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琳
關于中國古代瓷器上的嬰戲圖,其研究視域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把嬰戲圖歸為一種藝術類型,研究者多來自于美學和藝術學學科;另一類是把嬰戲圖歸為一種表現現實生活中孩童民俗體育的圖像,研究者多來自于民俗學和體育學學科。前者往往是從題材內容、形式美感、藝術特征等方面進行分析,后者則擅長從生活史、身體文化等方面進行論述。不同的學科往往使用特定的學科話語,而基于視域融合的立場對瓷器上的嬰戲圖進行研究的成果較少。本文從藝術美學和民俗體育學融合的視域對中國古代瓷器上的嬰戲圖進行研究,探究嬰戲圖中所蘊含的體育精神。
中國古代瓷器上所描繪的體育活動是一種生活化、寓意化、審美化的身體狀態,其中,諸如蹴鞠、舞龍、象棋等主題的孩童體育,多是沉浸狀態的娛樂活動,身體碰撞或競技性質的運動少,這與嬰戲圖的主題特點是一致的。
嬰戲圖多是描繪孩童嬉戲、玩耍的場景,其中寄托了人們對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望,也是不同歷史時期的思維觀念及情感特點在瓷器上的物化表征。以嬰戲圖中常見的蹴鞠主題為例,蹴鞠作為現代足球的起源,是中國具有典型意義的體育項目。“蹴鞠圖作為中國傳統繪畫中具有世俗化特點的繪畫門類,依據畫家的身份、階層和審美態度的不同,他們對畫面的處理也是不同的。”[1]藝術是時代的表征,也是歷史的見證,因此,藝術家必然在藝術創作中會對這種社會活動進行描繪和再現。從藝術史角度看,自秦以來,幾乎每一朝代都有以蹴鞠為主題的藝術作品流傳后世。在中國藝術史中具有重要地位的畫家,如蘇漢臣、錢選、黃慎等,都擅長以蹴鞠為題材進行藝術創作,其中蘇漢臣以孩童蹴鞠為題材的嬰戲圖作品更是在后世廣為流傳。
幾乎每一朝代都有以孩童蹴鞠為題材的藝術表達,意味著其一直在記錄和表現蹴鞠的發展和演變。其中,宋代在瓷器上描繪孩童蹴鞠的作品尤為突出,為我們從藝術美學的角度研究蹴鞠提供了較為豐富的藝術史資源。河北博物館藏的宋代白釉黑彩孩兒蹴鞠紋瓷枕(圖1),前高后低,兩側翹起,頂面用一粗一細的線條畫出邊框,邊框內繪制了一個孩童蹴鞠的圖像。孩童的身體呈前傾狀態,重心立于左腳,孩童的手臂舒展,衣袖飄逸,神情專注但又顯輕松自在。通過歷史考據可以得知,宋代是蹴鞠最為普及也最為活躍的歷史時期。這一時期蹴鞠藝人自發組織了一些表演群體,如“蹴鞠打毬”“齊云社”等。這些所謂的“社”并非行會組織或協會,它是當時“社火”的簡稱,指的是當時蹴鞠藝人為參加社日集會“社火”活動時而結合的表演群體。到明朝后期,隨著商業和手工業行會組織的出現,這些表演群體才逐漸演變成為具有一定規模的行會性質的球戲組織[2]。

圖1 宋白釉黑彩孩兒蹴鞠紋瓷枕
由史實可以得知,宋代無論是瓷器還是繪畫都有諸多關于孩童蹴鞠的描繪,這與蹴鞠的性質及其普及程度有關。首先,蹴鞠在宋代得到廣泛流傳,是普通百姓也樂于參與的運動。其次,蹴鞠從原本的軍事訓練項目演變為普通百姓的娛樂項目,在這個過程中不再強調競技性,而是追求游戲趣味。這不僅適應了孩童參與活動的低門檻和低危險的要求,也體現了宋代重文輕武的時代背景。
與宋白釉黑彩孩兒蹴鞠紋瓷枕中描繪一個孩童獨自蹴鞠的畫面不同,中國體育博物館所藏的明代蹴鞠紋瓷罐蓋(圖2)及清代五彩蹴鞠紋高足碗(圖3),則分別描繪了兩人及多人的蹴鞠場景。雖然人數發生變化,但其共同點是這些孩童都以一種沉浸式的狀態投入到蹴鞠之中,也正因如此,瓷器上的孩童蹴鞠圖像才散發出吸引人的藝術魅力。

