同的學術符號籌碼。更為吊詭的是,在國際學術評價指標引導下,高校為迎合國際化學術指標偏向,將“在SCI或SSCI期刊上發表論文等同于在國內權威期刊上發表若干篇論文”規定作為高校教師評優評先的硬性基準。這種“向外走”的學術依賴不僅導致“劣幣驅逐良幣”的國際化受損,而且圈禁了高校教師的思考表述自由,最終使教師學術評價走向“脫域化”的學術病態。
正如凱西·奧尼爾所說,“權力是建立在無懼任何反對意志基礎上的社會關系”[17]。“數字權力”意味著主體的能動性選擇異化為被動性接受,即行為主體僅有是否接受信息的權力。一旦數字依附將“信息繭房”構筑起來,趨同立場將會在主體自我認知圈層不斷加固。在封閉的“數字孤島”中,符號、計算及統計等量化特征持續地被國際“游戲規則”(科學范式)所強化。在此意義上,數字理性將國際普適性的學術評估標準侵染為“價值繭房”,將復雜內隱的學科差異、專業分類以及校情區別等解構為“孤島化”的數據、指標、級別等異化樣態。同時,高校對標或圈定國際學術期刊作為高校教師績效考核的“等價置換”標準,高校教師就如同封閉空間中的“單子式”,每個“單子”被規訓在“SCI至上”的學術生存狀態中,并以“個體單位”形式計算教學工作量、科研產出量以及學術投入量等學術勞動。這種現象往往使教師固戀于以論文數量、引用指數及影響因子等標準的偽學術,繼而誘發本土學術話語權陷入“麥當勞化”的評估陷阱。
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規訓實質是數字評價尺度難以突破計算理性價值的內在束縛并將精細化、標準性及可視化等程式作為教師學術評價的科學標榜。究其根源,有三方面原因:績效主義催生了符碼崇拜;“單向度”行政邏輯加劇了制度慣性;國際化考核指標倒逼了“學術漂移”,三者交織匯流共同誘發了學術評價的數字規訓。
審視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深層次的理論假設,績效主義作為社會運行的重要意識形態,以潛移默化形式規訓著評價主客體的價值取向及行動路徑。當數字符號與資源配置高度關聯時,數字化學術標識的合法性就優越于學術求真價值,進而沉迷于符碼崇拜狀態。數字統計作為評價結果支配著教育資源配給模式,對“一流”高校建設、“一流”學科評估、高水平學術評價的資源爭奪使得規制于符碼的高校將數字符號之爭傳導給高校教師。高校教師被裹挾在與指標數值相掛鉤的學術評價操控中,不得不受困于精致化數字標價以攫取更多學術資源。當績效主義實踐與可預期效益直接關涉時,數字化評價結果被賦予一種身份象征并成為駕馭教師學術資本和高校場域運作的指稱物。具體而言,高校教師評價中的數字符碼承載著資金投入、資源配置及聲譽保障等結構性分配。在此過程中,高校教師學術評價中的各種數字錦標賽不僅演變成各利益相關者的生存競爭規則,更承擔著提升學術KPI生產需求的使命[18]。此時,學術產出不是為了知識創新和學科發展,只是依附于高度敏感的數字再生產。績效主義驅動下的考核手段置換了學術目標,進而導致高校教師熱衷于“追熱點”“跟政策”“套模板”等偽學術。
隨著高等教育承擔的知識生產屬性日益被強調,高校也不斷地關注科研中“投入—產出”的效益,以看數字、論指標、談標準等考核形式異化了學術生產目標,將高校管理者、教師及學生牢牢地“捆綁”于直觀具體的數字符碼中,以期獲得更多的項目資助和辦學資源。高校教師是高校學術產出的關鍵承擔者,然而績效邏輯導向下的教師學術評價直接將考評結果與高校教師聘用問責機制相掛鉤,通過績效驅動符碼化管理,運用行政手段規制學術資源調配,進而敦促高校教師持續地產出“以數計量”的科研成果,將學術評價中收益成效轉化為“論功行賞”的工分制,并在考核中換算為等價的績效。部分高校對論文獎勵做出細化規定:在《Science》或《Natural》等國際頂級期刊發表論文,最高獎勵50萬元以上;在SCI、SSCI等國際核心期刊發表論文,并根據因子分區等情況進行差異化獎勵,最高獎勵10萬元以上;在學校規定的國內權威期刊發表論文,給予一定額度獎勵,最高獎勵1萬元以上[19]。這種簡化的績效主義誤將數字符碼化學術評價等同于維護學術創新、提升學術質量的過程,偏好于把高校教師視為工廠生產線上的“勞工”,以“數字—計件”式評估來驅使高校教師的論文數量急劇膨脹。事實上,過度的數字符碼規訓不僅忽視了學術評價的價值規范,也解構了學術生態的合法性。
