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棻：“現(xiàn)代李清照”的愛與痛

章士釗說她：“詞流又見步清真。”

汪東稱贊她：“諸詞皆風格高華，聲韻沉咽，韋馮遺響，如在人間。一千年無此作矣。”

吳宓盛贊她：“詞殊佳，宓所識女中第一。”

朱光潛題詩稱她：“易安而后見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身經離亂多憂患，古今一例以詩鳴。”

錢仲聯(lián)評價她：“三百年來林下作，秋波臨去尚銷魂。”

葉嘉瑩稱她：“學人之詞，詩人之詞，史家之詞的集大成者。”

她就是沈祖棻，一位極富才情卻歷盡苦難的“現(xiàn)代李清照”（朱自清語）。

名門才女，于詩書中，憂國憂民

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年）1月29日，沈祖棻出生于古城蘇州大石頭巷沈家大院。

在當?shù)兀蚣沂沁h近有名的世代詩書官宦家庭。沈祖棻的曾祖父沈炳垣，飽讀典籍，是清廷咸豐朝內閣大學士、咸豐皇帝的老師；她的祖父沈守謙精書擅詞，從清廷實缺徐州兵備道卸職后沉迷藝術，同書畫家吳昌碩、詞人朱孝臧等往來甚密；她的祖母羅夫人，持家有道，親自種養(yǎng)數(shù)百盆菊花營建成一座“菊山”，成為家人和來客聯(lián)詩吟句的好去處；而她家大廳高懸著的御賜“誼篤宗友”的匾額，更無聲地述說著獨屬于沈氏家族的榮耀與輝煌。

在這樣的大家庭里，沈祖棻接受了良好的啟蒙教育。起初，她在蘇州傳統(tǒng)私塾和新式學堂學習，學古詩詞，學書法、繪畫、算術，學蘇州刺繡和昆曲，早早就顯現(xiàn)出過人的才華。后來，她赴上海南洋女子中學學習，學英語、地理，學新體詩、西洋畫，學戲劇、音樂，迅速出落成一個如花似玉且滿腹詩書的美麗少女——值得一提的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沈祖棻開始嘗試創(chuàng)作，相繼寫出了《夏的黃昏》《別》等數(shù)篇詩文并署名沈紫曼發(fā)表于報刊，引發(fā)關注。

1930年秋天，沈祖棻遵父命考進中央大學上海商學院學習商科。但一年下來實在不入門道，遂于次年秋季開學時申請轉入中央大學（位于南京）文學院中文系，攻讀心心念念的文學。在中文系，沈祖棻師從汪東、黃侃、吳梅、胡小石等一眾國學名師，白天沉浸教室問學求知，夜晚游走街巷吟詩詠詞，如沐春風，如魚得水，漸漸開始展露鋒芒。

有一次，汪東（時任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講完詞選課，給學生布置了一道作業(yè)題——自行填一首詞。這題，說難不難，說易不易。沈祖棻略作沉思，寫出了一首《浣溪沙》：

芳草年年記勝游，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里思悠悠。

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這首六句四十二字的小令，表面是寫踏春引發(fā)的春愁，實際是借鼓鼙（古代軍中的樂器大鼓和小鼓，此二字多代指征戰(zhàn)）與斜陽寫“九一八”事變后山河破碎和“一·二八”事變后面對日寇進迫的家國憂思，筆觸婉約，情慨深沉，境界宏闊，令人多生愴然涕下的苦痛之感。汪東讀罷，拍案驚嘆，揮筆寫就洋洋評語，其中一段曰：“后半佳絕，遂近少游。世人服其工妙，稱之沈斜陽。”沈祖棻由此獲得“沈斜陽”的別號。