圖2 明蹴鞠紋瓷罐蓋

圖3 清五彩蹴鞠紋高足碗
孩童在運動中處于沉浸的狀態是最為自由的狀態,也是最為打動人的狀態。藝術家在描繪孩童運動時,選擇最具典型性的時刻,是藝術創作獲得藝術魅力的前提,而沉浸于運動中的孩童無疑是最具典型性的形象。孩童沉浸于運動中的身體狀態必然是基于主動性和興趣而產生的,從民俗體育視野來說,這種身體狀態是一種快樂體育,其對孩童心智能力、身體協同能力等方面的鍛煉是相互融通的。因此,瓷器上的這類嬰戲圖明顯體現了沉浸狀態的快樂體育精神。
從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制作,到今天現代化的瓷器生產,中國陶瓷制作歷史已延續數千年之久。瓷器生產具有復雜的生產技術和工藝流程,瓷器既作為實用器皿滿足民眾生活需求,又富含藝術審美價值,滿足民眾精神文化生活,在中國工藝美術眾多品類中占有獨特地位。“這些美物,在中國文化傳統當中,不僅用來觀瞻——主體不止‘觀物’,也用來與身心進行‘接觸’,所以也就從短身相接之‘玩物’,一躍而為內心觸動之‘體物’,從而不僅悅心悅意,更悅志悅神。”[3]
中國古代瓷器上的嬰戲圖中,百子圖是非常重要的類型。顧名思義,百子圖是指在瓷器上刻畫幾十甚至上百個不同姿態的孩童,他們或運動或娛樂,共同構成一幅孩童群體圖像,“百子”意指孩童人數眾多,而非特定實指。與三兩孩童的活動場景不同,百子圖往往營造出熱鬧、活潑的氛圍,孩童的姿態豐富多樣,天真爛漫。百子圖將對孩童純真天性的喜愛和對百姓美好生活的期盼融為一體,是一種具有吉祥象征意義的藝術表達樣式。
在瓷器百子圖中,孩童進行體育活動的場景也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清華大學博物館所藏的清康熙青花淡描百子圖印盒(圖4),盒身描繪了孩童玩鬧嬉戲的場景。這件作品的盒身所繪孩童眾多,有的在擊鼓奏樂,有的在蹴鞠、舞龍、舞獅、騎竹馬,每一個孩童都形神兼備,充分表現了孩童活潑可愛的天性。

圖4 清康熙青花淡描百子圖印盒
如果說青花淡描百子圖印盒在藝術上的特點偏于天真、自然,富于雅趣,那么,粉彩百子圖則因畫面工整細致、做工繁復、顏色艷麗而使得孩童形象更具爛漫活潑的特征,這類百子圖也更具雅俗共賞的喜慶氣息。如中國三峽博物館收藏的清同治粉彩百子圖罐(圖5)、清嘉慶粉彩百子龍燈圖葫蘆瓶(圖6),其藝術特點具有明顯的共性。從這類瓷器百子圖中可以看到,雖然孩童人數眾多,姿態各異,所參與的活動也豐富多樣,但整個場景是秩序得當的,整體氛圍是和諧自然的。陶瓷是人類文明發展的產物,也是人類文化傳承的載體。瓷器上所描繪的百子圖,在提升陶瓷工藝價值、美學價值的同時,也體現出社會精神面貌和文化追求,其中所展現的體育精神具有倫理教化功能且蘊含體善和諧的精神內涵。

