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明
199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稅收征收管理法》頒行已過三十年,隨著技術、經濟和社會觀念的變遷,亟待與時俱進進行重構和修訂,落實中央相關財稅體制改革方針政策。稅收征管法理念實際是德國法學家所說的“理想圖景”,類似于“建筑圖紙”,將直接影響未來稅收征管法的修訂與貫徹,形于外的法條、法規之“體”在不同的興于內的法理念之“魂”指導下呈現迥然各異的精神氣質與品格,也會導致施于行的法效果之“用”相去甚遠。基于2015年征管法修訂草案,在未來的稅收征管法修訂中,如何領會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2021年印發的《關于進一步深化稅收征管改革的意見》(以下簡稱為《稅收征管改革意見》)的精神實質將區塊鏈、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納入稅收征管制度,如何保護納稅人合法權利、構建更加人性化的征納關系,如何定位納稅人在稅收稽征程序中的協力義務,都需要稅法學者拓寬視野,跳出就技術論技術、就稅收論稅收的狹隘思維,由“術”轉“道”,從元問題的深層對立法目的、邏輯與客觀需要加以反思,以求知本源謀改進,尋方向為進路。本文第一部分“數目字管理”問題脈絡為討論問題的源起;第二部分針對在信息技術進步的背景下推進“以數治稅”的稅收征管體制改革,從技術哲學的視角通過對“以數治稅”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比較分析,指出大數據時代稅收征管法建構在理念價值取向上應秉持人本主義而非迷失于技術主義的誤區;第三部分針對大數據時代信息技術進步使得稅收征管稽核能力的空前強化,進一步從善與正當辯證關系的視角分析在涉稅信息獲取上基于與國庫中心主義相對立的納稅人中心主義原則應然的制度安排,論證納稅人涉稅信息權保護并不僅僅是涉稅信息傳遞和保密問題,而更為重要的是以人為本稅收征管法建構在制度層面嚴格界定涉稅信息干預權的邊界,將納稅人基本權利保護精神貫徹其間。
黃仁宇《中國大歷史》在社會上廣泛流傳,但其“大歷史”觀實際上源于年鑒學派布羅代爾的“長時段”理論。①黃仁宇:《放寬歷史的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90頁。黃仁宇的大歷史的一個核心觀點就是,經濟組織、法律體系、文化觀念三者同時匯合湊集、相互支撐,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能夠在數目字上管理的國家社會架構經驗才得以產生。黃仁宇將中國歷史上缺乏數目字管理作為一個關鍵問題,認為中國歷史上雖然《周禮》記載的典章制度美輪美奐,但往往停留于上層,無法深入社會底層實現“數目字管理”②黃仁宇:《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06頁。。清朝的改革與整頓,紀律與技術上的成分多,組織和制度上的成分少,既無管理對象的細分,也無管理手段的細化。國民政府力圖改造這種局面但沒有成功,只有中國共產黨取得政權后對社會基層改造才真正實現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變化,為中國改革開放經濟發展奠定了基礎。①張世明:《法律、資源與時空建構:1644—1945年的中國》增訂本,第3卷,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656—657頁。
進一步考察,在中國學術史上,黃仁宇“數目字管理”思想應該追溯至民國著名財稅法專家衛挺生。民國期間研究經濟法的學者可分為兩大群體:一為朝陽大學留日學者群體,一為以馬寅初、衛挺生等為代表的立法院學者群體。衛挺生1929年在上海太平洋書店出版《財政改造》,引述“數目字支配世界”的英諺力主一筆不茍的財政法律構建,②衛挺生:《財政改造》,上海:上海太平洋書店,1929年,第140頁。成為衛氏后來財政立法、計政立法的初步思想整理的底本。衛氏最初設計一部《財政監理法》的法典,分為通則、收支系統、預算、會計、統計等十二章,雖然胡漢民大為嘉賞,并主張應改稱“財政法”,但負責財經委員會的鄧召蔭主張財政立法化整為零,遂先后起草了《財政管理法》、《預算法》、《會計法》等等,不僅對民國政府在大陸時期的財政管理制度化的貢獻卓著,而且這些法律至今仍然大多在我國臺灣地區沿用。黃仁宇研究明代財政和近代中國社會轉型的大歷史,強調“數目字管理”,即是對衛氏計政理論的演繹。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稅收征管制度不斷銳意創新。無論199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稅收征收管理法》出臺后的“以票控稅”還是“十三五”時期的“信息管稅”,都旨在為納稅人建立更為科學、便利的現代征管體系。互聯網技術廣泛應用在當今已是大勢所趨。從技術層面上,起源于比特幣開發與應用的區塊鏈構成以時間為序對數據區塊鏈式組合的獨立分布式賬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給數據“上鎖保真”,加強稅收征管工作的聯動性,將稅收遵從內化于區塊鏈代碼架構中,降低稅收的流失率。大數據云計算、機器學習等數字技術的運用可以為納稅人描繪數據畫像,實現納稅人群體分類分級智能化,在企業或個人自主填報交易信息的同時,稅務機關也可以通過大量匯集交易行為發生的時間、地點等信息,與相關主體填報的信息進行比對,進而實現所得稅的精準申報。在“十四五”時期,稅務機關需要著力解決的關鍵點即是,依托由大數據支撐的、聯通各個行政部門的涉稅信息共享平臺,推進稅收征管數字化升級和智能化改造。《稅收征管改革意見》對進一步推進稅收征管制度相關改革的主要目標、重大舉措等進行了全面的部署,“以數治稅”驅動的“合成”構成我國治理能力現代化及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重要內容。在從稅收管理向稅收治理轉型的大背景下,“求善治”必須以“立良法”為前提。
