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鵬樺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收錄戰國簡本《詩經》,(1)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上海: 中西書局,2019年。引發多方關注。簡本在字詞、篇章等層面有不少地方與今本有別,可補充或糾正傳統說法,具有很大的學術價值。本文對其釋文提出若干商榷意見,希望能為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黃鳥》簡54“子車盍思”和 “隹(惟)此盍思”的“盍思”,毛詩作“奄息”,整理者注:“‘思’,參前《關雎》注。”(2)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第111頁。
案,《關雎》“思”出現在“寤寐思服”句,但整理者注釋未及此字。(3)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第71頁。簡本共出現19個“思”,位于《黃鳥》之前且整理者注釋有直接解釋的只有兩處: 一是《漢廣》簡15的“不可休思”,毛詩作“不可休息”,整理者注引孔疏“詩之大體,韻在辭上,疑‘休’‘求’字為韻,二字俱作‘思’”等,指出“思”是句尾語氣詞;(4)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第82頁。二是《殷其雷》簡33“莫或皇思”,毛詩作“莫敢遑息”,整理者注:“‘思’,語辭。或讀‘息’,毛傳:‘息,止也。’”(5)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第91頁。
因此,《黃鳥》注中“參前《關雎》注”的“關雎”可能是“漢廣”或“殷其雷”之誤。無論何指,整理者應該是把《黃鳥》的“思”也視作語辭的,《黃鳥》釋文作“盍(奄)思”,亦未取毛詩之“息”。但問題是,今本《黃鳥》的“奄息”是人名,(6)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 《毛詩正義》,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501頁。且此句末字與“棘”“特”押職部韻,作“息”更加合理。前引《殷其雷》“莫或皇思”,末字與職部字“側”相押,且對應“處”,故整理者“語辭”之說不妥,反倒是“或讀‘息’”可從。
前人討論《漢廣》毛詩“不可休息”與韓詩“不可休思”這對異文時,舉過其他古書的用例,如惠棟說:“《樂記》云‘使其文足論而不息’,《荀卿子》‘息’作‘諰’。”(7)惠棟: 《九經古義》,《欽定四庫全書·經部七》,卷五,第3頁。二字關系,自來有形訛、音通二說。(8)詳參陳才: 《文獻中“息”“思”互訛問題瑣談》,《國學學刊》2017年第1期。由于楚簡“思”用作“息”不止出現在安大簡中(詳下文所舉),且兩者的戰國文字形體仍有一定區別,故以視作音通為宜。“思”與“息”上古聲紐相同(心紐),韻部則之、職對轉,且陳偉曾舉有間接相通之例:“楚簡‘賽禱’,葛陵簡作‘思禱’(甲三簡4、簡5等),春秋息國清華簡《系年》寫作‘賽’(簡23—29)。”(9)陳偉: 《讀〈清華竹簡〔伍〕〉札記(三則)》,簡帛網,2015年4月11日。按,葛陵簡作“禱”。除安大簡之外,戰國竹書“思”用作“息”還有以下幾例:
(清華伍《湯處于湯丘》簡17—18)(10)“思(息)”之讀從陳偉《讀〈清華竹簡〔伍〕〉札記(三則)》。
(2) 亓(其)吏(使)民以旹(時),亓(其)思(息)民以旹(時)。
(清華玖《治政之道》簡15)
(清華玖《成人》簡25)
(清華玖《禱辭》簡14)(11)此篇整理者還引到楚帛書“日月以轉相土思”,李零讀“思”為“息”(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黃德寬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玖〕》,上海: 中西書局,2019年11月,第187頁),但楚帛書此“思”應連下讀“思(使)又(有)宵又(有)朝,又(有)晝又(有)夕”(劉信芳: 《楚帛書論綱》,《華學》第2輯,廣州: 中山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55頁),李說無法成立。
第1和第4例的“思(息)”也都正好入韻,與《黃鳥》《殷其雷》之例恰可比照。(12)此則札記的主體意見,曾發表于簡帛網簡帛論壇(cbnd《安大簡〈詩經〉初讀》第114樓pidan發言,2019年10月2日)。
《碩鼠》簡81的“樂=或=”,對應今本“樂國。樂國樂國”(其下“樂=土=”“樂=蒿=”仿此),整理者注:“若以《毛詩》為準,則此處重文符號表示重復兩次,但其他古文字材料中未見如此用法。另外一種可能是《毛詩》是后人整理的結果,而簡本保留了早期的樣貌。”(13)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第123頁。秦樺林則認為:“《碩鼠》一篇乃典型的四言體詩。‘樂國’二字畸零成句,恐無此句法,亦與全篇詩體不合。……安大簡的抄手很可能在傳抄過程中有意刪改,蓋其所據底本原作‘遆(適)皮(彼)樂或樂=或=’,抄手貪圖省事,故刪去中間的‘樂或’二字。以下‘遆(適)皮(彼)樂=土=’‘遆(適)皮(彼)樂=蒿=’均仿此。古人抄書多為自用,抄手雖然有意刪改,但心知其意,誦讀時則會將重文號所涉及的第二個‘樂或’‘樂土’‘樂蒿’臨時性地再口頭重復一遍。不使它們畸零成句。這只是抄手在誦讀時臨時性、變通性的處理,并不代表重文符本身就能夠重復三次。”(14)秦樺林: 《安大簡〈詩·碩鼠〉札記》,簡帛網,2019年9月25日。
