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出土合文校釋《荀子》一則

李佳喜

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

《荀子·賦篇》由《禮賦》《知賦》《云賦》《蠶賦》《箴賦》，以及《佹詩》和《遺春申君賦》組成。其中《蠶賦》有一句描寫蠶的特征，說它“身女好而頭馬首”。楊倞注云：“女好，柔婉也。其頭又類馬首。《周禮·馬質(zhì)》‘禁原蠶者’，鄭玄云：‘天文辰為馬，故《蠶書》曰：“蠶為龍精，月值大火，則浴其種。”是蠶與馬同氣也。’”(1)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 《荀子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下冊，第565頁。是以蠶頭長得像馬頭來解釋“頭馬首”，又引《周禮》及鄭注來說明蠶與馬之間存在某種聯(lián)系。蕭旭又引了兩條材料來補(bǔ)證此說：“《御覽》卷八二五引《東方朔別傳》：‘蠶何若？曰： 啄呥呥類馬，色班班類虎。’又引閔鴻《蠶賦》：‘體龍頸而驥喙，邁皦素于羔羊。’此亦‘蠶頭馬首’之說。”(2)蕭旭： 《荀子校補(bǔ)》，新北： 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6年，下冊，第520頁。“啄呥呥類馬”是說蠶咀嚼桑葉的樣子像馬，“驥喙”是說蠶的嘴巴長得像馬，都是在比較二者的頭部特征。

關(guān)于“頭馬首”，楊倞和蕭旭的解釋是正確的，即蠶頭長得像馬頭。但“身女好”三字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乃《荀子》書中尚未解決的疑難問題。楊倞注云：“女好，柔婉也。”俞樾從之，(3)俞樾： 《諸子平議》卷十四，《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62冊，第42頁。王天海又釋為“柔美”，(4)王天海： 《荀子校釋(修訂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下冊，第1022頁。都是以“女好”為形容詞。但這種解釋顯然不妥。“身女好而頭馬首”句描寫蠶的形貌，說它的身體像“女好”，頭像“馬首”。“女好”與“馬首”相對，“馬首”是名詞，那么“女好”也當(dāng)是名詞，而非形容詞。且“柔婉”“柔美”等義，在周秦兩漢傳世及出土文獻(xiàn)中，皆未見以“女好”表達(dá)者。

朱起鳳說：“‘女好’即柔好之義，‘女’蓋‘柔’字之省。”(5)朱起鳳： 《辭通》卷十四，上海： 開明書店，1934年，第1445頁。這是意識到了“女好”本身沒有柔婉、柔美等義，所以想把它改為“柔好”。但以“女”為“柔”字之省，顯然是毫無根據(jù)的。梁啟雄說：“女好，即女媄，此言蠶身似女媄。”(6)梁啟雄： 《荀子簡釋》，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359頁。“媄”即“美”字，和“好”一樣都是形容詞。說“女好”即“女媄”，實際上等于什么也沒說。且“女媄”是主謂結(jié)構(gòu)，“蠶身似女媄”的說法本身就不通。蕭旭釋“身女好”為“身如婦人之好”，(7)蕭旭： 《荀子校補(bǔ)》，下冊，第520頁。顯然也是曲為之說。至于陳掄說“這句話的關(guān)鍵字眼是個‘好’字，這里作‘身’講”，(8)陳掄： 《歷史比較法與古籍校釋》，長沙： 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1頁。更是臆測之言，“好”字如何能作“身”講？

如上所論，此文“女好”與“馬首”相對，都當(dāng)是名詞。但“女好”無論如何都不能作名詞，其中必有訛誤。按： 此文“女好”當(dāng)作“女子”，“身女子而頭馬首”，是說蠶的身體長得像女子的身體，頭長得像馬的頭。這是用比喻的手法對蠶的外在體貌特征進(jìn)行描述。說蠶的身體像女子，大概是因為二者的肌膚都非常細(xì)膩柔美。而“女子”之所以訛作“女好”，可能是古書傳抄過程中誤讀合文所致。

把蠶和女子以及馬聯(lián)系起來，是從戰(zhàn)國直到魏晉時期，人們共有的一種觀念。蠶和馬的關(guān)系，上文論之已詳。蠶和女子的關(guān)系，先秦典籍亦有論及。如《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說“歐絲之野在大踵東，一女子跪據(jù)樹歐絲”，郭璞注：“言噉桑而吐絲，蓋蠶類也。”這便是直接以女子為蠶的記載。袁珂解釋說：“吾國蠶絲發(fā)明甚早，婦女又專其職任，宜在人群想象中，以蠶之性態(tài)與養(yǎng)蠶婦女之形象相結(jié)合。”(11)袁珂： 《山海經(jīng)校注(最終修訂版)》，北京： 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218—219頁。

而在兩晉時期干寶編撰的《搜神記》中，蠶和女子以及馬的關(guān)系，則更為豐富而具體。《搜神記》記載了一個失信女子被馬皮卷走，“后經(jīng)數(shù)日，得于大樹枝間，女及馬皮盡化為蠶，而績于樹上”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蠶完全由“女子”和“馬”結(jié)合而成，與《荀子》說蠶的身體像女子，頭像馬，在結(jié)構(gòu)上是一致的。干寶開篇便指出這個故事是“舊說”，說明它淵源有自，并非兩晉時期才產(chǎn)生。干寶在最后還分別解釋了蠶馬關(guān)系和蠶女關(guān)系，前者主要依據(jù)《周禮》和《蠶書》，與前引楊倞注同。所論后者云：“漢禮，皇后親采桑，祀蠶神，曰菀窳婦人、寓氏公主。公主者，女之尊稱也。菀窳婦人，先蠶者也。故今世或謂蠶為女兒者，是古之遺言也。”(12)干寶、陶潛編撰，李劍國輯校： 《搜神記輯校 搜神后記輯校》，北京： 中華書局，2019年，上冊，第335—336頁。是以兩晉時期“或謂蠶為女兒”的說法為“古之遺言”，這是很有道理的。《荀子》云蠶“身女子”，《山海經(jīng)》云“一女子跪據(jù)樹歐絲”，即其說之更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