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日輝
數字經濟是全球未來的發展方向。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數字產業集群。”現階段,我國生產函數正在發生變化,經濟發展的要素條件、組合方式、配置效率也在發生改變。①劉鶴:《必須實現高質量發展》,《人民日報》2021年11月24日,第06版。傳統經濟學理論是工業經濟時代的產物,數字經濟蓬勃發展的實踐,需要我們對主流經濟學理論進行重新思考。2021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三十四次集體學習時講話時強調,把握數字經濟發展趨勢和規律,加強數字經濟發展的理論研究。本文對有關數字經濟的文獻進行回顧,建立概念化框架,討論數字經濟的本質特征,分析數字經濟的發展趨勢和規律。
數字經濟的內涵在不斷演進,經歷了側重互聯網向重視多種數字技術的研發和應用,再到將數據作為關鍵生產要素的認識過程。早期研究機構和學者將數字經濟的內涵歸納為“基于數字技術的經濟”,②Charoen,D.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Computers.Ijaber,vol.13,no.6,2015,pp.4495-4510.數字經濟內涵延伸到整個經濟活動,包括在商業、政府事務和非政府事務中的應用。③Malecki,E.J.,and B.Moriset.The Digital Economy:Business Organization,Production Processes and Regional Developments.Routledge,2007.隨著數字技術應用范圍不斷擴大,數字經濟被泛化為所有數字化經濟活動,學術界研究的重點逐漸轉移到平臺經濟、數字化轉型,以及數字經濟的增長、創新和治理等領域。
數據要素是數字技術應用的副產品。構建以數據為關鍵要素的數字經濟,成為推動數字經濟健康發展的方向。數據蘊含新的競爭優勢,是認識數字經濟內涵的新視角。2016年9月,G20峰會給出數字經濟的官方定義:將數字化的知識和信息作為數字經濟的關鍵生產要素,這一定義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可。國內學者基于這個定義,從數字技術和數據要素兩個維度來定義和深化數字經濟的認識。比如,蔡躍洲(2018)將數字經濟劃分為兩種不同表現形式,即與數字技術直接相關的特定產業部門和融入數字元素(或信息要素)后的新型經濟形態。④蔡躍洲:《數字經濟的增加值及貢獻度測算:歷史沿革、理論基礎與方法框架》,《求是學刊》2018年第5期。
將數字經濟分層進行詮釋,是認識數字經濟的另一種視角。布克特和希克斯(2018)將數字經濟定義為“完全或主要來自數字技術的經濟產出部分,其商業模式基于數字商品或服務”。⑤Bukht,R.,and R.Heeks.Defining,Conceptualizing and Measuring the Digital Economy.International Organisations Research Journal,vol.13,2018,pp.143-172.該定義將數字技術和數字商業模式創新結合起來,既包括核心數字部門,也包括更廣泛的經濟活動,將數字經濟分為三個圈層,但并未聲稱所有數字化活動都是數字經濟。李海艦和張璟龍(2021)從三個層面構建了數字經濟的理論分類框架,認為數據價值化和數字化治理是宏觀層面,中觀層面包括數字產業化和產業數字化,微觀層面包括數字化產品和數字化企業。⑥李海艦、張璟龍:《關于數字經濟界定的若干認識》,《企業經濟》2021年第7期。全球主要經濟體都在探索數字經濟的內涵和規模測算,也將數字經濟進行分層。比如,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把數字經濟分成基礎設施、電子商務和收費數字服務3個大類和10個小類。我國國家統計局將數字經濟產業范圍確定為:數字產品制造業、數字產品服務業、數字技術應用業、數字要素驅動業、數字化效率提升業等5個大類。本文認為,產業數字化和數字產業化是數字經濟的“內涵”,數據要素市場體系、數字化公共服務和數字經濟治理體系是數字經濟發展的外部環境,這三個方面本身也可以發展成產業,可以看作是數字經濟的“外延”。
