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科
春去秋來,光陰如梭。海內外享有重譽的著名書法家趙冷月先生離開我們已經20 個年頭了,然而每每走進書房,看到趙老為我題寫的書齋匾額,懷念之情便會油然而生。
趙先生表面冷峻,不茍言笑,其實是位熱誠老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攜《石門頌》臨本首次登門請教趙老,沒想到他熱情地接待了我。他神情專注地一張一張審閱,時不時停下來指出我的不足。他告訴我,臨《石門頌》要重在表現灑脫自在、俊逸多姿的體貌和屈鐵熔金似的凝練線條,不宜端莊挺拔工巧,以免失去自然質樸古邁的風貌。他的話,讓我對《石門頌》有了更深層的理解。當我冒昧請他為臨本題簽時,他一口答應,并即興書之。淡雅拙樸、平和簡靜的墨跡躍然紙上,我欣喜不已,一再表示感謝。
1994 年秋,我舉辦“王恩科師生書法展”,請趙先生題寫會標,他亦爽快允諾。一周后,他電告我去取。會標寫得燥潤相間,生拙厚樸,率真簡練,可謂絢爛至極、復歸平淡的大美之作。我愛不釋手。他說:“在外行看來,書法家是神來之筆,其實他們不了解藝術,這張會標我一張又一張,寫到第五遍才定稿……”這使我非常感動,一位大家如此對待一條普通的會標,趙先生對藝術的執著和真誠待人的品格可見一斑。
展覽會前幾天,我因忙于準備,不能親自前往,故打電話請趙先生屆時為展覽會剪彩。因年事已高,又頸椎病纏身,家人勸他:不要去了,反正周慧珺也去的,誤不了事的。可他說:“答應別人的事,不能黃牛,作為一個書法人,別的事我可以缺席,書法活動我是一定要參加的。”就這樣,他在我妻子的陪同下,按時來到會場,與當時的市委副秘書長王永華共同剪彩。觀后,趙先生還寫下了百余字的觀感:“王恩科師生書法展,給書法界同仁不少啟迪,王恩科先生在書法藝術上取得成功后,以育才為己任,培養出一批少年書法人才,對傳統藝術的繼承與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給展覽會以熱情的肯定和鼓勵。
后來,為了讓少年兒童有一本淺顯易懂的書法讀物,我寫了本《少年書法五十講》,請趙先生題簽并作序。書的初稿,我曾多次請教過他,他是看過的,且終稿已送出版社,所以我去訪問他時未帶書稿。他嚴肅地說:“稿子不給我,我怎么寫?總不能像社會上某些人那樣瞎吹吧。”后來我硬是從出版社取回稿子交他。他足足看了兩個星期,然后寫下了恰如其分的序言。同時他還對書稿做了多處修改,并提出不少內容和序列方面的建議,使書稿更趨完美。后來這本書榮獲“上海市中小學優秀課外讀物獎”,被上海市教委列入中小學課外閱讀推薦書目,當然,這和趙先生的熱情指導是分不開的。

圖3 趙冷月題簽的《少年書法五十講》
趙先生曾對我說,搞藝術好比爬山,不要擠在一條道上,可分幾條道往上爬,專事創作是條路,理論研究是條路,收藏品鑒是條路,教育傳授也是一條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一定要思想專一,“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自然萬物各有其主,不是你的,一絲一毫都不能要;你要專心學藝術做學問,委身講臺,做一個出色的書法教育家,同樣可以登上藝術的巔峰,為傳承弘揚中國書法藝術做出貢獻。這話,我一直銘記在心,它對我以后的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指導作用。后來,他得知我被教育部評為全國藝術教育先進個人時,欣喜不已,特意為我的書房題匾祝賀。
關于學書的進展,趙先生有個獨特而生動的比喻:“學書好比儲蓄,開始進展比較快,好比在10 元上加個0,變成100 元不難。100 元上加0 變成1000 元也不難。如果在100 萬上加個0 呢,就難了。這和學書是一樣的道理,越到后來,進展就越難越慢,所以學書一定要有頑強的韌性,打持久戰,否則就會半途而廢。”
