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如果還活著

王小豪

一個半世紀以前，《資本論》第一卷問世。借由這本書，馬克思抽絲剝繭地分析了資本的來龍去脈，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深刻的批判。他的闡述對后世的思想和現實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作家楊照看來，重要的不是指出《資本論》有多少錯誤，而是要從層巒疊嶂的爭論中走出，發現馬克思與《資本論》中直到現在依然正確不疑的地方。

在他的新著《〈資本論〉的讀法》當中，他扮演了一名領讀者的角色，圍繞著《資本論》的原典展開思考與闡述。他尤其注意馬克思寫作《資本論》的初衷，嘗試為這部百余年前的經典著作注入時代性，以啟迪當下的讀者。南風窗與楊照的對話，也圍繞著馬克思與《資本論》的當代意義展開。

南風窗：你在書中提到，你曾反復閱讀《資本論》，請問你每一次重讀它的契機是什么，為什么不斷地回到馬克思，回到《資本論》？

楊照：我完整通讀《資本論》是在比較年輕的時候，大約30歲之后便再沒有從頭到尾地重讀了，因為《資本論》不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類小說，每次重讀都能依據當時的環境、心境而體會到之前沒有過的感受。

《資本論》是非常知識性的文本，帶有非常深刻的哲學思考，通常我回到《資本論》都是因為我想到了一些與之相關的問題，例如在讀到與社會主義、左翼的歷史及社會思考相關的文本時，我知道這是馬克思的延續，便自然會想到馬克思，想知道他在最開始時講了些什么。

另外就是現在常看到主流經濟學在解釋資本、商業運作等概念的時候，特別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一些金融經濟學的說法讓我感到不安，但我又不知道哪里不對勁，這時候我就覺得需要接受馬克思更深刻、更基礎的提醒。所以我經常是重讀部分的《資本論》，特別是第一章，甚至是第一章的第一節，因為那是講商品概念的。

到后來，我就越來越體會到馬克思為什么要把商品放在《資本論》的第一章來講，太有道理了。因為馬克思曾提出過一種與之不同的解釋，在馬克思的時代，他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把資本放到人的關系以及交易如何改變物品與人之間的關系的基礎上去談。我們需要經常地回到馬克思，去被他提醒這件事情。

南風窗：后世對《資本論》已有很多解讀和詮釋，回到原典的意義和重要性在哪里？對當下的讀者來說，想要了解馬克思的思想，是否必須讀原典呢？

楊照：我并不主張所有人一字一句地把《資本論》讀完，我自己也沒有回頭從第一個字一路依照原來的順序重讀過它。很誠實地說，我不建議人們畢恭畢敬地坐在書桌面前，把《資本論》從頭到尾讀一次。對我來說，《資本論》或者說馬克思的“資本project”重點在于我稱之為的“第三個版本”，它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已經出版的《資本論》三卷本，而是馬克思一輩子都沒來得及完成的一個大的計劃和項目，它需要后繼者去補充和完善。

所以，關鍵不在于讀《資本論》，而在于了解資本是什么。當今世界資本無處不在，但愿意好好把資本弄清楚的人太少了，我們都知道資本是一個非常重要且神秘的現象，它滲透和控制了我們的生命與生活，每個人都被它管制或影響，甚至因為它而生命受到損害，如果我們不想被它主宰，就要搞清楚它是怎么一回事。

解釋資本的來龍去脈，是馬克思寫《資本論》的用意所在，也是我最看重的，他的這個用意直到今天我們都不能忽視掉。我看重《資本論》這部書，是因為直到現在，在關于對資本的解釋方面，都沒有人擁有像馬克思那樣寬廣和準確的眼光。我們重點是去了解他的寬廣和準確。從這個角度來看，重要的不是回到原典，而是要去了解馬克思真正講了什么，如果你要確定這是不是馬克思講的，以及從它延伸出來的東西到底有沒有道理，那么當然不可能完全把《資本論》放到一邊去。

南風窗：那接下來我們進入到馬克思的具體思想。馬克思的一個關鍵概念是異化。西方思想界一直在對異化概念進行解析和延展，與此同時，社會現實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在你看來，馬克思提出的異化概念在當下有什么意義？

楊照：首先我要明確我的基本態度，我和馬克思非常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我反對我們今天去尋求任何的“終極解決”，包括異化的問題。不可能終極地解決異化問題，但我們現在不應該去追求那樣的方案，我不相信這種終極的改變。所以，我們今天在理解馬克思、理解《資本論》的時候，一定要立足于現實，當前的現實就是我們生活在一個普遍的資本主義環境當中，資本對人的異化是普遍存在的現實。更重要的問題是，這種異化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這是我們要去分析和衡量的問題。其實對于個體來說，重要的是把異化這個概念放到自己的腦海里，把它作為衡量自己工作和生活的重要標準之一，去判斷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多少地方是被異化的，然后有沒有可能降低乃至消除對自己的異化。

南風窗：馬克思在談論異化時有著他的歷史社會背景，如今我們已經進入到與之不同的時代，科技、制度、文化領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馬克思的異化概念與當下的聯系是什么？