互聯網技術對法律制度的沖擊與改變給人耳目一新的震撼感。鑒于稅收治理能力不足,部分學者對于《稅收征管改革意見》理解存在片面性,將“互聯網+稅務”簡單地等同于信息技術在稅務管理中的強化應用,視為此前稅務機關所積極推進的稅務信息化的翻版。相反的觀點則又趨于另一極端,將“互聯網+稅務”視為可以“包打天下”的制勝利器,是克服目前中國稅務管理各種棘手問題的靈丹妙藥。③參見謝波峰:《“互聯網+稅務”的內在邏輯及藍圖構建淺析》,《財貿經濟》2017年第2期;杜小娟:《大數據視域下個人所得稅征管問題研究》,《稅務研究》2021年第9期。
技術通常被視為達到某種特定目的的工具和人的活動。在海德格爾看來,這種工具性或人類學定義雖然正確但不完全,因為我們在試圖保持人對技術的主要地位并在精神上加以把握時,技術卻從我們的手指縫中溜走。人越是努力于這種工具論的褊狹理解,情況就越是如此。“只有當某種尚未揭示的東西被揭示時,真正的技術本質才出現”①舒爾曼:《科技文明與人類未來——在哲學深層的挑戰》,李小兵、謝京生、張鋒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年,第89頁。。因而,有必要進一步追問技術本身的屬性,必須追問工具性本身為何。海德格爾運用反思性思維方法把握現代技術的本質,在《對技術的追問》中強調技術的本質不是一種技術,并非技術問題而是哲學問題。從哲學角度而言,技術的本質不是制造或控制事物而是揭示事物,與真理密切相關,是真理的一種顯現方式,是存在的顯現。海德格爾并不反對技術,而是聚焦于理解技術和技術世界的本質,在技術的本質中看到人屈從于超于人之上的異己力量,將技術問題理解為現代性的核心,將現代技術的本質把握為具有構設性的“座架”(Gestell),賦予“座架”一個更加深層次的哲學意義,認為現代技術是一種單向線性的“預置”(bestellen),支配著人們把包括人本身在內一切存在物籌劃于技術系統或框架中,使物不再是物而成為喪失其原有性質的專門為技術所用的片面“持存物”(Bestand);由于這種全然不顧其他可能性的單向線性運作,使得現代技術成了單一的去蔽方式,而遮蔽和排除了其他的去蔽方式,結果現代技術的本質運作以“座架”的方式進行,即以一種集約性的、自始無從逃避、遮天蓋地的方式規定著現代存在的顯現方式,如同一條山脈主干貫穿一座座原始山峰而使之展現為綿延不絕的群山。現代技術就其本性來說絕不是單純的中介或工具性力量,或者說根本就不是工具,而是人從自己出發不可能控制的某種東西,具備一種強求性質,同時還趨向于對一切事物進行功能和用途的經過校準的揭示,展現出諸如“物化”“齊一化”“功能化”“謀算”“全面統治”等獨斷主義后果,以致包括人本身在內的天地萬物都成為可以估算、分析、利用并加以控制的技術擺置對象或加工原料。現代技術的本質已經展現為一種“全體存在者的真理的命運”②岡特·紹伊博爾德:《海德格爾分析新時代的技術》,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20頁。。在海德格爾看來,新時代的一切事物都被充分座架化,只為座架賦予其身份而存在,喪失了天然自身,只能在技術交往中得以重新構造與規定,必須千篇一律地展現為功能性、物質性的存在,并且成為可預測、可算計、可取用的技術對象。人類自身被技術所提出的逼迫要求所支配,落入其一意孤行為自身設下技術的集置陷阱無法脫身,已經被現代技術所掌控。
技術首先使人異化于自然,然后異化于文化甚至技術本身。在根據技術得其結構的世界中,人不再是自由的,俯首稱臣于技術,而且在現代技術的座架本質中遮蔽自己,使自己的基本特征不能在無蔽狀態中得到揭示。近代以來數學的測量和計算是其根本方法,普遍數學意義上的數學因素成為全部知識的基礎。技術強使之展現的逼迫式解蔽功能使人走上了一條將世界變為座架的特殊“解蔽”之路。現代技術將一切顯現為無蔽狀態,但其“一切解蔽都歸于一種庇護和遮蔽”③孫周興:《海德格爾選集》(下),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第943頁。,乃是在解蔽和無蔽狀態的承繼生發中成其本質的。人在技術的去蔽過程中不是客體或主體,而是作為技術的“資源”或“備料”而被配置,表面上是在操縱技術,實際上卻自己成了座架的設置中的一個環節,并在受命于技術座架的同時力促之,情不自禁將自己的一切交付給技術,按照技術的目的去行動。現實地看,計算機信息科學和互聯網將完全重新塑造人生存于世以及人與人溝通的方式。世界的技術化是人必然的無法逃脫的天命。技術發展作為文化進步的驅動機所體現出的工具理性取得空前的勝利,其本身并沒有錯誤,但問題在于技術解蔽限定式思維模式所造成的自然這種可挖掘和儲存的持存狀態,對存在的澄明之境的沉思卻乏人問津,遮蔽了解蔽本身。因為每次“存在的揭示”作為解蔽都伴隨著一次“存在的掩蔽”。人因而失去了真理,落入了自身和存在物的滑流,成為技術的囚犯,忘卻萬物歸宗的存在而專注科學技術中的存在物,把一切當作存在者進行加工,表面上世界越加有序,但實際上距離存在漸行漸遠。