綜上所述,已有研究對數字經濟的定義、內涵和特征并沒有形成共識。本文認為,數字經濟的經濟屬性與技術屬性之間是相互交叉融合的,只強調其中某一方面,或者僅僅從數字產業化和產業數字化這個大劃分來說,無法全面深刻準確理解數字經濟的內涵。本文將數字經濟層次化,深入剖析數字經濟的內涵與本質特征,采用技術-經濟范式分析數字經濟的發展規律與趨勢。
數字技術的發展和應用促使生產函數發生變化,數字經濟的內涵也不斷演化。本文采用系統論的思維,將復雜的系統層次化,構建“基礎設施、生產要素、生態環境、轉型發展和形態創新”的系統構架,提出數字經濟的五層次概念模型。
定義數字經濟需要厘清三個關系。一是工業經濟與數字經濟的關系。工業經濟是工業革命之后的經濟形態,工業化是實現產業結構從農業主導轉為工業主導的過程。數字化是實現工業經濟向數字經濟轉型的過程,數字經濟是工業經濟之后的新經濟形態,而不是工業經濟體系下國民經濟統計核算中的一個新類別。我國提出數字經濟核心產業增加值占GDP比重,那是因為現行國民經濟核算體系無法適應數字經濟的統計核算。數字經濟創造價值的方式不同于工業經濟,是一種全新的經濟形態。當前數字經濟還沒有成為主要的經濟形態,一旦數字經濟創造的價值(包括增加值和附加值)占主導地位,經濟形態的性質就將從工業經濟轉化為數字經濟了。①姜奇平:《論數字經濟的價值本體》,《東北財經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
二是虛擬經濟與數字經濟的關系。一般而言,實體經濟是指物質產品、精神產品的生產、銷售及提供相關服務的經濟活動,虛擬經濟是指相對獨立于實體經濟之外的虛擬資本的持有和交易活動。然而,實體經濟及其范圍并沒有形成共識,實體經濟與數字經濟是不同層級的概念,我們既不能停留在三次產業層面理解實體經濟,更不能把數字經濟與實體經濟對立。數字經濟不僅改變了人類社會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價值創造方式,而且提升了人類的生產效率、交易效率和價值創造效率,當然是實體經濟。
三是平臺經濟與數字經濟的關系。互聯網平臺是繼市場、企業之后的資源配置方式和生產組織形式,平臺經濟一般指基于互聯網平臺或數字平臺的新型經濟形態。平臺經濟包括四個層次,數字平臺是引擎,數字平臺企業是主體,數字平臺生態系統是載體,數字平臺生態系統的整體構成了平臺經濟。②趙昌文等著:《平臺經濟的發展與規制研究》,北京:中國發展出版社,2019年,第18—19頁。數字平臺既是數字經濟最主要的企業組織形式,也是新一代通用目的技術(GPT)研發和應用的重要載體,為數字技術落地提供最廣泛的場景。平臺經濟既是一種商業模式創新,也是產業范式的躍遷,深度融入工業、零售、交通、物流、能源、金融等領域,成為數字經濟最重要的形態。
基于以上認識,本文認為,數字經濟是以數據要素為關鍵要素,以數字平臺及其生態為主要載體,通過數字化和智能化實現高效連接,在物理世界和數字空間都可以創造價值的一種新的經濟形態。根據該定義,數字經濟的內涵包含4個核心內容:一是數據要素是關鍵要素和核心要素,數字經濟不是基于數字技術的經濟,數字經濟最大的新是在生產函數中加入了數據要素,數據成了驅動經濟運行的關鍵性生產要素。①易憲容、陳穎穎、位玉雙:《數字經濟中的幾個重大理論問題研究》,《經濟學家》2019年第7期。二是數字平臺及其生態創造了新的連接方式、信任體系和價值創造方式,更加準確、迅速、便捷地連接供應商和用戶,通過高效且規模化的匹配或撮合促進相關方互動、匹配與交易,利用不直接擁有或控制的資源為所有參與者創造價值,產生網絡效應、規模經濟效應和顛覆式創新效應。三是在現實世界和數字世界都可以創造價值,數字經濟是創造高價值的經濟,價值本體是有別于增加值的附加值,這種附加值等價于質量、創新和體驗的價值。②姜奇平:《論數字經濟的價值本體》,《東北財經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數字經濟不僅在現實世界創造價值,在線上平臺、元宇宙等數字世界也可以創造價值,還能夠在數字平臺生態系統中實現價值共創。四是數字經濟是比工業經濟更高級的經濟形態,表現為運用“數字技術+數據要素”建構物理世界和數字世界交互融合的經濟運行體系,實物產品和傳統服務數字化、數字產品和服務不斷豐富,提升生產、消費、流通、分配等環節的效率,新商業模式層出不窮。