按,清華壹《耆夜》以“藥=脂=酉=”表“《樂樂旨酒》: 樂樂旨酒”,以“贔=”表“《贔贔》: 贔贔”,以“明=上=帝=”表“《明明上帝》: 明明上帝”,(15)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上海: 中西書局,2010年,第150頁。這里“藥”“贔”和“明”下的重文符就是重復使用,準確說是疊加使用,相當于把“A=”用作“(A=)=”即“AAAA”了,這在第二例“贔=”上可以看得很清楚,至于第一、三例,是將“A=B=C=”用作“(A=)=B=C=”即“AABCAABC”,本質并無不同。至于簡本《碩鼠》,是把“A=B=”用作“A==B==”即“ABABAB”,與《耆夜》也只是稍有差異而已。所以這里可能并不涉及“早期樣貌”或“抄手貪圖省事”等問題,而應視作重文符的特殊用法。(16)此則意見原發于簡帛網簡帛論壇(cbnd《安大簡〈詩經〉初讀》第59樓pidan發言,2019年9月26日),該帖第162樓“海天游蹤”發言(2019年10月14日)亦涉及此問題,請讀者留意。
順帶而及,尹灣漢簡《神烏賦》簡127有“詩云=青繩”,一般認為“詩”后缺一“云”字,即處理作“《詩》[云]‘云=(云云)青繩(蠅)’”;(17)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 《尹灣漢墓簡牘》,北京: 中華書局,1997年,第130頁;裘錫圭: 《〈神烏傅(賦)〉初探》,載《裘錫圭學術文集·簡牘帛書卷》,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65頁;臧正一: 《尹灣漢簡神烏賦研究》,新北: 圣環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96頁。李零則釋作“《詩》‘云云……’”。(18)李零: 《尹灣漢簡〈神烏賦〉校讀記》,張光裕主編: 《第四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 新世紀的古文字學與經典詮釋》,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2003年,第519頁。參考簡本《碩鼠》和《耆夜》的用例,這里的“云=”可能是用作“云==”的,簡文應處理作“《詩》云=(云‘云云)青繩(蠅)’”。這里將“A=”用作“A==”,與《碩鼠》一致。
《碩鼠》簡81“莫我肎(肯)與”之“與”,整理者在釋文中括讀“顧”,在注釋中說二者“音義俱近”。(19)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第122、123頁。
按,“與”和“顧”讀音可以說相近,意義也能找到若干相似處,但簡本“與”如字解即可,不應括讀“顧”。雖然二字上古音接近,(20)上古音“與”屬以母魚部,“顧”屬見母魚部,從“與”得聲的“舉”亦為見母字。上古以母字與喉牙音聲母存在接觸,詳參蔡一峰: 《出土文獻與上古音若干問題探研》,博士學位論文,中山大學,2018年,第63—73頁。但傳世古書及戰國竹書中似未見相通實例。(21)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濟南: 齊魯書社,1989年,第845—848頁;張儒、劉毓慶: 《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太原: 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48—349頁;白于藍編著: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94—298頁;徐俊剛: 《非簡帛類戰國文字通假材料的整理與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18年,第144—145頁。此外,蔡一峰先生指出“與”讀“顧”“還有一不利是開合不同”(2020年6月8日私人通訊)。其實“與”自可講通詩義,不必與“顧”牽合。簡本他章跟“與”相應的字是“惪(德)”和“(勞)”,毛詩同,分別是施德、慰勞之義。考慮施德即給予德惠,慰勞即給予獎勵,則簡文“與”直接理解作“給予”或其引申義“幫助”即可,這也是它比較常見的兩個義項。表“給予”如今本《老子》第三十六章“將欲奪之,必故與之”(馬王堆帛書、北大漢簡本“與”作“予”)、《孟子·萬章上》“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等;(22)另外,《漢語大詞典》“與”下有義項為“獎賞”,例為《商君書·君臣》“上以功勞與,則民戰”(羅竹風主編: 《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第1903頁),其實此例之“與”理解作“給予”即可,不必新增義項。表“幫助”如今本《老子》第七十九章“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戰國策·秦策一》“不如與魏以勁之”(高誘注“與,猶助也”)等。(23)匿名審稿專家認為此“與”如不破讀,似當理解為“贊同、支持”(如《論語》“吾與點也”)。古書有“莫肯與”或“不肯與”之類表述,如《史記·貨殖列傳》“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赍貸子錢,子錢家……莫肯與”、《史記·大宛列傳》“宛有善馬在貳師城,匿不肯與漢使”、《呂氏春秋·圜道》“堯、舜,賢主也,皆以賢者為后,不肯與其子孫”等,“與”亦表給予,可以佐證。