韋伯將“理性”分為“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與康德對“應然”與“實然”范疇的區別甚有關聯。按照韋伯的理論,形式合理性具有事實的性質,主要被歸結為手段和程序的可計算性;實質合理性具有價值的性質,主要屬于目的和后果的價值可肯定性。技術作為工具只有在其工具整體中才能夠是其所是。工具本質上是一種“為了作……的東西”。有用、有益、合用、方便等等都是“為了作……之用”的方式,這各種各樣的方式就組成了工具的整體性。“在這種‘為了作’的結構中有著從某種東西指向某種東西的指引。”①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第85頁。技術不僅僅是中性的工具,在很大程度上也塑造了人的現實認知,進而影響人的價值體系和生活方式。大數據、互聯網加持下技術被神化,技術決定論、唯技術論和技術至上主義都呈現出與唯意志論一樣的唯心主義色彩。在哈貝馬斯看來,技術的自主性實際上是一種“偽自主性”,但已作為共同的幻想得以確立起來構成一種意識形態,滲透進普通民眾的頭腦之中而潤物無聲以合法性權力產生作用。技術統治論者企圖以控制自然的方式控制社會,按照目標確定的工作和適應性行為的自我調節的系統的模式重新構造社會。控制論之父諾伯特·維納堅信控制論能勝任一種哲學的角色,力圖在控制論作為一種哲學的幫助下將各門科學聯結為一個巨大的整體。但他事實上也對將社會科學和經濟學納入控制論范圍有一定保留,因為在這些科學的預測中運用作為控制論基本方法的數學概率論是極不可靠的。維納甚至在更早時就提醒人們:重要的不僅在于“知道如何”,而且也在于“知道什么”,“依此,我們不僅確定了如何實現我們的目的,而且確定了我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②Norbert Wiener,The Human Use of Human Beings.Cybernetics and Society,London:Eyre & Spottiswoode,1950,p.210.否則,“不管是否清楚那些規律就將其責任問題賦予了機器,就等于把責任賦予了風,而后來會發現,這原來是一陣旋風。”③Norbert Wiener,The Human Use of Human Beings.Cybernetics and Society,p.212.技術以之為前提的規范是,可以做什么就應當做什么。技術并不關心“為什么”,相反是由技能和效能統治的。我們在為技術而追求技術的同時,就關閉和排除了所有進一步的技術的意義揭示。技術進步同時就是、不言而喻就是人類和社會進步的期望或天真信仰,都會導致人類生活的意義與自由一道遭到排斥。技術意義應該得到揭示,其社會意義應該沿著超越性的方向進行而得到深化并受到法律的引導。正義必須保護人們既不被技術又不被其有害的副作用壓垮。電腦產生互聯網的大數據整體思維,但人腦仍然基于思維經濟原則偏好于傳統的還原論思維。現代技術法力無邊,標識出無所不包、無所不管、無所不控的偉力,但法律講究節度,對技術的反思不能乏力。
每個時代都有技術至上論的各種版本問世。技術確實是解決許多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的最佳方式。然而,技術萬能論、法律萬能論以及不時涌現的歷史無用論均不足為訓,很可能如同當年馬克思等批評機械唯物論的形而上學一樣。大數據的盲目崇拜出主入奴,將導致一種“計算形而上學”,可能迎來的不是生產大量機器人以供驅遣,反倒是人役于物的“新奴隸社會”。法治不僅僅是冰冷的邏輯的產物,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性的產物。曾幾何時,稅務界十分推崇金稅工程,但事實證明其并不能有效遏制虛假發票的泛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今鼓吹區塊鏈技術似乎又成為下一個千禧年王國,被學術界視為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法。但恰恰是在數字經濟的驅動下,微軟、蘋果等跨國公司通過成本分攤協議的無形資產轉移定價構成巨大的漏洞,催生出各種變幻莫測的企業避稅行為。在互聯網時代,實現能力的整體“升維”,通過積極“增維”,在“維數”更多的情況下,征納雙方博弈過程必然出現“維度提升”,引發新的問題乃至新的風險。大數據本質上通過識別有用的關聯物呈現相關關系而不是因果關系。大數據的力量和潛能令人咋舌,但其數據本身魚龍混雜的局限性不能忽視,相關關系只有相似而沒有絕對,不能夠推導出因果關系,更無法從此種是推導出應當,因而稅收征管不可能悉數委之通過大數據的稅收核定。①世界各國稅收一般程序分為自行申報納稅程序和課賦納稅程序兩種不同的程序模式。自行申報納稅程序和課賦納稅程序兩種模式的程序環節基本相同,主要區別在于納稅人的納稅申報是否直接產生稅額確定的效力。我國學術界主流觀點認為,納稅人自行申報納稅制度在我國1993年《稅收征收管理法》初次頒布之時即被確立。但各稅法規定的構成要件實現僅僅為稅收之債發生原因,僅產生抽象的稅收支付義務,只產生在可核課性的意義上所謂的“稅收債務”,必須通過后續規定的確認程序后才會具體化,具體的稅收之債才得以成立,才可以行使稅收請求權、征稅權。聶淼、熊偉通過梳理稅法制度實踐發現,中國實際上存在稅收行政確定的程序,只不過相關規則較為零星、不成體系,且蜷縮于稅收征收程序之中,認為有必要厘清稅收核定與推定課稅之間的界限與關聯,稅收核定應該被定位為一種行政確認行為,以此解決納稅評估內外混淆的弊端,建議將稅收征管法修訂草案第六章的標題中所使用的過于寬泛的“稅額確認”概念改為“稅收核定”。參見聶淼、熊偉:《重塑稅收核定:我國稅收行政確定的建構路徑》,《稅務研究》2015年第12期。