以上定義表明,數字經濟是人類正在重新構建的一套更高級的經濟形態,本文從“互聯、要素、融合、轉型和創新”五個機制,劃分數字經濟的五個層次(如圖1所示),構建數字經濟概念和內涵的框架。

圖1 數字經濟五層次概念模型
數字經濟第一層是新基礎設施層。新型基礎設施植根于數字技術,具備高速泛在、天地一體、云網融合、智能敏捷、綠色低碳、安全可控的特征,實現機器設備、生產線、工廠、供應商、產品、客戶、消費者和政府等從“萬物互聯”到智能互聯網,形成自我強化的反饋循環。新基礎設施層是數據要素流通和數字技術應用的前提條件,數據要素的價值在應用場景、交易場景和非交易場景下形成,①歐陽日輝、龔偉:《基于價值和市場評價貢獻的數據要素定價機制》,《改革》2022年第3期。為消費者、平臺企業、廠商、中介組織、行業協會、政府打造數字生態系統提供反饋循環能力,是數字社會的基石,發揮了促進和加強創新活動的基礎作用。
數字經濟第二層是新生產要素層。產品數據、設備數據、工業數據、農業數據、金融數據、物流數據、社交數據、消費數據和公共數據等構成了大數據,成為數字經濟的核心關鍵要素。數據流帶動技術流、資金流、人才流,各種要素廣泛高效聚集整合,為生產、流通、消費、服務行業的業務分析和高質量發展賦能。數據進入廠商的生產函數之后,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的作用越來越大。被數字技術賦能的數字勞工(又稱數字化勞動力)成為打破人與機器邊界的新型勞動力,工業機器人取代工廠勞動力,承擔單調、頻繁、長時間重復、環境惡劣的工作。互聯網平臺聚集的資本成為產業資本,運用“連通性”產生市場規模乘數效應和潛在差異需求規模乘數效應,②邱澤奇、張樹沁、劉世定:《從數字鴻溝到紅利差異——互聯網資本的視角》,《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10期。既驅動平臺經濟創新,也是數字技術創新的動力。
數字經濟第三層是新生態環境層。基于新型基礎設施的融合打造三個方面的生態環境:一是大數據、人工智能、云計算、5G、工業互聯網等技術,支撐數字基礎設施與三次產業融合,促進一、二、三產業深度融合,上下游聯動,營造應用場景和企業創新生態,消費互聯網和產業互聯網協同融合發展。二是技術創新形成新技術族群,技術集成推動數字技術集成創新。比如,區塊鏈本身是多種技術的融合創新,區塊鏈和人工智能、大數據、物聯網等技術深度融合,推動技術集成創新和應用場景創新。三是數字經濟不僅是技術的變革,也是一連串的思維模式、行為習慣、制度和管理等軟件系統的重大變革,政府、社會、平臺和個人等經濟主體圍繞數據流動循環、相互作用,形成經濟系統的新運行機制。
數字經濟第四層是新實體經濟層。數字技術和數據要素雙輪驅動三次產業數字化發展,出現智能制造、智慧能源、智能交通、智慧農業、精準農業、智慧物流、智慧交通、數字金融、數字商務等新業態新模式。一方面,通過產業融合、線上線下融合、要素協同,數字平臺實質性參與實體經濟價值創造,打破三次產業的嚴格區分,引發產業功能、形態、組織方式以及資源配置方式的變革,培育出生態普惠性的新型實體企業。另一方面,在商業模式上,傳統行業龍頭企業及大型數字平臺發揮燈塔效應,運用工業互聯網、人工智能、大數據、數字孿生等數字技術對傳統產業進行全方位、全鏈條的改造,從大規模、社會化生產向個性化、柔性化、定制化生產轉型,增長動力由要素驅動、投資驅動向創新驅動、數據驅動轉換,必將形成創造新價值的新實體經濟。
