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子萱
“電影敘事學的產生和發展,不僅吸收和運用語言學的基本概念和范疇,而且第一次開始將電影技術因素作為敘事因素來考慮,并作為一種深入細致的、更加精確的、繁瑣的定量分析和研究?!盵1]影片向“希望溝壑”這一大自然的海灣景觀借景,從已相處29年的夫妻日常生活片段切入,以傳統的單線敘事手法,通過不同的敘事視角步步推進,展現人物從破碎到重構的發展過程,由此延伸對家庭關系與個體選擇的思考。基于此,本文將對影片進行敘事學研究,雖然在根本上是理論問題,但對電影創作也是有益的。
“敘事視角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種:一是全知敘事,即敘述者無所不在無所不知,法國結構主義理論家熱奈特稱之為‘零度調焦’;二是限制敘事,即敘述者與人物知道得同樣多,熱奈特則稱其為‘內部調焦’;三是純客觀敘事,即敘述者比任何一個人物都知道得少,又稱為‘外部調焦’。在具體影片中,敘事視角往往呈現出較為復雜的而非單一的狀態。”[2]這三種視角在《希望溝壑》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運用,而本文主要探討重點使用的“內部調焦”。
影片以丈夫、妻子和兒子構建故事人物關系,故事走向依照丈夫提出離婚后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展開敘述,觀眾基本能預見故事結局,然而導演卻巧妙轉變敘事視角,將這個看似平淡的婚姻破碎的故事講述得扣人心弦,令人深思。
丈夫:自我價值覺醒引發關系破碎。影片總體是以兒子杰米的角度來講述故事,在具體的情節發展中則是從開場的五分鐘后,開始進入到丈夫愛德華的敘事視角。經過妻子格蕾絲“訓導”后,在外表上顯得更蒼老的愛德華主動為精神奕奕的妻子端上熱茶,這個細節直觀地表現出人物日常生活的疲態與習慣于順從的狀態。觀眾從愛德華的視角中看見格蕾絲只專注于自己的所思所想,且并不看重愛德華的工作,甚至將愛德華視為服務于自己的角色,使得觀眾在第一時間便感受到愛德華在家庭中的那種被控制、被輕視的壓抑感。
在愛德華提出離開前,夫妻二人就29周年結婚紀念日要去哪里慶祝的問題爭吵起來。格蕾絲咄咄相逼,愛德華步步相讓,最后格蕾絲為迫使愛德華向自己表達愛意,出手掌摑了他。雖然愛德華的表現有些怯懦,但也清楚地讓觀眾看到格蕾絲在這場婚姻中明顯處于強勢地位,尤其在爭吵后,兒子杰米沒有去安慰父親,而是去安撫母親的情緒,并表現出習以為常的狀態,更是讓觀眾對愛德華在這段家庭關系種的處境表示莫大的同情。
通過丈夫的敘事視角,已經不需要再向觀眾交待愛德華在29年的婚姻里經歷了什么,不需要明確表述愛德華為什么提出離開這個家與愛德華是如何覺醒的,觀眾理解愛德華的選擇。愛德華承認自己婚姻的失敗,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終于不再退縮,做出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的反抗。因此,盡管格蕾絲再三表達她會改變,讓愛德華再給兩人一次機會重新開始,觀眾也認為都是徒勞的事。
兒子:從破碎到重構的承受者。導演將家庭關系破碎的第一幕集中在丈夫視角,使觀眾能迅速理解愛德華的行為,并與其產生共情,建置起對兒子及妻子反應的期待,進而從第二幕開始引入兒子杰米的敘事視角,開拓了既不算當事人也不是局外人的客觀角度。
在愛德華離開家后,兒子杰米自然承擔起父母之間溝通的作用。他每周回家陪伴格母親,偶爾與父親見面。其實在之前的情節已經可以看出,杰米對母親的關心是要多于父親的,或者說,杰米清楚相比起來母親是那個更需要他照顧的人。對于決定離婚的原因,愛德華還提及了有第三者安吉拉的緣故,但面對父親的出軌杰米卻沒有過多的指責,甚至十分清楚父母曾經相愛到現在決定分開的基本狀況,表現出比他的朋友們都更要理解父親的立場,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引起了觀眾對杰米認知的好奇。