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以納稅人為中心的稅收征管服務理念轉變歷經半個多世紀,積極主動為納稅人履行納稅義務提供幫助和服務作為一種通行做法,在許多國家促進全民稅收遵從的實踐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當代西方國家在對納稅人的管理中已經開始借鑒發端于企業營銷管理的客戶理論,加拿大、英國、澳大利亞和新加坡等國每每將納稅人改稱為client或customers(即客戶),美國、意大利等國則將稅務機構改稱為service(即服務機構),致力于推進“服務型稅收”體制改革,以提高納稅人的納稅意識和稅務管理者的服務意識,建構稅收征納雙方“誠信”機制與合作關系。我國臺灣地區學者楊奕華指出:“法之生成與消亡,系于人,因于人,由于人,法律以人為本源。”②楊奕華:《法律人本主義——法理學研究泛論》,臺北:漢興書局有限公司,1997年,第99頁。在稅法制度設計和實施中,納稅人是根本,稅務機關應該樹立人本理念,摒棄傳統的高壓強制策略、“國庫主義”和“義務本位”,增強“以納稅人為本”服務意識,密切注意納稅人權利保護,通過優化納稅服務、規范辦稅行為,簡化辦稅流程、拓展辦稅渠道、優化辦稅環境以提升納稅人申報納稅的便利度,達到促進納稅遵從的目的。
在邏輯上,人性是制度的根源,而不是制度的產物。法律者,依于人情物性而立者也。違人情,拂物性,過猶不及,未有不滋弊者矣。日本法學家末廣嚴太郎在《謊言的功效》中這樣寫道,面對奔流的大河,人們希望對河流加以約束,就在右岸建起了銅墻鐵壁般的堤壩,企圖一勞永逸。湍急的河水沖擊右岸的堤壩,濁浪排空,希望奪路而去,但面對銅墻鐵壁的堤壩,敗下陣來的河水很快急流勇退,立即轉而撲向左岸,踢開左岸虛弱的堤壩,滾滾而下。此時,筑起大壩的人也許為自己攔斷大河的壯舉沾沾自喜,為堤壩建成后驚濤拍岸景觀的“壯美”而感到心潮澎湃,但沒有意識到洪水已將左岸沖垮,一片汪洋。法學家不要以為自己制定的法律可以如同銅墻鐵壁般的堤壩阻遏浩蕩眾流,應該從書齋里、從紅磚砌造的政府辦公樓里走出來,直面現實,看到在洶涌河水沖擊下河床走向的改變。①末廣嚴太郎「噓の効用」『改造』大正11年(1922年)7月號。在制定或應用一條法律規則的時候,“不要壓制天性”(“警告功能I”),并且“不要遺忘天性”(“警告功能Ⅱ”)。②Wolfgang Fikentscher,Modes of Thought:A Study in the Anthropology of Law and Religion,Tübingen:M?hr Siebeck,2004,p.71.要其大端,法必本于人,循理處情,不能悖是,否則逆天理,賊人道,“反道為務,雖賢哲猶有禍害”③劉晝:《劉子校釋》,傅亞庶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00頁。。
在大數據時代的稅制改革,需要我們深入思考和有效解決的新問題或新挑戰包括但不限于通過新技術加強稅收征管能力。先進的技術必須與先進的制度相結合。就本質而言,智慧稅務的目的在于由“業務數據化”向“數據業務化”轉型,從現有的稅務機關填寫申報納稅模式向“非接觸式”“不見面”的以確認為主納稅模式轉變,降低遵從成本,通過建立《稅收征管改革意見》所提出的“線下服務無死角、線上服務不打烊、定制服務廣覆蓋”的稅收服務模式,實現從無差別服務向個性化、智能化、精細化服務轉變,使符合稅收優惠條件的納稅人及時獲得準確的信息,促進市場經營主體得享政策紅利溉沾之澤,進一步提高納稅人的滿意度與獲得感。職是之故,在創新、優化稅務行政執法方面,《稅收征管改革意見》提出推廣“首違不罰”清單制度,強調以柔性管理方式讓執法既有力度又有溫度,以期寬嚴相濟、法理相融,貫徹以人為本的理念,體現“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稅收征管改革意見》雖然明確指出以服務納稅人為中心的征管理念,現階段稅務機關也大力宣傳管理為主、服務為先之類口號,但在實際工作中仍往往將自身的稅收征管能力作為衡量稅收征管效能的關鍵因素,將工作重心置于以大數據時代的技術硬件提升自身的稅收征管能力,而將更好地服務納稅人的軟件效能等閑視之,亟待觀念革新。
正當性要求對法律規范追問的徹底性,因而具有否定性、批判性的性格。人們對一種行為必然是首先對“不應當”作出認知,在充分認知“不應當”的基礎上才可能真正確定何為“正當”,進而在更高的層次上深化“不應當”的認識。正當與否取決于理性的批判分析。對行為正當的判斷的功能與其說是肯定不如說是否定,與其說是辯護不如說是批判。正當與否只能在遞進的發展中加以動態的理解。任何企圖追求正當的確切、固定含義的努力,都在某種意義上背離了這一概念的本質。如果說合法性是一種未經充分的理性質疑和批判的正當性,那么,正當性是一種“義理性”或者說呈現出徹底的理性批判精神的高級的“合法性”。正當并非后果論所說的那樣在于達成總量更大的善,也并不如同道義論所主張的那樣與善截然二分,而是首先在質的維度上借助于特定基本善的參照坐標,劃定一道懸為厲禁的原則底線,以阻遏該底線的突破而導致嚴重損害作為人的存在的不可接受的基本惡,確保不可或缺的基本善。
不可否認,正當一般而言都可以說是善的。道德領域中的“對”或正當作為對行為的肯定性的評價,與善無疑有一致之處,不過,二者又很難簡單地加以等同。正當與否并不一定在于結果的好壞,并非只是基于能夠比其他評價對象實現更大的內在價值的功利結果進行計算。對行為結果的善性考察雖然涉及行為正當的判斷,但并非對行為正當性的質性規定。羅斯等強調正當之為正當不依賴于“善”,不取決于行為能夠產生的一種極為恰當又頗為合適的善的后果而是其自身的本性,行為正當性的確信不可能以善為根據,不能從結果來判斷行為的正當與否。①David Ross,The Right and the Goo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46-47.