雪莉·特克爾認為,“現代大學中存在兩種組織邏輯,一是行政事務邏輯,另一種是科研學術邏輯”[20]。從中觀制度看,行政科層由于本質上具有自我復制屬性及擴散機制,導致行政權利以“自上而下”的單向度邏輯僭越著高校學術評價活動。高校學術評價對數字技術的迷戀使得高校教師愈加追求可測度性的數字維度,進而強化了數字標尺的便計量、易排序及外顯性等特征,遮蔽了評價中模糊、柔韌、內隱等特質的復雜系統樣態。行政權力在學術評價制度中以隱蔽形式發揮著主導作用,憑借規定、程序、策略等數字手段開展間接性調控??陀^性學術符號滿足了科研實質的進步,沉醉于評價成功的滿足。在以政府為主導的辦學資源供給模式下,學術資源配置仍呈現出在既定行政框架內的約束性“放權”,并將政策化意圖及其具體化措施以“自上而下”的傳導形式延續著制度慣性與制度依附。
一方面,高校相對于政府處于從屬地位,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制度也呈現出“單向度”的特征。在微觀實踐場域中,政府作為學術資源配置的權力主體掌控了學術評價制度的理念模型及操作邏輯等技術性知識。高校為獲得較佳的發展競爭優勢,往往傾向于模仿高層次院校發展模式,尤其在高校教師學術評價中追求“數字至上”的工具理性,將其復雜的學術評價體系簡化為符合行政制度的趨同方向。近年來,政府與高校之間逐步構建起以項目制為載體的互動運作邏輯,進一步強化了高校教師在科研產出、重大課題以及學術績效等方面的競爭態勢。此時,在項目制與科層制的“雙重嵌套”作用下,政策目標取代了高校教師的學術發展目標,使得學術評價場域內更具“錦標賽”型競爭特質?!案咝5墓净偸浅两谫澝朗匠摵傻膶W術勞動中,學者以‘激勵多完成任務’‘爭取變成企業家’‘任何時間開展工作’等話語范式處理他們的研究?!盵21]學術“錦標賽”模式和科研積累效應引導著高校教師的學術偏好選擇,高校教師為實現職業階層升遷和學術發表優先權,主動迎合高校的“非升即走”“發表抑或出局”等競爭性學術制度安排。其內在邏輯對高校教師的職業行為取向具有強大的規制性,無形中加劇了高校教師間的“學術競爭”內卷焦慮,懸置了學術研究的本真意義。另一方面,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制度設計沿襲復制了行政科層的制度慣性,并由高校行政部門通過“自上而下”形式傳遞至各個層級,其目的是為了有效提升行政主導下學術管治低效的現狀。究其實質,行政主導的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并不是為了維護學術民主及創新價值,更多地是為滿足行政考核的管理標準和權威認同,行政主導的評價制度逐漸替代了學術增進。
當前,我國高校教師學術評價面臨著盲目崇拜國際權威期刊、唯SCI馬首是瞻的困囿。從宏觀國際層面看,國際期刊發表已被異化為各高校逐鹿世界大學排行榜的“硬通貨”,抑或視為學術國際化的“入場券”。SCI起初只是作為文獻檢索工具,如今卻被賦予科研人才考核的符號標識。部分高校在人才引進政策中明確規定,“B類人才需至少發表5篇SCI/SSCI論文;A類學者需發表至少3篇被SCI收錄的前5%論文”[22]。國際化學術評價基于通用性標準,以精確、高效、客觀等數字尺度對科研產出進行評判,并將高校教師學術評審權讓渡給了學術出版機構。而第三方機構以數字技術幫助高校篩選出“優質高產”教師,進而提升高校國際學術影響力。愛德華·桑代克提出,“凡是存在的事物都可以用數字衡量,凡是有數量的事物都可以進行測量”[23]。也就是說,數字固戀特質始終貫穿于各層面的教育評價場域,唯有純粹數字的工具量化才是科學范式的象征。此時,國內高校紛紛追逐在學術規范及體系上與國際化接軌,高校教師不得不仿真“洋指標”、撰寫“洋八股”來迎合西方學術評價話語體系。同時,在“破五唯”政策尚未具體實施階段,“唯數字”學術評價實踐仍被神化為優先選擇及廣泛應用的國際化指標。正是高校對國際化學術標準的追求,讓高校教師被迫參與到數字趨同競爭中,將更多的高校教師推向極致的“學術漂移”①尼爾·波斯曼認為,“‘學術漂移’是指高等教育中以接近于仿真形式來確定活動實踐的一種趨勢”。參見[美]尼爾·波斯曼.技術壟斷:文化向技術投降[M].何道寬,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12.試驗場。
目前,我國已進入科研發表快車道,追求國際化位次成為高校發展的重要目標?;谮呁瘒H學術評價標準,高校及教師在可量化、可比較的科研評價中處于被“牽著鼻子走”狀態。國內高校過度追捧國際化發展指標,割裂了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本土性與全球性的交互貫通,加劇了數字化和指數化在學術競爭中的運用。正如林塞·沃特斯所說,“教育實踐場域正成為一個超級全景監獄,主體屬性在數字符號中被重塑為單向度的‘奴役’人”[24]。數智時代下學術績效評價和問責機制將高校教師“關”進趨同化指標的“牢籠”,讓教師的學術發展局限于仿效算法的管制,使教師成為不斷復制與擴散學術評價制度的“數據傀儡”。全球趨同化的學術競爭將績效考核壓力傳導至高校教師,并以全景規訓式對高校教師學術評審進行監控問責,以數字同質化邏輯圈禁高校教師的批判創新思維,進而使學術評價中人文情懷和互動體驗等內隱價值無法有效彰顯。