數字經濟第五層是新經濟形態層。隨著數字技術研發和應用催生更多新產業,數字技術和數據驅動推動技術創新、產品創新、業態創新、模式創新和組織創新,培育出更多以實體企業為主體、打通產業鏈供應鏈的數字平臺,進一步推動經濟社會數字化發展和向智能化演進。新消費、新生產、新服務和新金融,構成了數字經濟的創新圖景。嚴格意義上的新經濟形態,是在生產和消費方面能夠創造全新價值的經濟活動。比如,數據資產能夠給個人和企業帶來經濟收益,元宇宙構建一個全新復雜的數字生態系統,用戶可在元宇宙中生產和生活、創造新價值。
需要指出的是,數字經濟的五個層次并不是嚴格區隔,在數字技術和數據要素兩大力量的創新驅動中,構筑了“經濟社會、物理世界、數字空間”融合的三重結構新框架。數字基礎設施實現了三重結構的互聯,在新生產要素層完成數據要素、數字技術、互聯網資本與其他傳統生產要素的整合,新生態環境層打造應用場景、數字生態和數字化治理,推動新實體經濟層完成傳統產業數字化轉型;新經濟形態層不斷涌現新消費、新生產、新服務和新金融。綜上,數字經濟的本質是由技術創新引發的經濟范式轉換和價值創造能力提升。
一般認為,數字經濟具有高創新性、強滲透性、價值增值性、廣覆蓋性等特征。根據數字經濟五層次概念模型,本文借鑒技術-經濟范式的理念分析數字經濟的本質特征:①孫寶文、歐陽日輝、李濤:《把握數字經濟的技術經濟特征》,《光明日報》2021年12月14日,第11版。
本質特征一:智能互聯是數字經濟最顯著的特征。智能的發展方向主要體現在產品和服務智能、裝備智能和過程智能等方面。互聯的發展方向是建設無界網,即人、企業、政府機構、物品智能互聯的自適應、生態化網絡,使人與人、人與機器、機器與機器、服務與服務之間,能夠形成一個互聯,從而實現橫向、縱向和端到端的高度集成。通過連接數的倍增、市場規模的擴大和應用場景的拓展,市場主體運用技術和數據形成了新的經濟形態,如平臺經濟、共享經濟、算法經濟、零工經濟、數字服務等。在智能互聯的驅動下,產業結構將呈現以電子商務為核心的消費互聯網和以無界制造為核心的產業互聯網二元結構并逐步融合。
本質特征二:數據成為數字經濟的關鍵生產要素。數字經濟發展始終圍繞數據這個核心生產要素重構企業和經濟發展的強大驅動力。數字平臺對傳統流通、消費、生產體系的淘汰、升級、融合、重組、優化,背后的經濟邏輯都必須基于數據的判斷、預測和精準匹配。比如,Airbnb租房、Uber打車等共享經濟模式的本質,就是挖掘數據的價值,構建新型的合作和信任體系,實現智能化供需匹配,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在數據、算法和算力的驅動下,實現線上線下全網全域全渠道、端到端的全鏈條、全流程、全場景的連接,打造豐富的人與機器無縫銜接的應用場景,數據自動流動和循環利用,推動技術創新、組織變革和動力變遷。
本質特征三:數字平臺培育數字生態成為融合發展的載體。數字平臺是數字經濟最重要的組織形式,不同于工業經濟時代的企業。一方面,在數字平臺上,人的行為方式、定價機制、匹配效率、贏利模式等發生了革命性變革;另一方面,數字平臺營造數字空間與物理世界互聯互通的數字生態,平臺、企業、用戶、政府和其他參與者形成價值創造共同體。比如,電子商務平臺融合了生產、貿易、支付、倉儲、物流、快遞、廣告等相關行業,催生社交電商、直播電商、社區團購、即時零售等新業態,改變了人類的消費方式。再比如,工業互聯網平臺在航空、石化、鋼鐵、家電、服裝、機械等行業,有效整合了產品設計、生產制造、設備管理、運營服務、物流和售后服務等數據資源,呈現跨界運營、價值共創和產用融合等橫向分層特征。
本質特征四:數實融合促進工業經濟向數字經濟演進。數字化轉型是傳統經濟適應技術創新的必經之路,數字技術與實體經濟深度融合、數字經濟與工業經濟深度融合,培育經濟增長新動能,實現內生經濟增長。比如,傳統制造業數字化轉型,本質上是利用數字技術驅動商業模式創新與轉型,從大規模生產轉向個性化定制,整個生產過程更加柔性化、個性化、智能化,同時企業的經營理念、組織模式、治理模式和贏利模式也轉型為新的價值創造、轉化、實現體系。再比如,農業數字化轉型,既要通過數字技術提升農業生產能力、管理水平、生產效益和資源利用效率,又要通過電商平臺實現產-供-銷精準對接,改造傳統農業管理模式、改變農業生產方式、提高農產品銷售效率,促進一、二、三產業深度融合。類似于工業化,由工業經濟向數字經濟發展的數字化過程中,技術與經濟融合、新舊經濟融合、三次產業融合將是長期的過程,也是數字經濟的顯著特征。