趙先生70 歲以前的書風,基本上還是屬于甜美流便的帖學一路;70 歲后,他毅然放棄功力深厚的通俗書風,創新變法,義無反顧地追求大氣拙樸、孤寒生澀,碑帖合一的書風,令人敬佩。那種別開生面、退卻鉛華、不加雕飾、返璞歸真的寫法,給人以嶄新的藝術享受,具有砭頑起懦的作用。這給偏于甜美秀逸的海派書法吹進了一股清風,同時也引起了國內外同行的高度關注。當年文化部舉辦的“中日高級別20 人書法邀請展”中,趙先生的大名赫然在列。然而他謙和地對我說:“我的字是瞎寫寫的,藝術是豐富多彩的,藝術審美也是多元的,清秀華麗是一種美,天真爛漫也是一種美,古拙樸實又是一種美,各人喜歡。一個成功的書法家既要繼承傳統,更要有自己的個性面目,變,是唯一的出路。”“瞎寫寫”三字平淡如水,但它揭示了趙先生的謙虛謹慎,不吃老本,不隨波逐流,衰年變法的開拓激情。正如趙先生從不故作姿態的為人一樣,他的書法藝術也是坦誠自然的,純真爛漫的,舒和野逸的。
趙先生還深有感觸地說:“追求傳統正宗有法的東西相對容易成功,因為它有一定的規律。追求我這樣的字,因為沒有固定的規律,要探索著寫,所以就有難度,成功少失敗多。別看我白相了幾十年的字,但還是常常失敗,往往寫一張像樣的作品,寫壞丟掉的紙一大堆。真正的好作品是偶然所得,如果張張成功,那就不是藝術,那是美術字。”我注意了一下案邊的紙簍,果然滿滿一簍,不禁脫口而出:“真可惜,何不送送人?”他認真地說:“不可以,寫壞的東西送給人家,人家去效仿,是害人。再講,我的寫法只是一種探索,不一定正確。”這是多么嚴謹謙虛的治學態度和坦誠的人格風范。
“現在社會上有人寫那種類似幼稚的小囡體,這種創作取向對不對?”我請教趙先生。
“創作沒有固定的路子,可以自由發揮,但要弄清楚‘幼稚’和‘稚拙’的藝術界限,‘幼稚’是一種沒有法度的隨意涂抹,但‘稚拙’則是書法進入高級階段的返璞歸真。故意摹仿小囡體是不對的,順應書法的自然天趣才是正確的。”趙先生興致勃勃,不乏高見:“創作要有功力,要功力就得不斷地臨習古帖。”趙先生指著桌上翻開的《鄭文公》說,“我現在還喜歡天天臨帖,但入古要能出古,不能盤泥于古人的腳下,師其心,而不能師其跡,作品一定要寫出自己的面目,但個性一定要建立在共性的基礎上,沒有共性基礎,也就沒有個 性。”
趙先生還認為,創作時不能過分注意經營筆法技巧,要有法而無法,因為過分注意技巧,就會被法所囿,寫出的字顯得刻板匠氣,失去天分、靈性。但過分隨意自由,天分有了,卻又失去了功力法度。所以好作品應該是天分和功力的完美統一,是有法而無法的高度契合,是入法出法,超然法外的結果。當我問起如何理解“天分”時,他持探討的口氣說:“這不能下一個固定的定義,要看各人的理解,只要有道理就可以,我個人的意思是人的素養、靈性、天賦。”
在藝術取向方面,趙先生欣賞清代傅山“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安排”的審美觀。趙先生認為,創作時要打破條條框框,用生命的激情才能寫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技巧不是至高無上的,真情實感的、自然天倪的、個性獨特的東西才能進入大雅之境。
在談到傳統與創新的關系時,趙先生堅持認為,書家必須繼承傳統,這是構成一個書家是否站得住腳的基點。他說,有些書法愛好者,尤其是青年作者急于求成,忽視臨帖與創作的密切關系,書寫時隨意飛舞,作品表面看上去氣派很大,實則線條漂浮空虛,僵木無力。他強調,書法藝術是一項長期修煉的結果,而不是短期的突擊行為,一定要長期堅持對古碑帖的臨寫揣摩,創作一定要有傳統的烙印。這與沈鵬說的“真正的藝術家要善于從歷史坐標上找到自己的支點,當你企圖向前邁進一步時,也許要向后退兩步,對傳統的回歸是向前邁步的基礎和動因”的論述如出一轍。
毋庸置疑,在書法創新的路上,趙冷月先生是一位篳路藍縷的開拓者,對于趙先生的變法,雖然人們也有不同的看法,但趙先生對書法藝術的獨特見解,卓爾不群的個性風貌和高標獨立的創新精神,對中國書法藝術的創新和發展起到了不可磨滅的重大影響。趙冷月的名字將永遠銘刻在我們的心中。

圖4 趙冷月作品《晚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