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陽煜

又一位如曼德拉一般,經歷多年磨難的政治家,終于得償夙愿。
11月24日17時左右,在吉隆坡國家皇宮,75歲的安瓦爾·易卜拉欣頭戴宋谷帽,身穿馬來傳統紗籠和黑色束腰外衣,彎下腰接過國王手中的委任狀,開始宣讀就職總理的誓詞。
對此,網上一句高贊評論是:“謝天謝地,馬哈蒂爾活得夠長久,最終還是親眼看見安瓦爾當上總理。”
華裔Rachel住在吉隆坡,祖上約90年前從福建下南洋,在馬來西亞定居至今。她告訴南風窗,安瓦爾得以執掌相柄,是她和身邊親友樂見的。“從2018年開始,我們都把票投給了他。”
“蒙冤;堅持;開明。”Rachel這樣形容安瓦爾的特質,她期待新內閣能在經濟、教育和多民族團結等議題上著力。
5天之前,馬來西亞提前舉行了全國大選。選后,三大主要的政黨聯盟—安瓦爾的希望聯盟 (“希盟”)、前總理慕尤丁的國民聯盟(“國盟”)和巫統的國民陣線(“國陣”),分獲82、73和30個下院席位,均不足國會下院過半數(112席)。
由此,“希盟小輸”“國盟爆冷”“國陣大敗”等說法,不脛而走。要知道,選前民調顯示,希盟以35%的支持率領先,而國盟與國陣分別占有22%和21%。
包括上述3個主要聯盟,本屆大選共有多達6個政黨聯盟、39個政黨參選。投票當天正值暴雨,部分鄉村地區出現洪澇,水位甚至淹至成年人的大腿。不少選民依然選擇站在水中排隊投票。人們預計,這將是一場廝殺空前激烈的競選。
11月19日開票夜后,希盟主席安瓦爾就召開記者會表示,已爭取到其他政黨支持,將以簡單多數議席共組政府;而國盟領導人、第八任總理慕尤丁也不甘示弱,在次日凌晨宣布,國盟將與東馬來西亞砂拉越政黨聯盟、沙巴人民聯盟的領袖討論組織新聯邦政府。
其實,即使加上砂拉越政黨聯盟和沙巴人民聯盟的議席,國盟一方也不過掌有101個議席,不能達致簡單多數。面對“懸峙國會”尷尬情況,大馬國家元首下發諭令,要求掌握多數議席的政黨聯盟盡快提呈組成聯合政府的陣容和總理人選。
直到11月22日下午,處在漩渦中心的安瓦爾和慕尤丁兩人,受到國家元首召見,乘車進入了國家王宮。出來后,慕尤丁依舊表態,拒絕和希盟組建聯合政府。
代表馬來族群的國盟,與秉持族群多元主義立場的希盟無法調和,實非意外。但慕尤丁的“嘴硬”很快得到了懲罰—兩天后,國家元首任命安瓦爾為新一任總理,希盟將和砂拉越政黨聯盟以及成為“造王者”的國陣共同執政。號稱“史上最激烈”的馬國該屆大選,就此落下帷幕。
在廈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國際關系系副主任、亞太研究所所長張旭東看來,馬來西亞這次選舉十分曲折,表明該國各方政治力量的碎片化趨勢還在持續。“國陣和國盟在意識形態上高度重疊,都宣稱自己是馬來社會的代表,但選舉的結果告訴了國陣,國盟已經取代他們了。國陣為了不被后者取代,明智的做法是與希盟合作。”
他同時向南風窗記者表示,在國陣內部,巫統已經從第一大黨淪為排名第五的黨,內部不團結,黨內斗爭激烈。“黨選將更加白熱化,(該黨)已經走向消亡的危險。為了凝聚巫統,該黨最好的選擇是與希盟合作。”