“與”不破讀還有一個優點: 押韻更為和諧。苗豐指出:“今本《碩鼠》首章韻字‘鼠、黍、女、顧,土、所’,上聲字中混入一個去聲字‘顧’,江有誥出注‘上聲’,周祖謨先生也認為‘顧’去聲字而有上。安大簡作‘與’,是個上聲字,消除了‘顧’出現在此處引起的聲調問題。”(24)苗豐: 《安大簡“維鳩處之”小議》,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0年2月25日。
按,用“諹,讙也”來解釋簡文不太合適。《容成氏》“諹”的讀法眾說紛紜,(26)諸家說法可參單育辰: 《新出楚簡〈容成氏〉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228—232頁。《管仲》簡21之例整理者疑讀為“彰”,(27)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陸)》,上海: 中西書局,2016年,第116頁。《璽匯》之例李家浩疑讀為“象”。(28)李家浩: 《楚國官印考釋(兩篇)》,《語言研究》1987年第1期,第124頁。以上三例的讀法似乎都還難以論定,但可以肯定后兩例從文意看不能訓作“讙”。第一例有學者認為用此訓,(29)陳英杰: 《楚簡札記五種》,《漢字研究》第2輯,北京: 學苑出版社,2005年;范常喜: 《〈上博二·容成氏〉簡36“治諹”補議》,簡帛網,2008年3月15日。但傳世文獻似未見“諹”表“讙”的實際用例,其說服力略有不足。另外,《墻有茨》中“諹”與“言”搭配,前者應該是個及物動詞,而訓“讙”之“諹”不符合此條件。故需另尋他解。
此篇與“諹/詳/揚”語法位置相同的是“讀”和“道”,相比之下,韓詩“揚”更切合文意。“揚言”為成語,馬瑞辰引《廣雅》“揚,說也”,認為“詳即揚之同音假借”;王先謙謂“揚者,講明宣播之意,較‘道’義進”。(30)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 《毛詩傳箋通釋》,北京: 中華書局,1989年,第169頁;王先謙撰,吳格點校: 《詩三家義集疏》,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221頁。因此簡本“諹”可徑讀“揚”(或者視作揚言之“揚”的專字),指宣揚、傳播。
另外,“諹”表宣揚、傳播,實即“以言揚之”,可類比“讓(讓)”表責備、推辭,也即“以言攘之”;“誂”表引誘、戲弄,也即“以言挑之”;“詆”和“誹”表毀謗、指責,也即“以言抵之”“以言排之”。(31)“誶”表責罵、詰問,也未嘗不可視作“以言捽之”。
其原因,林沄認為“是否先秦時代犬旁有兩讀,作聲符即讀為“犮”,后來才在犬尾上加畫以區別之,疑莫能明”。(35)林沄: 《先秦古文字中待探索的偏旁》,《古文字研究》第21輯,第365頁。陳劍懷疑“‘犬’亦可代表‘吠’”,是以某個具體事物來代表跟它有顯著、密切聯系的某個動詞,同類的還有以“犬”表“迖(逐)”等,故“犬”有“犮”音。(36)陳劍:“古文字形體源流研究”課程(第六講),西南大學,2018年5月28日。王鵬遠認為,“‘犬’在一開始既可以表示動物{犬},又可以表示該動物奔跑的樣子{犮}”,類似于“兔”兼表{兔}和{逸}。(37)王鵬遠: 《古漢字“變形音化”現象再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22年,第85頁。
按,程女士所說的支、錫、真“三部的主要元音相同”,應該是根據王力的上古韻構擬方案(他將三部主元音都擬作“e”),(42)王力:《詩經韻讀》,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頁。程文共列有兩種參考文獻,其中之一即1980年版的王力《詩經韻讀》。但根據更細化的擬音研究,“天”的主元音應該是“i”,“啻(揥)”“此(晳)”等則是“e”,(43)鄭張尚芳: 《上古音系(第二版)》,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264、266頁;William H. Baxter and Laurent Sagart, Old Chinese: A New Reconstr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233, 263.并不相同。且按王力構擬方案,“天”韻尾為“n”,錫部韻尾為“k”,二者發音部位一前一后,押韻也不協調。另外,真部與錫部合韻的例子在今本《詩經》中也未曾一見。(44)華學誠主編,郭錫良編著: 《文獻語言學》第8輯(漢字古音表稿專輯),北京: 中華書局,2018年,第113頁。因此合韻之說未安。至于認為“古(胡)肰(然)天也”之下脫漏“胡然而帝也”之類句子的說法,可能性也很小,一則無版本方面的證據,二則今本“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兩句含義近同,(45)鄭箋串講此二句作:“何由然女見尊敬如天帝乎?”(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 《毛詩正義》,第221頁)正是因為“天”“帝”義近。從表意角度看,只說“胡然而天也”也沒問題,其下并非一定要有“胡然而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