自此后，沈祖棻在汪東指點下專力寫詞，進步神速，佳作不斷，終成大氣候。在她的筆下，沒有吟風弄月傾訴一己悲歡，盡是烽火連天之下國難民艱，寫倉促逃難是“羅衣塵涴難頻換，鬢云幾度臨風亂。何處系征車”（《菩薩蠻》）；寫想念故鄉(xiāng)是“家近吳門飲馬橋，遠山如黛水如膏”（《浣溪沙》）；寫江南風物是“竹檻蕉窗雨乍收，紗窗輕簟小茶甌。枕邊茉莉暗香浮”（《浣溪沙》）；寫分離、思念是“忘卻相思，尤夢見，墜歡如故。何苦？連夢也，不如休做”（《燕山亭》）；寫故國山河是“但傷心，無限斜陽，有限江山”（《高陽臺》）；寫離亂生死是“亂世死生何足道，漢家興廢總難忘”（《浣溪沙》）；更有寫衡陽會戰(zhàn)中我軍將士殊死一搏的“千古一嘆”《一萼紅》：“亂笳鳴。嘆衡陽去雁，驚認晚烽明。伊洛愁新，瀟湘淚滿，孤戍還失嚴城。忍凝想、殘旗折戟，踐巷陌、胡騎自縱橫。浴血雄心，斷腸芳字，相見來生……”就這樣，一首接一首，在家國危難中，沈祖棻的詞廣為流傳，給人鼓舞、給人信心、給人力量，而沈祖棻也成為當時中國少有的“憂國憂民的女詞人”。抗戰(zhàn)勝利后，沈祖棻應邀將過往十余年間創(chuàng)作的五百多首詞結集為《涉江詞》出版，一時間洛陽紙貴，好評如潮——汪東評贊：“諸詞皆風格高華，聲韻沉咽，韋馮遺響，如在人間。一千年無此作矣。”詞壇轟動：“古有李清照《漱玉詞》，今有沈祖棻《涉江詞》！”

很多時候，命運常常不可名狀。沈祖棻生于優(yōu)渥的書香家庭，學業(yè)有成后本應循才情走向人生和事業(yè)的巔峰，卻被卷入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旋渦中吟國殤嘆民艱，這對一個女子來說實屬莫大的不幸。但世事難料仍在上演，就在《涉江詞》聲名遠播之時，沈祖棻的身體出現(xiàn)異樣，幸好丈夫程千帆及時趕來陪伴在了身邊。

知心愛人，離亂奔波，聚少離多

沈祖棻和程千帆相識于南京金陵大學。

說起來，兩人是典型的“姐弟戀”：1934年夏天，沈祖棻從中央大學文學院中文系畢業(yè)后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金陵大學國學研究班，成為國學研究班第一屆十六名新生之一。有一天下課后，沈祖棻正在教室里研讀詩詞，有個小伙子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他就是就讀于金陵大學中文系本科三年級的湘伢子程千帆。原來，程千帆聽說寫出《浣溪沙》等名詞的“沈斜陽”已來金陵大學，特地跑來一睹這位曠世才女的風采。只是，這一睹，程千帆再未能把呆呆目光和綿綿情思從沈祖棻身上移開。一來二去，兩人墜入愛河。那時候，從古城墻到秦淮河至玄武湖，到處都是沈祖棻和程千帆兩人的足跡。其中，至今存世的一張黑白照片尤其言說著他們的甜蜜與美妙——1936年春天，玄武湖畔花木芬芳，沈祖棻和程千帆款款漫步。兩人穿著一色的呢子大衣，祖棻圍一襲輕裘時尚美麗，千帆梳一頭酷發(fā)年少風雅。相傳，當時眾多師生皆贊兩人是“才女才子，珠聯(lián)璧合，世間一對”。

這樣一對佳人，理應天佑幸福，但《浣溪沙》中的隱憂卻演變成真打亂了他們的歲月靜好。1937年，日寇先在北平制造盧溝橋事變，旋即在上海挑起淞滬會戰(zhàn)，并派機轟炸南京。此時，程千帆和沈祖棻已畢業(yè)，為保命匆匆離開南京避難安徽屯溪。在屯溪的一家小旅館里，他們舉行了婚禮，但婚禮沒有拜堂儀式和父母親友的祝福，唯有逃難人群訴說著戰(zhàn)火之中的驚恐。

在沈祖棻的生命中，這是她第一次直面戰(zhàn)火，更為驚懼的是，自此逃難成了她人生中的常事。婚后不久，程千帆參與金陵大學南轉西遷事務，囑咐沈祖棻溯江而上入川，兩人相擁而別。誰知，這一別，竟然拉開了兩人聚少離多的序幕。

起初，沈祖棻一人獨行尚有勁頭，相傳她每天數(shù)誦《早發(fā)白帝城》，極力尋味李白順江而下的豪氣和快感。但隨著時光飛逝和行程遲緩，沈祖棻開始陷入孤寂和乏味，以至于一年后抵達重慶巴縣時她飽含哀愁，“孤燭影成雙，驛庭秋夜長”。

這一天，沈祖棻趕至成都華西壩金陵大學新址尋找程千帆，但見西遷而來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女生正在進行姿勢比賽以選拔“姿勢皇后”，于是憤然寫下了一首《虞美人》詞：“東庠西序諸少年，飛轂穿馳道。廣場比賽約同來，試看此回姿勢誰最佳？酒樓歌榭消長夜，休日還多暇。文書針線盡休攻，祇恨鮮卑學語未能工。”姿勢比賽，原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通過訓練和矯正激勵學生隨時隨地保持坐姿、立姿、行姿端正，每學期選出最優(yōu)者為“姿勢皇后”樹為楷模。但此時國難深重，這種荒廢學業(yè)的舉動大可不必，反映在沈祖棻的詞里就是諷刺和批判了。不承想，程千帆看到妻子寫出這么好的新詞，想當然地認為她不會有什么事情，遂簡單寒暄幾句就匆匆奔西康赴任新職去了。沈祖棻咬唇怏怏而歸。