楊照：我在書里強調有好幾個馬克思，我最關注的是作為哲學家的馬克思，因為馬克思在闡述事物的時候通常有兩個層次，一個是最根本的哲學層次，另一個是將哲學思考運用在現實之上的層次。雖然我們當下的現實與馬克思所處的現實有所不同，但作為哲學家的馬克思所提出來的概念仍然有很高的閱讀價值。異化就是其中一例，當我們從哲學角度來討論異化，它最簡單的定義就是本來我們設計出來的工具和手段，翻轉過來變成了目的本身，甚至主宰我們，控制我們。

當你閱讀了馬克思對異化概念的闡述之后，這個概念就會成為你思考生活的一個面向，我們是為了工作而去生活，還是為了生活而去工作？當我們發現自己本來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工作，卻發現自己卻變成活著就是為了工作時，我們就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異化的狀態。

所以重要的不是馬克思在他那個時代對異化概念的運用，而是你自己可以判斷什么是異化，什么不是異化，從而去質疑和批判自己的生活。也許之前你只是隱約覺得生活不對勁，從直覺的、情感的面向覺得這種日子過得好煩，這時候馬克思就會清楚告訴你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于是會產生一種新的意識，新的意識才有可能變成另一個重要的動能，告訴你不應該繼續維持在這樣一個錯誤的主奴關系之下，你要拿回自己的主動性。然后你再去問那應該怎么樣拿回自己的主動性，有一個人問這樣的問題，去試圖去改變這樣的工作狀況，這個工作狀況就會受到一次沖擊，有10個人、100個人、100萬個人、1000萬個人問出這樣的問題時，這個社會就改變了。至少馬克思這樣相信，我也這樣相信，當有更多的人想要擺脫異化，去追求自己作為目的的生活時，這個社會就會變得比以前更好。

南風窗：你一開始提到，馬克思的《資本論》存在含混的地方。那么，這一整套理論在學術以及后來的現實中，遭遇了哪些挑戰？

楊照：在當今時代里講《資本論》，我的一個很深切的心情，是以“披沙瀝金”的方法來讀資本論，這和你提問的立場剛好是相反的。我們不要忘記一件事情，經過這一百多年，馬克思主義已經受到了多少的批判、多少攻擊，提到馬克思的思想、著作，沒有一個角落是沒有得到認真的檢討和質疑的，因為馬克思挑戰的是整個資本主義世界，后者當然是用盡了他們所有的知識和能力來反對馬克思。

但你要感到神奇的是，為了什么經過了一百多年，把馬克思所有可能的錯誤統統都提完的時候，馬克思卻沒有被遺忘？

我為什么說是“披沙瀝金”，今天我們要去挑馬克思的錯太容易了，這類書汗牛充棟，太多人講過這種東西。我的重點在于，為什么那么多的聰明人絞盡腦汁，也沒有徹底推翻馬克思？因為馬克思的著作是有“真黃金”在里面的。

這就是我的態度，說老實話，我們要問的是，馬克思對了什么？

比如說，我很認真地提出，馬克思的異化概念是對的；對于人為什么而活著的思考是對的；對于資本如何把我們跟這個世界之間的關系改變為商品關系，這個商品關系又如何傷害我們的精神生活以及我們作為人的目的，是對的；馬克思讓我們知道我們的生產不可能只停留在經濟的層次、物質的層次，它必然牽涉到人際關系，它是建立在人際關系總和基礎上形成的事物，這是對的；馬克思告訴我們，在資本主義的投資和運作過程中，它必然造成資本對人的控制以及資本刺激本身造成的龐大浪費，這也是對的；諸如此類，我還可以羅列出很多。

歸根到底，馬克思對了什么，這是我寫作這本書真正的關心所在。

南風窗：如果馬克思關于資本的思想可以被理解為一個開放性的框架，后人可以運用其中的基本原則來理解自己的生活，那么我們普通人應該如何進入它。你在后記中提到馬克思的那句名言“哲學家致力于解釋世界，但重要的是改變世界”，與人們普遍認為的這句話強調的是“不要空想，而要行動”的理解不同，你將之理解為“揭發真相，建構真理”，以批判的方式幫助人們覺醒，這是知識分子的職責。那么，對于普通人來說，除了接受馬克思等知識分子的教導之外，如何保持一種馬克思所關心的帶有批判性的生活方式？

楊照：如果我們把馬克思的思想當作一個封閉的系統，它是已經確定的答案，是沒有價值的。但如果你把它當作一個開放的系統，它不斷地刺激你，教你如何應對你所處的現實，那么它是太有價值的東西了。

我們不要輕易接受現實就是合理的。當現實一旦牽扯到商品、資本、工資、工作環境、勞動條件時，不要別人給你什么，你就當作只能夠是這樣，這是馬克思整個《資本論》最根本的價值起點。當大家都覺得這些事情不就應該是這樣嗎？馬克思會告訴你，不對，我看到了一些東西值得解釋給你們聽。我們聽了之后就會知道，是的，我們有這樣那樣的事情沒有考慮到。

所以怎么改變世界？其實就兩件事情，第一，我們不要接受這件事情是不能夠被改變的；第二，在改變世界之前，我們要能夠解釋這個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存有一個理想或價值觀，從而看到現實是有問題的，我們可以讓現實變得更好。這是我從馬克思那里學到的最重要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