亦有當地媒體將這屆馬來西亞大選稱為“馬來青年海嘯”。選前,馬來西亞通過了聯邦憲法的修改,規定該國公民年滿18歲(原本21歲)即擁有投票權。由此,此次選舉新增了約580萬年輕選民,這也是該國自1957年獨立以來,選民總數首次出現如此之大的增幅。
慕尤丁的“嘴硬”很快得到了懲罰—兩天后,國家元首任命安瓦爾為新一任總理,希盟將和砂拉越政黨聯盟以及成為“造王者”的國陣共同執政。
本屆大選中,在馬國政壇曾擁有強大號召力的馬哈蒂爾參選落敗,亦被一些馬國政情觀察者視作2100多萬選民中年輕一代所做的選擇。盡管仍然掌握大量政經資源的馬哈蒂爾,有可能會通過其他途徑繼續參與政治活動,但“他作為馬來西亞在工業化和信息時代的象征,在今天的數字時代將被更為年輕、更有活力的青年政治人物逐漸取代”,馬來西亞政治轉型趨勢繼續顯現。
“勝利是因為團結。”Rachel認為,安瓦爾和希盟的勝選,端賴年輕一代支持。本次大選中,在爭取青年選民方面,和國陣、國盟分別在就學和房屋領域發力不同,希盟打出了針對零工經濟的社會保障牌,來更好地應對疫情對就業和民生的沖擊。
經濟復蘇無疑是最受關注的議題之一。馬來西亞第三季度的生產總值,較去年同期增長了14.2%,且高于第二季度8.9%的同比增長率,在東盟各國中表現亮眼。但同時,馬來西亞高通脹的問題相對突出,民眾生活成本負擔加重。為幫扶民生,國陣政府的財政部才向國會提交了總值約合5580億元人民幣的2023年度財政預算案,金額為該國史上之最。
國陣畢竟執政經驗豐富,在穩經濟當中不可或缺。11月21日,與國陣尚處于組閣談判階段的安瓦爾就表示,希盟和國陣都同意,新政府必須具有包容性,并將國家穩定與經濟發展當作優先事項。
“在全球面臨經濟危機的背景下,能源成本上升,通貨膨脹嚴重,如何抑制馬來西亞普通民眾高漲的生活開銷和物價,將是安瓦爾政府面臨的一大難題。”張旭東表示。
不同于安瓦爾,馬哈蒂爾在本次議會選舉中,遭遇從政半個多世紀以來最慘痛的失利。
選前,馬哈蒂爾選擇了自己的大本營、吉打州浮羅交怡國會選區來尋求連任,并率領其領導的“祖國行動陣線”競選125個國會議席。孰料,“祖國行動陣線”全軍覆沒,馬哈蒂爾本人也在原選區落敗,得票甚至低于選區總票數的1/8,恥辱性地丟掉了俗稱“按柜金”的選舉保證金。
歷經入獄、街頭運動等紛爭的安瓦爾,從上世紀末開始,面對本國的族群問題,觀念漸漸發生了轉變。
在1970年代,安瓦爾·易卜拉欣是青年伊斯蘭運動的鼓吹者,甚至一度因農村貧困問題,和巫統當局形成對立。當時,新加坡還曾表達過對這位持激進伊斯蘭主義思想的年輕活動家的擔心。
由于時任總理馬哈蒂爾的賞識,安瓦爾被招安,從一位青年意見領袖轉變為馬國政壇新星。在馬哈蒂爾領導的巫統政府內部,由于對馬國的華文教育表現出強硬的態度,在強調馬來人族群認同的馬哈蒂爾背書下,安瓦爾于1980年代擔任了教育部長一職,爾后十余年,仕途堪稱一帆風順。
在1991年出任財長后,安瓦爾出色的經濟治理才能,使得該國當時獲得“亞洲四小龍”之一的贊譽,他本人也一度被美國《新聞周刊》評為“年度最佳財長”。可以說,在30年前,安瓦爾為大馬的經濟發展立下汗馬功勞。在許多馬國民眾心中,他就已經是未來總理的首選。