羅爾斯為了遏制形而下的利益和形而上的信念對政治共識的阻礙,遵從康德義務論的“正當優先于善”原則之主張,提出“基于正義的公益思想”、“以基于正義的公益觀念為指導”等命題,將對個人權利重視的程度作為行為正當性與否的判斷標準。②John Rawls,Lectures o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edited by Samuel Freema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8.對羅爾斯而言,善包括各種形而下的利益和形而上的理想。正義原則要優先于形而下的利益和形而上的信念,正當構成對善的限制。超越政府應該行使權力的范圍而對個人的權利和財產橫加干涉就會令社會正義喪失殆盡。與此相對,社群主義者認為,自我不能優先其目的和價值,而是目的和價值優先于自我并規定自我,不是正義優先于善而是善優先正義。在此種理論的主導下,但凡推進國家利益的都是好的、善的、正當的。因為這種道德每每訴諸崇高的感情而非深沉的理性,盡管不乏創造美好世界未來的良意善愿,但出于一種善的意念之下的行為結果并不一定善,在公共利益的旗號引領下可能以事與愿違的后果告終。
價值陳述是“主體相關的”,并不存在單一的善。理想功利主義以“趨向最大限度的善”為正當而往往忽略這種善的對象是針對誰而言,沒有足夠公正地對待義務的高度個人化的特征,但究竟由誰擁有和獲得善在道德上至關重要。在這樣的邏輯之下,這種國家利益至善論強調可以強迫個人實現被國家所定義的良善生活,極易異化為偷運國家主義專斷的“特洛伊木馬”,形成超越其正當權限范圍之外的權力失控,只能訴諸一種道德理想,一意于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于手段、妥當之詳,不盡于人情、事理之變,在理論后效上有可能演變為以興天下之同利、去天下之同害自命的道德理想主義,不可能成為普遍的道德現實。“善”一旦與人的存在相分離,則其實質的內容便失去了本源。在疏離于人的存在的前提下,“善”將與“正當”一樣表現為對價值的形式的認定而非實質的確認。就本質而言,功利主義雖然用最大幸福作為正確行動的標準,似乎是在用某種善概念來規定正當,但實際上并未僅僅囿于以善論善的窠臼,也是關于“正當”的學說而不是關于善的學說。羅斯指出,所有最重要的功利主義者雖然用功利原則作為判斷行為正確或錯誤的原則,但都不是用善概念來定義正當的,并非對行為正當性的規定,而是對一切正當行為特征的描述,至多只能被理解為說明或佐證行為正當與否的標準。理想的功利主義不能被理解為對“正當”概念的分析或定義,而應被理解為所有正當的行為只有具有并因為具有產生最佳可能后果的深層特征才是正當的。正當離開善是空洞的,善離開正當是虛假的。維護人的自由與尊嚴所具有的善就是內在的,與為達到公共利益的善的目的而作為手段使用的價值完全不同。正當要求從真正的人道目標出發,而不僅僅偏向結果論或效果論。這種信息干預的正當性必須以是否有助于人實現幸福和好生活為標準。
稅務機關的涉稅信息干預與納稅人隱私保護已然成為修訂《稅收征管法》的焦點問題和當務之急。有學者指出,稅務機關干預涉稅信息與個人信息自由權等基本權利之間存在矛盾,應適應大數據等技術的發展潮流,適時修改《稅收征管法》及相應的實施細則,以專章對納稅人權利保護加以規定,采取均衡原則的立法理念,構建合法、合目的且具備體系性的涉稅信息認定標準,確定納稅人的權利邊界和稅務機關的權責限閾,對涉稅信息分門別類加以保護,在程序上規范收集、使用可披露信息的相關細則,彌補涉稅信息保護方面的立法供給不足。①萬興:《區塊鏈技術應用于增值稅征管的國際借鑒研究》,《國際稅收》2021年第5期。但與此相反的觀點則基于“優越利益”原理對國家的信息干預正當化事由的構造進行解讀,從國家主義視角出發認為,“權利需要錢,沒有公共資助和公共支持,權利就不能獲得保護和實施”②Stephen Holmes & Cass R.Sunstein,The Cost of Rights:Why Liberty Depends on Taxes,New York:Norton,1999,p.2.,即使納稅人信息權的實現成本亦有賴于稅收的支持。《稅收征管法》本身屬于稅收程序法,從其體系設置來看是以行使國家征稅權的稅務機關為內核、以稅務機關權責匹配和納稅人義務承擔為主軸的具有傾向性的架構,在法律修訂中應當對稅務機關賦予無需同意即可干預涉稅信息的權力。③楊琦:《從國家主義視角看涉稅信息干預的路徑探討——基于〈稅收征管法〉的修訂》,《上海市經濟干部管理學院學報》2021年第5期,第54—63頁。按照這種國家主義的理念,“個人之善”只有在“共同善”中才能得以確認,作為“共同善”體現與表征的公共利益顯然具有優先性。假如部分人一方面從國家公共服務之中受益,而另一方面又規避應稅義務而享受搭便車的待遇,勢必阻礙稅收政策執行的有效性,因而國家課征賦稅時有必要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對公民涉稅信息進行干預。
事實上,基于國家稅權的信息干預并非本身已經攜帶著“正當性”的護身符,并不能賦予自身以正當性反思的豁免權。課予納稅義務人協力義務的正當性根據不應全然基于國庫收入理由,就認為其具有不言而喻、不證自明的正當性,應采用具有相對性的雙向主體正當性原則。正當性問題是納稅義務人承擔協力義務的先決條件,即納稅義務人因何被課以協力義務。保護公共收入免受逃稅行為的影響是而且必須包括在維護公共利益內,但必須通過立法引入并尊重基本權利和自由的本質。預期最好的行為未必是正當的行為,反之亦然。行為的結果最好并非其之為正當的基礎。按照康德式的義務論核心原則,個人是目的而非手段,若非出于其自愿,不能夠被犧牲或被使用來達致其他目的。以國家稅收利益為中心而成為吞噬個人利益的“黑洞”也是與人類福利的誡命相沖突。大數原理與人性密切相關,以人之常情為衡,遵循“人性法則”與“合理法則”。人的自由和尊嚴具有內在或實在價值,這種善以及與之相關的良善生活形式應予以最大程度的促進。缺乏價值正當性的法律和制度將僅僅依賴于權力而蛻變為單純的規訓工具,稅收之債請求權行使到極端意味著極端的冷酷無情。