本質特征五:基于數字技術和數字平臺不斷催生全新的商業形態。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技術和數據驅動產業數字化,新經濟形態創造新價值,新價值創造驅動經濟增長,形成正向反饋的閉環,產生完全不同的商業模式和形態。智能技術群是數字經濟創新發展的基本驅動力,多種技術的集成和融合創新形成乘數效應。比如,數字孿生通過整合實體、數據、技術三大核心要素,構建物理實體、虛擬實體、孿生數據、連接和服務五個維度的數字孿生體系架構,有可能孕育出眾多的商業形態。再比如,車聯網在車載信息服務、車路協同、智慧交通等方向發力,汽車有望成為一個高度智能化的辦公、消費和生活娛樂的移動空間。依托數字技術和數字平臺,三次產業的界限更加模糊,圍繞生產、生活和工作等方面將創造出層出不窮的新產品、新服務,數字平臺創造出新的價值。
本質特征六:新治理體系是數字經濟健康發展的重要保障。數字技術快速更新迭代,既為數字化轉型提供不竭動力,也產生新的風險,對經濟運行造成沖擊、帶來不確定性。比如,高度集成的信息系統安全風險、數據泄露風險、企業數字化轉型風險等,大型平臺“大而不能倒”的運營風險、壟斷和資本無序擴張等也與數字經濟的發展相伴而生。數字經濟新范式的演化和確立,既需要創新治理體系有效解決內在矛盾和外部制約因素,更需要建立一套規則和制度環境來促進數字技術擴散和數字平臺生態健康發展,形成新經濟自我強化的良性循環。
數字經濟本質上具有很高的技術屬性,數字經濟的五個層次構建了技術-經濟范式結構。數字技術通過“互聯→數據→融合→轉型→創新”路徑,形成“新基建→新要素→新生態→新模式/新業態→新經濟”的經濟維度。這既有利于我們理解數字經濟的“新”,也有助于我們分析數字經濟的發展規律和趨勢。
數據成為關鍵生產要素是數字經濟的技術-經濟范式出現的關鍵。一個革命性的關鍵生產要素是新范式出現的關鍵,關鍵生產要素的特征是降低相對成本和普遍有效性。①[意]G·多西等合編,鐘學義等譯:《技術進步與經濟理論》,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13頁。數據是數字技術滲透經濟活動的副產品,數據具有非競爭性,數據要素的成本明顯便宜且越來越低,在可預見的未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且在應用中無處不在,具備了成為關鍵生產要素的基本條件。數據要素成為關鍵生產要素是數字經濟的標志,經濟增長將從主要依靠能源等自然資源的投入,轉向主要依靠數字技術發展而實現的數據要素廉價投入的轉換。一方面,數據的非競爭性導致利潤增加,即使在考慮隱私的情況下,數據在公司之間廣泛使用也可能帶來社會福利增加,這是數據要素提高生產率的基本驅動力。②Charles I.Jones and Christopher Tonetti.Nonrivalry and the Economics of Data.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110,2020,pp.2819-2858.另一方面,數據的積累有助于產生更多的創意和技術進步,是數據要素影響經濟增長的另一重要途徑。此外,數據要素在與其他生產要素的結合過程中,降低資本和勞動力等其他要素的成本,帶動其他產品生產效率的提升,推動綜合生產力提升。①蔡繼明、劉媛等:《數據要素參與價值創造的途徑——基于廣義價值論的一般均衡分析》,《管理世界》2022年第7期。