跟著兒子的視角,觀眾看見了杰米一個人的生活。他在單身公寓里邊看電視邊泡麥片,既不能認定是格蕾絲口中的“他一個人生活不開心”,也無法判斷是愛德華所說的“他喜歡一個人生活”,實際上這說明其實父母都并不真正了解兒子,雙方都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評判兒子的生活。直到杰米對朋友傾訴,第一次為家庭關系破碎而流淚,觀眾也在此處終于能明白杰米的感受。作為父母婚姻悲劇結果的承受者,杰米之所以能以平常心對待父母婚姻的破碎,是因為他承受了來自父母的雙重壓力,能理解雙方在這段關系中經歷的折磨,因而他才是這場破碎關系中收到最大傷害的人。
妻子:專制主義修正趨向關系重構。經過兒子杰米的斡旋,仍無法挽回這對夫妻婚姻破碎的事實,從格蕾絲得知丈夫愛德華只愿在律所簽離婚協議時才見自己最后一面開始,導演帶著觀眾進入了妻子的敘事視角。格蕾絲面對丈夫與兒子的狀態,與《奧利芙·基特里奇》在一定程度上有異曲同工之處,都具有不經意彰顯智力優越的刻薄和不愿承認失去愛的脆弱,在家庭關系中以專制主義壓倒對抗自己的所有力量。即便家庭關系已破碎,格蕾絲仍要保持著她的尊嚴與強大,每天打電話給愛德華,但并不開口說話;在杰米勸導她出門走走時,還輕蔑地質疑“出去參加讀書小組嗎”。甚至在愛德華離開家后,依舊希望他能對自己言聽計從,并養了一條與愛德華同名的狗,讓狗遵從自己的命令做動作。
經過了丈夫和兒子的視角后,當來到妻子的敘事視角時,其實觀眾已經很難對格蕾絲產生同情,而事實上導演也不期待觀眾有此反應,因而并沒有過度表現格蕾絲的崩潰,而是讓格蕾絲看清婚姻的殘酷真相。兒子杰米告訴她,自己接受她因為痛苦而要放棄生命的選擇,讓格蕾絲第一次真正站在他人的立場思考,并開始修正自己的行為模式,嘗試理解他人在生活中經受的痛苦。
在故事的最后,格蕾絲走進了愛德華的新家,從愛德華的新生活以及他的新伴侶安吉拉口中再一次認識到自己不該將生活完全寄托于婚姻。“這種非大團圓的情節模式,在美學上具有‘在破碎中重構’的意蘊。觀眾在電影中看到一幅不再完整的圖像,通過心靈把它們拼貼成一個完整的故事”。[3]雖然最后兩人沒有復合,但格蕾絲卻從行為上的強大走向了心靈上的強大,終于實現自我的重構。
“敘述話語的兩個組成部分為敘述文本(故事)與敘述行為(敘述過程)。”[4]在影片中,則表現為人物的對白語言及演員的表演過程?!半娪皩θ宋锏乃茉臁⑷宋锴榫w的表達是情感邏輯,情感邏輯是建立在文本邏輯基礎上的。”[5]與人物的敘事視角相對應,丈夫、兒子和妻子三個人物也有各自的話語表達形式,避免了人物形象扁平化,使之更具有代表性。
飾演丈夫愛德華的比爾·奈伊為舞臺劇演員出身,大段獨白臺詞表演信手捏來,充分表現出被婚姻壓抑多年的精神與肢體狀態。在人物設置上,愛德華是一名歷史老師,引用了“二戰傷兵會被遺棄的記錄”來形容婚姻關系中的強者和弱者。這樣的順承引用并不顯得突兀,反倒有了一種超脫于現實的自我意識,與之后妻子格蕾絲從“二戰紀念活動”中意識到婚姻也是一場戰爭相呼應,表示格蕾絲開始明白愛德華是如何看待這段婚姻的,兩人在精神空間中有了第一次的平等對話。另外,在影片中格蕾絲一直在整理詩歌選集,充滿了浪漫意味,而愛德華則一直在編輯維基百科詞條,代表著理性和冷靜。這樣鮮明的對比能讓觀眾迅速辨識這是一對表面和平實質性格迥異,對事物認知有強烈反差的夫妻,可想這樣的關系能夠維系29年,在一定程度上對彼此必然都是一種傷害,而這樣的關系破碎也在情理之中。
飾演妻子格蕾絲的安妮特·貝寧多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演技自然毋庸置疑,形象地表現出一個用言語控制丈夫的強悍的妻子形象。格蕾絲除了有氣勢洶洶的對話外,還有多首詩篇詠誦?!霸娀Z言追求一種語言上的總體詩境,這類語言單看局部字句不甚明顯,而通讀全篇后,卻可以強烈感到一股詩情撲面而來或充盈心腹?!盵6]這些吟誦在一定程度上為她的專制行為做出了“合理”的解釋——因為她活在了浪漫想象里。在故事情節的日常對白外插入詩歌,能給觀眾一種陌生的新鮮感,可以重新構造觀眾對于人物的感覺,造成一定的阻隔,從而延長感知和認知過程,使觀眾相對更容易接受重構后的人物形象。
影片的對話主要集中在杰米與格蕾絲之間,采用人物敘事情境進行講述,使杰米在父母之間搖擺的兩難形象豐滿充沛起來。杰米的飾演者喬什·奧康納是一位90后英國演員,但在影片中的表現卻可圈可點,將一個成長在看似美滿實際充滿壓抑的家庭關系中的兒子的憂郁頹靡氣質精準演繹了出來。從人物對話的內容和語氣里,觀眾可以感覺到格蕾絲對待杰米的態度明顯要比對愛德華更平等,也能清楚知道自己哪一句話會使杰米受傷。因此面對格蕾絲,他是具有一定的話語權與說服力的。