圖5 清同治粉彩百子圖罐

圖6 清嘉慶粉彩百子龍燈圖葫蘆瓶
也就是說,百子圖中孩童的娛樂運動場景,雖然是藝術家的藝術表達,但是藝術的背后有一套社會道德信仰,這種來自于特定時代的認知和道德標準,會借由藝術家的眼與手而賦予到視覺化的百子圖之中。
百子圖中孩童的嬉笑玩鬧,在熱鬧氛圍中有明晰的規范。如舞龍、舞獅的孩童,多人在一起的配合營造了和諧的運動氛圍。蹴鞠中的孩童保持著得體的娛樂關系,彼此之間不爭搶、不競技,營造了謙讓融洽的運動氛圍。諸如此類的圖像,無疑彰顯了體善和諧精神。儒家思想尤為強調藝術是實現倫理教化的工具,應該為教化大眾實現仁愛和諧的目標而創作。瓷器上的百子圖作為一種藝術創作類型,表層意涵是一種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象征功能,而深層意涵則是中國百姓所尊奉的尊卑有序、子孫永福的倫理價值。百子圖中眾多孩童參與不同的活動但整體氛圍融洽有序的狀態,正符合了無論是宮廷還是民間所共同尊奉的倫理價值。從原初意義上講,瓷器制作是一種手工技藝,并無“民間”與“非民間”、“朝”與“野”、“雅”與“俗”的區分。伴隨著生產力發展,社會階層不斷分化,制瓷業由最初單一體系出現分化,于是,陶瓷燒制便在兩個不同歷史舞臺上同時展開。宮廷對于百子圖的喜好不完全是由當權者個人的喜好而定,而往往是具有一種示范和引領作用,意圖引領民間百姓的現實生活和價值觀念。民間對于百子圖的喜好則具有一種集體的思維特點,這與宮廷的價值引領殊途同歸。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瓷器百子圖中的孩童體育活動,并非是一種藝術家個人的圖式表達,也并非是滿足審美功能的主題創作,而是蘊含著中國古代的社會價值觀,借由百子圖中孩童的體育活動傳達倫理教化的體善和諧精神。
體育是以身體為載體而展現的一種動態狀態,狹義上來說,體育是一種身體文化,人的肢體行為作為一種語言,傳達了人們的認知方式、社會心理結構。“我們觀察自己有生命的身體的方式不可能與觀察外界客體的方式一致,因為身體正好是我們觀察事物的工具;正是通過它,我們才能看到眼前所有的事物。”[4]當把體育活動以藝術的方式展現在特定媒介上的時候,就蘊含了人們的價值信仰和審美感知。
身體美和運動美是體育美學的基本研究內容。從中西比較的視野來看,自古希臘雕塑以來,西方藝術對肉體陽剛之美、典雅之美的塑造,構建了西方藝術的審美取向。無論是《擲鐵餅者》(圖7)對運動狀態肌肉力量美的表達,還是《大衛》對靜止站立狀態體型比例美的展現,都是以裸體人物為主要特征。而中國藝術進入周代之后就鮮見對人物裸體的呈現,而是通過服飾及表情等節制、含蓄的媒介展現人物的精氣神。無論是南陽漢畫像石蹴鞠圖(圖8),還是章懷太子墓壁畫上的打馬球圖(圖9),都是以服飾的靈動和神情的專注為藝術刻畫的重點。

圖7 《擲鐵餅者》

圖8 南陽漢畫像石蹴鞠圖

圖9 打馬球圖
中國古代瓷器上嬰戲圖題材的表達,與上述所講的中國藝術的特征相一致。清乾隆斗彩百子鬧春大罐(圖10)和百子圖賞盤(圖11),以及清松石綠釉粉彩嬰戲圖鳳耳瓶(圖12),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在孩童群體運動的氛圍中,其樂融融的視覺感受是以運動狀態的服飾、神情以及道具的精致刻畫為主要方式,呈現出一種體美合一的體育精神。上文提到孩童體育不以力量對抗、競技追逐為旨趣,而是以觀賞、娛樂、融洽為立場。“在欣賞體育藝術的過程中,并非是僅憑視聽感官來進行審美,而是在通過感官獲取的信息基礎上,聯系體育藝術的背景文化進行深度的情感和心理感悟。”[5]當現實生活中的孩童運動被定格在瓷器上的時候,便是體育與藝術的融合,前者具備了體善和諧的特點,而后者以審美愉悅為追求。瓷器上的嬰戲圖是體育與藝術的融合,當我們對之加以欣賞的時候,就獲得了體美交融的感受。

圖10 清乾隆斗彩百子鬧春大罐

圖11 清乾隆百子圖賞盤

圖12 清松石綠釉粉彩嬰戲圖鳳耳瓶
我國瓷器制作技藝豐富,強調就地取材、因陋就簡、匠心獨運,多為手工制作或僅使用簡單輔助工具,充分體現出匠人的熟練技藝。瓷器種類繁多,盤、碗、壺、罐、壇、瓶等日常用品最為常見,器物既堅固耐用、美觀大方,又經濟實惠,因而受到不同階層民眾的廣泛喜愛。無論是官窯還是民窯,瓷器上的嬰戲圖雖然在工藝繁復程度和主題內容上稍有不同,但都追求審美愉悅,只不過官窯瓷器更有華貴之感,而民窯瓷器更有野逸之感。瓷器上的嬰戲圖,呈現的無論是身體之美還是運動之美,無不蘊含著審美愉悅的體美合一精神。
作為生活用具的瓷器,承載著實用和審美兩重功能,而作為無用之用的瓷器則是以審美為第一位。上述所列舉的瓷器,其作用大多是為了烘托室內的氣氛,而非頻繁作為生活之功用。瓷器中所描繪的嬰戲圖畫面,更是為了滿足了人們的視覺觀看和精神陶養需求。作為具有多維度象征意義的嬰戲圖,其主題無論是描繪蹴鞠、舞龍、舞獅等民俗體育活動,還是描繪孩童嬉戲玩耍,都蘊含了豐富的體育精神。瓷器上的嬰戲圖,以今天的體育、德育、美育的視角來看,都具有可以深入挖掘和闡釋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