新技術和新型基礎設施重塑了數字經濟底層技術。數字基礎設施的成本優勢主要表現在直接通過降低價格和間接通過增加用戶的市場覆蓋率,從而實現規模經濟。新型基礎設施是數字經濟運行的基礎,一方面,數據要素的采集、存儲、流通和應用必須基于數字基礎設施。實現生產設備、產品、服務、應用場景以及用戶之間的智能互聯,必須建立在“經濟社會-物理世界-數字空間”聯通互動、數字孿生和虛實交融的技術底座之上。數字技術的互聯效應大幅提升了數據要素的邊際產出,從本質上改變了增長函數的形式,由此可能使總產出呈現出類似指數增長的情況。②荊文君、孫寶文:《數字經濟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一個理論分析框架》,《經濟學家》2019年第2期。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加速數據在各主體之間的充分流動與連接,技術融合、集成應用不斷催生出新商業模式。比如,數字技術促進三次產業融合的趨勢越來越明顯,數字經濟中將難以明確區分三次產業。
數字平臺成為市場和企業之后資源配置的新型組織模式。不同于工業革命圍繞工廠組織生產,數字平臺具有多邊架構和網絡效應兩個主要特征。一方面,數字平臺打破了原有的等級結構,憑借巨大計算能力、復雜算法和大數據,通過多邊平臺進行的市場交易,能夠將一些成本(搜索成本、復制成本、運輸成本、追蹤成本和驗證成本)降低到幾乎為零;③Goldfarb,A.,C.Tucker.Digital Economics.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vol.57,2019,pp.3-43.另一方面,數字平臺通過網絡效應取代垂直整合的企業,數字經濟活動(C2C、B2C、B2B)圍繞基于價值創造和價值分配的平臺生態系統進行重組,將至少部分要素市場外部化到生態系統中,兩組自治的參與者(創業者和用戶)通過互補性和分布式治理結合在一起,驅動了企業通過多邊架構的開放式創新實現價值創造與共享。④Zoltan J.Acs,Abraham K.Song,LászlóSzerb,David B.Audretsch andéva Komlósi.The Evolution of the Global Digital Platform Economy:1971-2021.Small Business Economics,vol.57,2021,pp.1629-1659.
數字經濟發展規律主要體現在數字技術和經濟形態兩個層面。數字技術的典型特征是指數增長,在計算(Compute)、帶寬(Bandwidth)、網絡(Network)、數據(Data)和能耗(Energy)等方面分別有摩爾定律、吉爾德定律、梅特卡夫定律、“大數據定律”和庫梅定律,合稱為“CBNDE定律”。該定律實際上是經驗法則,技術的變革和演進是復雜的。隨著新技術的研發和集成,數字技術有可能出現新的發展規律。
從經濟形態來看,數字經濟將有可能不再按照工業經濟時代的三次產業進行劃分,呈現場景化、平臺化、生態化、數智化的發展規律。一是生產和生活呈現出數字化應用及其數字化場景。技術群落將企業活動的邊界不斷拓展,打通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個環節,模糊生產、消費、服務等邊界,業務系統利用數據和系統實現大集成、大融合,生產和生活都在各類數字場景中完成。二是資源配置平臺化。數字平臺整合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環節,產業鏈和上下游企業主要依靠平臺進行資源配置。經濟平臺化使得資源配置扁平化,國家之間發展經濟的競爭重心從產品競爭、技術競爭、商業模式競爭、產業鏈和供應鏈競爭,逐步演進為大型互聯網平臺及其生態體系競爭。三是經濟環境生態化。智能互聯不斷放大和擴散“平臺+生態”產生的價值和利益,擁有技術和數據優勢的平臺驅動生態在更大范圍內實現共享、互補和普惠,網絡協同效應、蒲公英效應和生態競爭等加劇。①李曉華:《數字經濟新特征與數字經濟新動能的形成機制》,《改革》2019年第11期。生態化不斷強化跨界融合,顛覆性創新不斷涌現,進一步推動更多的技術、業態和模式創新,變革經營管理模式。四是智能經濟是工業經濟完成數智化轉型后的數字經濟成熟形態。與工業經濟的工業化概念相類似,數智化是數字經濟創造的新價值在國民生產總值中比重不斷上升的過程,以及從事數字經濟的就業人數在總就業人數中比重不斷上升的過程。未來的經濟社會是物理世界、數字世界和意識世界構成的復雜世界。比如,元宇宙可以將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無縫融合,有可能成為數字經濟的未來載體和重要形態。