當格蕾絲把自己困在家不愿出門時,并使用了一堆理由向杰米表示“我最好就待在這”,然而杰米一句“待在這個能看見門的地方(等愛德華回來)嗎?”便讓格蕾絲意識到自己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只是不愿承認婚姻破碎的事實。前文提及的杰米告訴格蕾絲,他接受格蕾絲因為痛苦而放棄生命的選擇,讓格蕾絲感慨“你肯定經歷過那樣悲傷黑暗的時刻才會這么對我說”,原本還想安慰兒子的格蕾絲,卻繼續被杰米的一句“我不能要求你為我而活”而語塞,終于明白自己的自私,才最終走出這段至暗時期。以上幾場對話的例舉,導演清晰地讓觀眾明白格蕾絲是如何一步步改變的,同時樹立起杰米通情達理卻又敏感消極的人物形象,優缺點共存,進而能夠想象人物在成長過程中經受來自家庭的精神挫折。
影片在展現普通人的家庭生活時包含了大量的生活化對白,卻并不顯得瑣碎。每一段對話在一定程度上都在暗喻人物對自我或家庭的認知,細細品味,便能體會到導演的巧妙用心,再融入富有文學性的大段獨白與詩篇,在揭露生活殘酷真相的同時,營造出厚重而詩意的情感氛圍,寓意深長,耐人尋味。
“在敘事學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空間問題常常被人們所忽略,但由于“電影是一門能夠保證十分完整地控制空間的藝術,對電影敘事而言,空間無疑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7]《希望溝壑》的敘事空間相對集中,除了故事情節里需要的特定場景外(如簽離婚協議的律所),基本都聚焦在格蕾絲與愛德華的家以及反復出現的大自然景觀地點“希望溝壑”。在本文中,主要探討“希望溝壑”這一敘事場景與家庭之間的意義。
在影片里,“希望溝壑”這一場景共出現了15次,每一次的出現都代表著這段家庭關系將要或已經發生變化,而最終的結局則走向整體的破碎和個人的重構?!跋M焙汀皽羡帧蓖瑫r存在,既有幸福,也有傷害,更進一步表達了家庭關系的復雜多面。將“家庭關系”符號以影像化表現,把敘事關注重心、情感核心匯聚、意義能指呈現都集中在“希望溝壑”,旨在喚醒觀眾對于家庭關系與自我內在價值的思考。
在影片一開場杰米就已經告訴觀眾,在他小時候他們一家會去“希望溝壑”這個小海灣玩,“當潮水退去的時候,會有一些小石礁露出來”,這也代表著他父母的婚姻生活,當激情隨年歲過去,生活的傷痕便會顯露。在故事發展的過程中,“希望溝壑”也有著不一樣的形態展示。在愛德華還未提出離婚、家庭關系未破碎之前,“希望溝壑”是一片平靜的景象,附近也有不少五彩繽紛的商鋪;愛德華離開后,“希望溝壑”的海灣不斷洶涌著波浪,格蕾絲和杰米開始不停地前往此處,既有回憶過去海灣的寧靜時刻,也有突然奔向懸崖邊上的驚險瞬間,分別對應人物的心理體驗。而到了影片結尾,經歷了父母這段婚姻破碎風暴的杰米,再次回到了這片“希望溝壑”,此時的格蕾絲和愛德華都開啟了自己的新生活,在杰米沉靜的獨白中,鏡頭經過溝壑縱橫的石礁一路前推,掃過了三人,最終推向了遼闊洶涌的大海,再一次印證了“希望”與“溝壑”并存的生活現實。
“希望溝壑”只是一個影像載體,影片希望借由它本身作為一個視點引導觀眾,這也是現實主義常用的敘事手法,以大自然循環代表無常的生活,從另一個角度表達獨立個體面對生活磨難的考驗時,可能表現出的人性的脆弱和勇敢,并思考在這樣的困境下如何建立健康穩定的群體關系。
近年來,不同文化國度的電影作品都趨向對人物精神內核的深度挖掘,例如今年備受關注的《駕駛我的車》及《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等影片,都是講述人在社會、人在情感的關系中探索自我的需求與價值的歷程,亦如《希望溝壑》所關注的,打開封閉的自我,拓展內心的邊界。在影片中,導演并沒有解釋婚姻是如何破碎的,也沒有分析怎么樣的家庭關系才是最好的。這些信息表達都沒有明確的答案,因此觀眾可以根據自身生活體驗,產生不同的理解與看法。
《希望溝壑》以婚姻破碎為故事起點,通過三位家庭成員的敘事視角,張弛有度地呈現面對婚姻破碎關系時人物的內心體驗,直擊婚姻生活的復雜多面。面對當下的家庭關系,電影以語義豐富的角色獨白和情感真摯的人物對白,構建扎實深厚的文本體系,提出個體反觀內求、探索情感價值等深遠問題的思考,可謂是敘事學層面上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