我們突圍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規訓,需平衡數字工具理性與主體價值深度之間的權衡博弈關系,而不是過度注重學術評價中“數字至上”的“偽規訓”。為此,在具體操作實踐中,要從微觀實踐、中觀規制以及宏觀環境三個層面探究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數字規訓的突圍路徑,即跳脫計量陷阱,促進學術評價本真的價值依歸;弱化行政干涉,避免學術評價制度的內旋糾纏;超越標準同化,構建多元互參的立體式評價體系。
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是新時代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的關鍵結點,其本質是追求學術價值創新,探索人文精神真理。在數智技術時代下,數字統計正以計量算法對高校教師的思維模式、意識形態及認知習慣等進行全景場域式規訓。因此,以“計量”化人、“量化”育人的數字評價需從數統計量的物化形態回歸至“以師為本”的價值原點,更多關注對高校教師學術活動中體現的生命力、想象力及創造力的評價,而不是以計量評審規訓教師學術發展。一方面,高校教師學術評價中應堅守立德樹人的價值初心,持續優化高校教師績效分配制度,破除將量化科研成果與教師職稱級別掛鉤的陳規,提升教師酬薪結構中保障性績效的數字比例;明確數字化指標在教師學術評價中應呈現教師知識創新應用的貢獻度,根據高校教師的科研進展,適當延長評價周期,激活數字理性真正反映高質量學術評價的符碼價值,讓數字化體系以客觀、可靠的表征承載學術評價尺度的豐富品質。并且,數字化學術評價不應以發文數量來標示教師學術水平,而應在相對應的維度上進行內涵式闡釋,將顯性數字對比轉換為質性意義的深度比較,進而實現“定量+質性”相輔的數字交互式評價。例如,將高校教師的科研成果轉化率、科研成果參與率、科研成果服務率等指標賦予一定比例權重,如此,數字化成果才能切實反映高校教師的學術樣態。另一方面,高校教師學術評價中需堅持數字質量的價值導向,克服計量化依附,充分發揮數字技術在高質量科學研究及人才培養中的效用。然而,高校教師學術能力強弱并不取決于科研成果產出量,“指數化”“數統化”“計量化”等學術績效只是其學術成就的片面反映。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應從本體論上將教師價值觀念、情感體驗、精神修養等緘默特質進行分級分類評價。同時,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應淡化計量標準,突出綜合質量貢獻,重點在學術評價標準制定及結果反饋等關鍵環節中體現數字評價的適切性,進而將學術評價從計量異化陷阱中解放出來,實現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高質量內涵式發展。
高校教師學術評價作為一種有目的、有組織的評價,深受“成本—效益”的理性測量及行政科層邏輯的影響。一方面,教師學術評價要走出制度慣性的自循環困局,需要厘清“為誰的評價”和“誰需要的評價”兩個基本問題。前者強調高校教師在學術政策制定中的主體性價值,旨在突破學術管理中異化數字技術的運用。高校在重塑學術評價體系中的權力結構時,需明確高校學術管理制度決策中行政邏輯的界限,盡可能減少行政權力對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干預,更多地以政策激勵、協調監督及規劃引導等職能促進符合教師學術發展邏輯的評價體系,推動學術管理向服務學術創新轉變。后者認為政府是學術評價的組織者及裁判官,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數字依附深受政策驅動和政治干涉。在行政部門的教育計劃設定下,教師學術評價沿襲了科層組織文化,以形式化的計量數字指標進行計劃、協調及控制,注重以數字符號的計算模型滿足行政權威及科學管理需要。正如比徹特·羅勒爾所說,“自然秩序與人為秩序之間存在‘雙向互動’的涌現秩序,隨著人類改造自然的技術能力不斷增強而產生更多的數智邏輯”[25]。基于此,高校教師學術評價有必要超越評價制度中以數字固戀為導向的行政性命令,充分激發學術創新秩序活力,強化適度的學術評價自主權,繼而降低評價結果的行政政績捆綁負載。具體而言,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可實行以計量指標為參數的代表作同行“雙盲答辯”制,將教師數量有限且能反映學術水平的標志性成果以匿名形式送審至本校專家評審委員會,經內審通過后再送至外審,雙審通過后組織教師進行答辯。如此,評價中的數字依賴與規訓可從根本上得以緩解。