根據數字技術對經濟社會的影響,本文從數字經濟五層次模型的視角,把數字經濟的技術-經濟發展浪潮分為兩個時期四個階段,如圖2所示。

圖2 基于技術-經濟范式的數字經濟發展趨勢
范式導入期以1991年為大爆炸時間。互聯網是數字經濟的先導技術,在20世紀20年代微處理、80年代個人電腦發展的基礎上,1991年8月6日,第一個靜態頁面誕生了,這是由蒂姆·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推出的世界上第一個網站——http://info.cern.ch。1993年4月30日,萬維網免費開放后迅速普及。20世紀90年代末,服務提供商數字化轉型的基礎設施和芯片技術的持續進步,互聯網大規模商用進程加快,推動以互聯網應用為主要特征的網絡化,迎來了數字經濟新范式。整個20世紀90年代,美國輸出了互聯網技術和商業模式,克林頓執政期間的新經濟政策和理念塑造了全球互聯網進程;2000年美國互聯網泡沫破滅以后,互聯網從美國中心走向歐美主導的西方中心。①方興東、鐘祥銘:《全球史視野下互聯網史論的演進與轉向——基于50年全球互聯網演進與互聯網史研究的考察》,《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9年第9期。2010年以后,隨著中國互聯網平臺崛起和亞非拉互聯網普及率提高,智能手機問世,互聯網平臺及其生態系統出現,數字經濟在全球蓬勃發展。2010年前后,是數字經濟范式在全球范圍內從爆發階段向狂熱階段轉換的時間節點。
在范式導入期,新范式給經濟發展帶來了三個重大的變化。一是數字平臺的興起。2010年前后,谷歌、阿里、騰訊、京東、Airbnb、Uber、Snap、Facebook、Twitter、WhatsApp、Open Table等互聯網公司的成立,平臺革命將數字經濟推到狂熱階段。數字平臺作為價值創造、業態創新和資源配置的新興組織形式,通過降低信息成本和提高匹配效率,引導生態系統共創造價值來完成平臺的經營目標。數字平臺具有強大的網絡效應,經濟和社交活動逐步向平臺遷移,通常被稱為平臺化。二是數字技術對傳統產業的顛覆式變革。在科學革命的推動下,數字技術成為數字經濟發展的先導產業,互聯網、人工智能、云計算、區塊鏈等技術為數字經濟發展提供了技術、產品、服務和解決方案。數字技術滲透到三次產業,以數字技術、互聯網資本為代表的新生產要素推動傳統產業數字化轉型,其中,電子商務在促進線上和線下融合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三是數字化進程中產生了海量的數據,數據要素在導入期的狂熱階段開始發揮作用,各國不僅重視數字技術,而且逐步認識到數據要素是關鍵生產要素,加快培育數據要素市場,積極探索提升數據資源價值的途徑。這個時期,基礎設施開始數字化轉型,數字經濟對傳統的制度體系有沖擊,但是傳統的基礎設施和舊范式的制度環境仍占據主導地位。在創新層,數字技術與實體經濟融合催生了新產業、新業態和新模式。
2017年以后,全球主要經濟體紛紛加快數字經濟領域的反壟斷立法和執法,全球數字經濟開始進入轉折點。在數字經濟的狂熱階段,數字平臺實施的平臺“二選一”、平臺“封禁”、“大數據殺熟”、平臺自我優待、算法合謀,以及基于數據驅動的預防型或扼殺型收購等各類反競爭行為層出不窮。②陳兵、馬賢茹:《全球視閾下數字平臺經濟反壟斷監管動態與中國方案》,《統一戰線學研究》2022年第2期。2017年6月27日,歐盟委員會針對“谷歌購物”反壟斷案作出裁決。此后,美國、中國、德國、英國、法國、日本等國紛紛加快數字經濟領域的制度建設,圍繞反壟斷和公平競爭、數據保護、隱私保護、互聯網資本等方面,加快制定和出臺法律法規,以促進數字經濟持續健康發展,打造本國競爭新優勢。比如,歐盟制定了《數字服務法》和《數字市場法》,美國出臺了《終止平臺壟斷法案》等五項互聯網平臺反壟斷相關法案,我國修訂了《反壟斷法》,印發了《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都在努力探索構建數字經濟范式的治理體系。