國家系因人民意愿而存在,而非人民為國家意愿而存在。在羅伯特·諾齊克看來,個人的權利相較于國家的權力具有優先性。國家只能在個人權利之外的空間施為,而并非個人在國家權力之外享受活動空間;個人的權利對國家的合法性及其職能具有決定意義,而不是國家決定著個人能夠獲享權利幾何。羅納德·德沃金將私人利益奉為“王牌”,認為私人利益是一種“能夠壓倒一切政治決定的某種正當性根據”。④See Ronald Dworkin,“Rights as Trumps”,in Jeremy Waldron ed.,Theories of Right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p.153.尊重公民的權利是國家的天然義務,是衡量國家及其行為正當性的最高道德標準,對國家及其行為構成諾齊克所說的道德的“邊際約束”。人的自由權以及人與人之間在尊嚴上的平等作為應然權利同人的主體性原生地聯系在一起,是立法活動與行政活動都應予以保護和禮敬的權利。
法治國家一方面確保國民與國家的隸屬關系,另一方面保障國民與國家的距離,此即國家社會二元論的法治國傳統意理基礎。對課稅高權須落實對人性尊嚴的尊重,且為稅法的最高規范。①葛克昌:《稅捐行政法——納稅人基本權視野下之稅捐稽征法》,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7頁。約翰·密爾雖然在所有道德問題上都把功利視為最終的訴求,但這必須是以作為進步性存在的人的永恒利益為基礎的功利。其在《論自由》中所確立的最簡單的原則就是,“人類之所以有理有權可以個別地或者集體地對其中任何成員的行為自由進行干涉,唯一的目的就是自我保護。”②約翰·密爾:《論自由》,于慶生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第14頁。密爾探討社會能夠對個人行為自由施加權力的邊界這一“傷害原則”理論,旨在區分出一塊未危及他人或社會而不受隨意干涉和限制的個人行為自由私域。在一個民主化時代里,在一個社會權威控制一切的情況下,為個人自由保留其應有的空間尤其必要。正惟如此,征稅權僅僅是對憲法所規定納稅人基本權利的“限制”而不是“剝奪”,不可觸及基本權利中最本質的核心內容,例外在稅法要求納稅人公開個人隱私信息須有特殊合理正當性,這種正當性在于其公開在稅收上的重要性,亦即須審查其實體要件,而非僅調查的必要性或協力義務的有無。在稅收實體法中,課稅禁區建立在“不能從裸體者身上剝衣服理論”③哈羅德·格羅夫斯、唐納德·柯倫:《稅收哲人——英美稅收思想史二百年》,劉守剛、劉雪梅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6頁。基礎上,在稅收程序法中納稅人也不能隱私喪失殆盡被裸體化。基于密爾原則,稅務機關理所當然需要限制對納稅人隱私造成傷害的風險,對納稅人隱私信息保護必須允許其將之深扃固藏而不是所謂尋求陽光下的動態安全。
共同善就本質而言是一種被接受的、個人的善,在個人參與社會秩序時必須復歸于個人或重新將自身分配給個人。基于正義,每個人都擁有不可侵犯的基本權利,不能以所謂的共同善之名僭越地加以干預。保護納稅人基本權利就是實現共同善的最佳途徑。稅務機關作為納稅人信息收集和利用者是基于公共管理者的身份角色,出于追求行政效率的目的,會不斷積極探尋收集和利用個人信息的自我能力提升,但這種基于公法的收集和利用個人信息不能無節制地肆意而為,需要維持自身權力運作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只能止步于對人民各種涉及課稅構成要件事實的經濟或者交易行動等屬于公開及社會領域,諸如體檢報告健康狀況、宗教信仰、婚姻家庭狀況等“高度屬人生活領域”涉及隱私權,特別是精神生活方面,則是國家財務行政不予窺伺探詢的禁區,只有在公共利益重大要求時始例外得以限制之。信息隱私基本權并非是在限制稽征機關的調查權與稅收重要事項的探知權,毋寧說在保障私人自決以防御國家的財務“異化”。
稅收學者對受稅收信息收集影響的隱私利益不感興趣,往往只關注稅務機關信息的披露和使用而不是信息的收集,僅限于闡明使用和傳播納稅人信息的政策而沒有闡明收集信息的政策。隱私被認為是非常狹隘的,被等同于防止不當披露的權利。④Michael Hatfield,“Privacy in Taxation”,Florida State University Law Review,Vol.44,Iss.2,2017.一些學者將稅務信息描述為或至少強調為財務信息,主張稅務信息的公開披露,將保密等同于隱瞞納稅人的納稅能力的稅收庇護屏風,傾向于將隱私描述為更有效的稅收管理的障礙。更極端的學術傾向于從根本上反對隱私,至少對富人而言是如此。①See,e.g.,Marc Linder,“Tax Glasnost for Millionaires:Peeking Behind the Veil of Ignorance Along the Publicity-Privacy Continuum”,New York University Review of Law and Social Change,Vol.18,1990.馬克·林德主張隱私是一種迷信、病態和偏見,稅務信息中“沒有合法的隱私利益”,無需與任何所謂的隱私利益相容。在某些情況下,納稅人的生活中幾乎沒有哪部分可能與稅收無關,稅務機關被授權要求提供任何可能相關的信息資料。在稅收征管中保護隱私的法律并未著眼于保護納稅人免受過度信息收集的不良影響。問題不在于法律認為什么信息與稅收是相關的,而在于法律應該認為什么是相關的。保護個人免受過度觀察、審查和分類不是個人主義的議題,而是促進社會的善。隱私保護可能涵蓋有罪者和無辜者,但這并不是反對隱私的論據。朱莉·科恩將隱私作為個人能夠自我發展和行使有意義的自主權的“喘息空間”,服務于“重要的個人和集體目的”。②Julie E.Cohen,“What Privacy is For”,Harvard Law Review,Vol.126,No.5,2013.在美國,納稅人的隱私權是《納稅人權利法案》賦予所有納稅人的十項權利之一。納稅人有權期望稅務機關的任何調查、審計或執法行動不會超出必要的侵擾性并尊重所有正當程序權利。在稅收稽查期間,如果沒有發現納稅人有未報告收入的跡象,不得尋求有關納稅人生活方式的侵入性和無關信息。將隱私誤認為是改進稅收制度的障礙而不是社會利益,不僅是一種錯誤的二分法,而且還掩蓋了改進稅法的方式。