另一方面,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結果往往用來診斷學術問題,倘若不加考量地實行以高強度、精細化的數字符碼作為區分教師學術能力的表演性評價,將會加劇攀比性學術生態的惡化。數字符碼本質上是一個虛化的內容概念,其存在價值被賦予物化意義,評價的主客體是基于實物意義被建構,而非評價本身。為此,優化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關鍵在于:首先,統籌政府、市場及高校等利益相關者在學術評價改革中的復雜關系及其作用機制,減少行政權力對學術的規制。其次,健全高校教師學術評價的利益監督機制、申訴救濟機制以及信息公開機制,確保多元主體參與學術評價的程序公正與結果公平。再次,重點突出學術評價的質量貢獻導向,緩解高校教師的符號焦慮。這就要求高校教師從評價制度慣性加速中做“慢學術”的理性選擇,進而在學術內卷競爭中減少“短平快”研究。具體而言,在高校教師職稱評定中應弱化科研成果的硬性數量要求,建立論文數量的質量替代機制。如貢獻值高且影響力大的科研成果(著作、課題及咨詢報告)對期刊論文的單向替代;成果在校外專家委員會中獲一半以上優秀結果認定的高校教師,可直接申請職稱晉升。此外,高校教師學術評價要將數字化技術方法與理論內涵相結合,即在堅持量化評價的精確簡化及剛性有序的適應域上,運用大數據評價技術將高校教師的復雜性人文品質(學術旨趣、職業精神及科研道德等)以個人成長檔案袋形式予以建立,實現數字化評審指向的綜合性審視。
在國際同質化學術評價熱潮中,我們需要思考國際趨同化學術評價競爭與本土化評價實踐的均衡博弈關系。一方面,高校教師學術評價需立足本土化價值研究,對接國際化學術評價標準,加強國內外學術評價的聯動機制,構建中國特色學術成果評價體系。同時,在緊密結合國情、政情及校情等復雜環境下,以理性、科學的姿態努力實現更高層次的學術評價合作新優勢,構筑有利于本土學術知識創新和提升全球學術認可度的立體式評價體系。具體而言,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在其建設中要破除“唯數字”學術評價指標的迷戀,就需要構建一種定量與定性、主觀與客觀、本體與異體相結合的多元互參評價體系。其中,要重點關注高校教師科研成果的原創點、增值性、創新元、可轉化性、潛在應用性及引用價值等多參數評價形態。同時,要在高校教師學術成果中引入一種內外關聯性評價,即堅持內部學術共同體評價的根本性,并參照外部數理統計的普適量化評價,借助外部數統計量評價中效度數的科學解釋,進而佐證或補充內部主體性評價的結論。換言之,就是內部評價賦值于外部評價的“系數”,實現多維互動的立體式評價。
另一方面,轉變國際化學術評價逆差,減少奉西方標準為圭臬的盲從行為。我們要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高校教師學術評價,必須充分堅守本土性與繼承性,體現中國氣派及中國風格,重視解決中國問題、總結中國經驗的貢獻。然而,強調本土性并非要排斥國際化學術評價標準,也不是完全與全球化標準脫鉤,而是要從標準的被動接受者轉向協同制定者,將中國化學術評價的智慧、方案凝練為國際范圍可認同的學術話語體系。概言之,努力提升本土特色化學術評價體系就是既要與世界接軌,又要對不符合中國國情的標準內容保持定力。針對國際學術評價中數字化指標規訓對隱性場域指標權重的擠壓,高校亟需豐富評價指標維度以及特定評價層次的特質,如教師的師德師風、文化傳承、社會服務及國家情懷等不可精確計量的特性。具體來說,就是要構建以創新為核、貢獻為基及數字為輔的多元互參學術評價體系,將科研成果的知識創新度、學術貢獻度以及學界關注度等參數互融共存,打通學界評價、業界評價與第三方評價的關聯通道,構筑“創新—貢獻—數量”三位一體的高校教師學術評價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