但政治斗爭是殘酷的,安瓦爾的仕途轉折點,發生在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原本對聲勢愈發浩大的安瓦爾有所猜忌的馬哈蒂爾,其長久執政所形成的利益團體,與前者為代表、以改革為目標的少壯派產生齟齬。一樁樁涉嫌謀殺、性丑聞、貪污及謀殺的指控,將安瓦爾于巫統內部取得的政治成就在短時間內全部取走。
安瓦爾在1998年9月20日這天,重新走回街頭運動的老路,喊出了著名的“烈火莫熄”口號。第二天,被警方扣留的安瓦爾出庭受審時,臉上被毆打所致的黑眼圈被民眾看到,又在全國范圍內引起了新一波的嘩然。如今,希盟內部第二大執政黨、由安瓦爾創立的人民公正黨,其藍眼黨徽的設計靈感,就來源于此。
安瓦爾的政治能量可見一斑。在2008年大選中,此前已在獄中服刑6年的安瓦爾,集結在野的各黨派力量,史無前例地攻破了執政聯盟(國陣)保持了30年之久的下議院多數優勢。眼看勝利在望,又一樁性丑聞將他搬離了政壇。
看中了昔日弟子在民間和反對派陣營中的高聲望,2018年,意圖卷土重來的馬哈蒂爾聯手安瓦爾,成功率領希盟在大選中完成歷史性的“變天”。按照當時的約定,重掌相權的馬哈蒂爾將在2年內交權給安瓦爾,但隨著2020年馬哈蒂爾的辭職,當時的聯合政府崩潰,安瓦爾再度空手而歸。
是故,可以理解安瓦爾的支持者現在為何如此激動—安瓦爾曾兩次無比接近成功,在長達20余年的奮斗后,被視為悲劇英雄的他晚年崛起,并且更多地照顧到華裔的訴求,終于實現王者歸來。
歷經坎坷終拜相,但展望未來,安瓦爾領導的,依舊是一個需要權宜政治考量的不甚穩定的聯合政府。
從2018年希盟“變天”后,大馬政壇歷經“喜來登”事件后國盟組閣、國陣再度奪權等驚變,4年里總理寶座3度更迭,政治版圖持續演變。而今,安瓦爾率領希盟聯手國陣,成功入主布城,外界同樣有聲音認為,這屆“團結政府”恐將繼續面臨政治碎片化的癥結。
需要看到,占據30個席位的國陣,是安瓦爾上臺的關鍵支持者。換言之,只要有包括國陣在內的任何一個政黨或政黨聯盟退出,安瓦爾政府就會即刻倒臺。
張旭東提到,安瓦爾在宣誓就職后的第一個記者會上,強調要提振國家經濟、提升人民福祉,而且絕不同貪污妥協。“但是,官司纏身的國陣兼巫統主席阿末扎希是安瓦爾最終執政的功臣,安瓦爾會把阿末扎希交給司法處置嗎?國陣成員將是安瓦爾內閣的主要組成人員,要追究懲治國陣成員的貪腐問題,將是一個難題。”
上述“喜來登”事件中,正是由后來繼任總理的慕尤丁所領導的土著團結黨在2020年2月突然退出了希盟,才導致了當時的希盟(馬哈蒂爾)政府垮臺。從這個角度看,由土著團結黨等組成的國盟反對派,在未來有可能繼續采用拉攏執政聯盟成員反水的手段,來展開與希盟的博弈。
這也是為什么,在安瓦爾宣誓就任總理后,不甘心的國盟領導人慕尤丁,立即要求前者證明自己已經獲得過半數議員的支持。
面對慕尤丁發起的首波詰難,安瓦爾表示,12月19日,馬來西亞國會召開第一次會議的時候,就將舉行對自己的信任投票—作為議程的第一項。
登頂后的安瓦爾,能在總理位子上坐多久呢?張旭東說:“我不太看好新政府的未來。首先,就是安瓦爾組閣會面臨困難;其次,明年的州議會選舉,可能會給安瓦爾政府帶來沖擊;最后,由于俄烏戰爭、疫情和大國關系的擾動,世界經濟受到沖擊,安瓦爾政府可能面臨更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