就字面意義理解,涉稅信息就意味著已涉公法之樊,并非私法自留地內信息,國家從“共同善”的道德制高點基于科技手段主張其可及性理所當然,然而水至清則無魚,有德性的國家不可能以網絡無限的擴展對納稅人一網打盡,竭澤而漁。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惟有疏方可言不漏,否則就不是天網而是鐵幕。涉稅信息保護本身就不是稅收實體法范疇問題,課稅構成要件并不包含涉稅信息,所以不存在應盡量避免涉稅信息保護實體規定的膨脹狀態而轉向程序的路徑選擇。納稅人涉稅信息保護的界限本身必須基于正當程序。這種程序正當性本身具有獨立價值,恰恰是基于功利主義的所謂避免稅務機關在征稅過程中肩荷沉重枷鎖而令征稅效率大打折扣的“善”的結果。人們固然并不反感國家權力的正當運用,但也不是僅僅以國家權力能夠在陽光下運行為預期的厚望,類似于刑事訴訟法中追求案件事實真實并非絕對價值,仍有其他社會倫理與價值須予斟酌,因而禁止嚴刑拷打等非法取證、強制嫌疑人自證其罪以及特定親屬檢舉,稅收征管也同樣不能以挖地三尺的嚴苛信息干預為能事,更何況稅收核課處分性質上并非刑事或行政制裁處分,納稅義務人所承擔的是領域為導向的共同責任或領域責任性的協力。稅收是國家的奶牛,納稅人是國家的供養人而不是任意宰割的羔羊。正是因為稅務機關必須享有涉稅信息的干預權力,所以對這種進行鋪天蓋地、翻案找碴的事實與證據資料查核必須進行嚴格限制。“稅法上亦應承認其基于職業秘密而拒絕協力的權利”。③陳清秀:《稅法總論》,臺北:元照出版公司,2010年,第472頁。瑞士分別與德國等國家簽訂的“魔方協定”也是為銀行客戶提供信息保密或公開的選擇權,僅僅以對選擇保密的客戶代替締約國征收高額預提稅并移交涉稅信息為限。在程序法執行的技術設計之外尋找平衡稅收正義和信息自決之間的張力,可以讓納稅人本諸自主決定的價值與尊嚴通過稅收不利購買其得享獨處時空的信息自決權,使任何人因為不想向稅務機關透露相關信息雖然違反其申報義務但不會減少其納稅義務,也不必擔心受到制裁。
稅務機關對涉稅信息的處理不是僅僅引入必要性和均衡性這兩項比例符合性原則的子原則,便可保證對納稅人涉稅信息處理的手段妥當性的條件下確保該侵入造成盡可能小的損害,避免所欲成就的社會公益的共同善與其不可避免所致損害之間嚴重失衡,而是首要問題即在于該信息取得合目的性。涉稅信息干預采取的方法對于追求目的的適合性雖然并不要求措施對于目的達成是個完美解決方案,但起碼應有助于目的達成,不得進行與課稅原因事實或課稅不相干的課稅資料調查。倘若稅務機關據以要求納稅義務人所提出的事實與證據資料與課稅構成要件事實明顯無關,或要求納稅義務人或行為義務人提交范圍顯屬相當空泛的資料,例如要求納稅義務人提出過去五年內所有與客戶往來交易憑證或者電子郵件,并非針對特定課稅事件而為事實或證據調查,即系違背稅收程序法與所得稅法規定納稅義務人應負擔稅收稽征協力義務的規范目的。其次,最少損害原則要求稅務機關在稽征程序中有義務選擇對納稅人損害最少的方式為之。例如調查課稅資料,倘若能依據稅收請求權要求納稅人提供,即無須進行納稅人在金融機構的資金往來記錄方面的調查。稅務機關采取的信息干預方法必須根據相稱性原則來衡量。與所追求的合法公共利益目標相稱,①Luisa Scarcella,“Tax Compliance and Privacy Rights in Profiling and Automated Decision Making”,Internet Policy Review,Vol.8,Iss.4,2019.這種信息干預所致損害與所欲達成目的的利益之間不得明顯地比例失衡,納稅人協力義務按照正當性的價值邏輯應以期待可能性為界限。
稅收實務部門和學術界近年來呼吁應明確稅務機關從除納稅人以外的其他關聯方獲取信息的權利與范圍,適當擴大稅務機關對納稅主體的交易平臺、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掌握其他信息的政府部門的數據調取權限,完善稅源管理體系,進一步提高稅務機關稅收征管水平。按照這種思路,稅務機關通過構建“嵌入式”稅收征管模式,將稅收規則嵌入到納稅人自有財務、物流等信息系統,進而實現與納稅人商業交易行為即時同步的涉稅數據自動提取,不再基于納稅申報數據,而是直接使用納稅人自有財務會計系統的數據,通過模型、算法的綜合運用,實現應納稅額自動計算、自動化繳稅,實現稅收征管由“自愿遵從”向“自動遵從”轉變。《稅收征管法》第3條規定政府機關、金融機構、有關單位有義務向稅務機關報告涉稅信息。《稅收征管法(征求意見稿)》對此進行細化規定。按照《稅收征管法(征求意見稿)》第7條、第30條、第32條、第33條、第35條、第111條,不僅納稅人、扣繳義務人以及其他有關單位和個人按照法律規定應當提供相關涉稅信息,提交涉稅信息的義務承擔者甚至也涵蓋第三方,強化和第三方服務平臺的合作,提高數據共享能力。
論者或謂,第三方涉稅數據具有來源廣、分析維度寬與時效性強等特點,頂層立法尚未賦予稅務機關對第三方涉稅信息進行采集的權力,而稅務機關從互聯網抓取的數據存在真實性較差與準確性較低等缺陷,導致大量網絡信息只能被用于輔助稅務機關涉稅風險的分析,而非直接的證據材料,在優化稅收征管中難以充分發揮大數據本身的顯著效應,而美國、英國等西方發達國家均已形成了相對完備健全的稅收共治體系,并通過立法要求社會第三方主體履行涉稅信息提供等方面的義務,使稅務機關運用從第三方取得的納稅人信息進行交叉鉤稽核對,以探查納稅人是否有逃漏稅情事,提高涉稅信息管理的質量,為稅收共治賦權賦能。由于相關法律缺失,我國稅收機關獲取涉稅信息的渠道比較窄,對除納稅人以外的第三方和第四方數據的采集、挖掘和核對匹配能力較弱,缺乏統一的稅務數據倉庫,與工商、公安、銀行等相關涉稅部門之間的協作配合只局限于被動的協助查詢等信息傳遞,沒有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實時共享,所獲取信息碎片化嚴重,導致流失了大量有價值的第三方信息的批量獲取受限,應推進稅務機關和企業、稅務中介機構、第三方平臺等等信息直連、智能獲取和自動集成,相關主體間實現涉稅信息雙向共享可以滿足互聯網時代涉稅信息管理的諸多合理需求,為稅務機關提供良好的核查證據,是一種合作多贏的“共同善”。①劉興文、周泉:《智慧稅務背景下大企業稅收征管問題研究》,《稅務研究》2021年第8期,第135—139頁。