拓展期是數字經濟的協同階段和成熟階段。協同階段是數字經濟發展的“黃金時代”,智能互聯的新型基礎設施建立起來了,為數字經濟擴展準備了條件。工業機器人應用、數據要素市場化配置、互聯網資本進入產業領域,“數據+算力+算法”構成了智能化的核心技術體系,數字化轉型與數字經濟發展賦能。數字經濟范式滲透到經濟社會中,互聯網資本成為真正支持生產的產業資本。人們把數字技術看作積極力量,經濟主體通過發展智能技術群落,實現連接、溝通、互動與交易的智能化,數據自動流動形成新的社會經濟生態系統,政府實現數字化治理。在協同階段,新實體經濟層中,生產者與消費者協同、產業互聯網與消費互聯網協同、數字金融與數字經濟協同等,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新實體企業和新實體經濟,不再嚴格區分三次產業。新經濟形態層中的新消費、新生產、新金融、新服務,有可能是完全不同于工業經濟時代的形態,衡量價值的標準也不再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而是數字平臺創造的新價值和效用。
在數字經濟范式的成熟階段,場景化、平臺化、生態化、數智化將邁向繁榮成熟。基礎設施層是數字技術簇群占主導,數據要素真正成為要素層的關鍵生產要素,基于數字技術和數字要素的新產業體系形成,新制度與數字生態趨于完善,完成數智化轉型的新實體企業是數字產業化和產業數字化的經濟主體,新生產方式、新產業組織形態、新經濟形態占據經濟系統的主要地位。我國在全球數字經濟發展中居于引領地位,將早于絕大部分國家進入成熟階段。數字經濟之后的技術-經濟范式將是什么?極有可能是數字技術與生物技術相融合的新范式。①Andrew Tylecote.Biotechnology as a New Techno-economic Paradigm that will Help Drive the World Economy and Mitigate Climate Change.Research Policy,vol.48,2019,pp.858-868.
數字經濟的本質是由數字技術革命引發的經濟范式轉換和價值創造能力提升,是對工業經濟的揚棄和迭代。本文嘗試從五個層次認識數字經濟,構筑了“經濟社會、物理世界、數字空間”融合的三重結構新框架。數字經濟在實踐層面可以大致分為數字產業化和產業數字化,在理論層面,本文將數字經濟分為新基礎設施、新生產要素層、新生態環境層、新實體經濟層和新經濟形態層,在數字技術和數據要素雙輪驅動下,數字經濟通過新基建產生規模經濟效應、數據要素的倍增效應、新生產/新服務優化資源配置、新模式/新業態提高全要素生產率,促進經濟發展的質量變革、效率變革、動力變革,成為未來主要經濟形態。
理論來源于實踐,理論指導實踐。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做強做優做大我國數字經濟,必須加強數字經濟發展的理論研究。本文建議,一方面,學術界應加強數字經濟的理論框架、經濟增長、數字創新、收入分配、政府規制等方面的重大理論研究,不斷實現數字經濟理論創新和中國實踐創新的良性互動,著力在數字經濟領域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另一方面,學術界應堅持問題導向,注重問題意識,圍繞解決數字經濟發展面臨的一系列矛盾和問題,加強對策建議研究,建議理論界與政府、平臺形成合力,重點研究數字經濟發展的頂層設計和體制機制建設、數據要素市場建設、數字經濟促進共同富裕的途徑、數字經濟健康發展的“三個有利于”和“兩個深度融合”、培育新型實體經濟、數字經濟的統計測度和評價體系、數字金融的創新發展、規范數字經濟發展的制度體系、數字經濟治理體系、國際合作和全球共治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