不過,互聯網時代的互聯互通并不代表可以無障礙四通八達,即便借助于反壟斷法對自由市場競爭秩序維系也奠基于關鍵設施理論,在互聯網虛擬經濟中尤其具有嚴格于實體經濟中關鍵設施的限制。不同的功能區隔恰恰是系統可以得以開放和運作的前提。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在1980年通過的《個人資料隱私保護暨跨國流通指導綱領》提出的搜集限制原則、目的明確化原則、利用限制原則、個人參加原則等保護個人資料八大原則,被歐洲理事會1981年《保護個人資料自動化處理公約》等廣泛接受。個人資料在搜集時目的即應明確化,其后利用行為亦應與搜集目的相符,除當事人同意或法律另有規定外,不得用于原有特定目的以外。個人信息被獲取后用于不經個人同意的其他目的而產生信息功能潛變,在特定領域或環境中提供的個人信息在用于另一領域或環境時可能會改變其含義,并可能導致對個人的歧視和不利,形成對以“目的拘束原則”為主軸的信息保護法的解構。美國尼克松總統在水門事件中出于“不正當目的”濫用稅法下的自由裁量權,將從財稅主管機關取得的稅收信息作為對政治對手的攻訐武器,就證明了這一點。水門事件促使1976年《稅收改革法》應運而生,形成目前美國《稅法法典》第6103條,原因即在于此。美國承認在五種特定例外情況下納稅人涉稅信息可以合法和合乎道德地與特定第三方有限共享,即便警察也只能在法院有實質確定力裁決授權的情況下共享特定納稅人的相關稅務信息。行政機關為發揮共同一體的行政機能在其權限范圍內應互相協助不能與公法上的基本原則要求相悖。稅務機關為避免納稅人信息披露遭受過度侵害造成納稅人無法預期其信息的處理流用方向,也會基于保密義務拒絕其他政府機關請求,不允許為征稅程序目的收集的個人數據用于征稅程序以外的目的。相反,其他行政機關對于稅務機關的信息收集也會依據相同原則同等對待。銀行為了經營業務需要,往往在貸款中出于保護債權人利益要求提供涉稅信息,貸款人迫于銀行壓力只能將基于自身享有“知的權利”從稅務機關查詢獲取的涉稅信息拱手相讓。與此相對應,個人經濟行為在銀行等金融機構留存海量的數據固然是應稅義務、應納稅額確認的重要依據,但在大數據背景下稅務機關要求無障礙獲得納稅人銀行交易信息焉可得乎?對取得來自金融機構的涉稅信息固然可以抽象地討論在立法上的實體性禁止與否或通過程序、目的、對象等條件對涉稅信息收集加以嚴格規制兩種模式選擇的利弊,但對于商業銀行而言,按照《商業銀行法》第29條、第30條規定,具有為儲戶保密的義務和自身經營利益保護的權利,與稅務機關無障礙的數據共享本身就不符合相關金融法律規定。
如果按照《稅收征管法(征求意見稿)》第32條規定,銀行金融機構將納稅人的銀行賬戶明細資金往來信息悉數向稅務機關開放,雖然對稅務機關的征管工作可以大開方便之門,卻會暴露納稅人的上下游交易客戶資源,對銀行賬戶使用人的金融信息與商業秘密造成損害,進而可能引發納稅人的交易與生產經營的模式改變。②姚子健:《銀行金融機構涉稅信息共享的法律規制》,《財會通訊》2021年第16期,第141—147頁。近年來國家稅務總局與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發布的關于推動“銀稅互動”工作的文件①《國家稅務總局、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關于深化和規范“銀稅互動”工作的通知》(稅總發〔2019〕113號)。,將“銀稅互動”過程中的信息交換由協議模式向“數據直連”模式轉型作為理想圖景,從而稅務機關可以將銀行所提供小微企業的融資信息尤其是不良貸款記錄用于納稅信用評估參考,銀行則可以將稅務機關所提供小微企業的納稅記錄信息用于自身的貸款風險控制和管理,與現行《稅收征管法》的規定不無相歧,小微企業的信息自決權在其與稅務機關和銀行的三方法律關系中被輕忽視之而置于“失語”狀態。根據2019年實施的《電子商務法》第28條規定,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應當遵循稅收征收管理相關法律法規將平臺內電子商務經營者的身份及其與納稅有關的信息報送稅務機關。而《稅收征管法(征求意見稿)》第33條將《電子商務法》第28條所規定的“主動”和“全面”的提供義務改為“被動”和“特定”的提供義務,僅規定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應當向稅務機關報告電子商務經營者的相關登記注冊信息,但被一些學者批判為提供涉稅信息的范圍過于狹窄,不能滿足稅收征管的需要,應與電子商務法的規定保持銜接一致。不過,對這種意見值得商榷的是,《電子商務法》第28條規范的是平臺企業與平臺內經營者之間的各自權利義務,所謂“與納稅有關的信息”不能籠而統之泛化為所有涉稅信息而造成權責匹配錯位。
以數治稅表明了其作為工具的指向性。工具理性不能凌駕于價值理性。工程師思維存在片面性。人本還是物本、國庫中心主義還是納稅人保護主義,這是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技術是中性的,但技術也構成一種座架。確定性是人類孜孜以求的目標,但只能與不確定共存。信息的不對稱是人類亙古以來面臨的天花板,大數據對這種局面的變革是可能的,但對于納稅人的隱私的侵入則必須有界限,應該是基于中道的制度保護而非取之無度的多多益善。新的技術可能性可能會帶來新的危險或顯示出較溫和的執法安全替代方案。目前許多學者將個人信息權保護與民法典相聯系,并以此為依據論證大數據時代對個人信息權的保護,這初衷固然值得肯定,但稅法并非民法的附屬法,并不能直接將民法的個人信息權概念和規制原封不動照搬適用于稅法,不同的法律有不同的立場和視角,作為公法之債的稅收之債對信息的掌握具有必要性,涉稅信息和個人信息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如同言論自由保護和商業言論自由保護的力度不同一樣,但是否由此推論在大數據時代國家可以拋卻任何謙抑性直接對個人隱私排闥而入卻不無疑問。經濟生活的信息并不能徹底暴露。如果這樣,納稅人的協力義務實際上多此一舉,稅收核定載諸稅收征管法也形同贅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