或許是長時間分離積郁，抑或是一個人操持勞累，沈祖棻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多種不適，頻頻尋醫(yī)問藥。1940年4月，在一次檢查中，沈祖棻被確診為腹中生瘤，急需手術。但此時，程千帆在樂山中央技術專科學校任教，沈祖棻只得自己前往成都醫(yī)院做手術。手術成功了，只是手術后的遭遇堪稱“午夜驚魂”——原來，半夜里，醫(yī)院突發(fā)大火，迅速蔓延大片。沈祖棻無力下床，幸在他人攙扶下倉皇逃至院外，但所帶錢物全被燒毀。火滅后，醫(yī)院找不到沈祖棻，就依住院病歷所記打電話通知程千帆。程千帆聞訊，連夜搭車趕來，四處呼喊未見回應，號啕大哭。天亮后，沈祖棻回院，始見程千帆。兩人劫后重逢，相擁而泣，恍然如夢。經此一難，程千帆不敢大意，遂帶沈祖棻回樂山養(yǎng)病。此后一年多，程千帆白天在學校教課，沈祖棻居家中靜養(yǎng)，過上了“朝聞雞鳴夜觀星，日就清風讀閑書”的恬靜鄉(xiāng)間生活。

1942年夏天，沈祖棻身體漸漸康復，和程千帆一起進入成都金陵大學任教。在這里，她開講詞選課，創(chuàng)建“正聲詩詞社”（物色王淡芳、王文才、劉國武、劉彥邦、宋元誼五位頗有才情的學生入社），研討詩詞，創(chuàng)作詩詞，編印詩詞合集《風雨同聲集》，堅守著對古典詩詞的摯愛和對中華文化的傳承，一時間名動天府大地。對此，章士釗頗為欣賞，寫詩贊曰：“大邦盈數(shù)合氤氳，門下門生盡有文。新得芙蓉開別派，同聲風雨已堪聞。”誰知，一年后，程千帆因揭發(fā)學校將政府配發(fā)給教職員的平價米高價出售被金陵大學開除教職，沈祖棻為夫仗義執(zhí)言亦被開除教職。不得已，程千帆前往樂山武漢大學執(zhí)教，沈祖棻進入成都華西大學執(zhí)教，兩口子再度分離。及至抗戰(zhàn)勝利，程千帆隨武漢大學東返武漢，沈祖棻滯留成都，夫妻二人相距更遠。未幾，沈祖棻驚悉蘇州家中的變故——父母在戰(zhàn)亂中辭世、妹妹染肺疾早逝、沈家大院被變賣，再加上國共之戰(zhàn)硝煙又起，寂寞失落之情和悲苦哀怨之意一起翻涌，心海掀起驚濤駭浪。這種心境，在她寫的《夢橫塘》詞中演繹得淋漓盡致：

誰知轉首家園，甚霜晨月夜，雁影成只。白發(fā)高堂，空灑淚、紙灰寒食。

但翻悔、兵塵歷劫。枉換生還了無益。漫問南鴻，一天煙霧，更何時歸得？

苦痛不能自勝，沈祖棻的身體再度發(fā)病。就在這時候，程千帆趕到了，他是來接沈祖棻去武漢的。沈祖棻乘船順江而下，手里捧著《涉江詞》，大顆淚珠滑過臉頰墜落滾滾江水中。

摯愛落難，忍辱負重，孤燈把卷

到武漢后，沈祖棻跟隨程千帆住進武大教授的小洋樓里。

在丈夫的悉心照料下，沈祖棻的病情迅速向好。更加可喜的是，沈祖棻懷孕了。分娩時，醫(yī)生診斷為大齡難產，就采取了剖腹產，女兒呱呱墜地。但此后，沈祖棻日漸虛弱無力且腹痛反復，經多方會診查出是剖腹產時主刀醫(yī)生將手術紗布遺留于腹內引發(fā)腹腔發(fā)炎，為此她先后在武漢和上海做了大大小小五次手術才將腹中已磨爛的布片和線頭清理取盡，但最終還是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腸粘連并終生不能再孕育。不過，也就是在上海做最后一次手術期間，沈祖棻耳聞目睹了解放軍進城的嚴明紀律，這讓她對新生政權和未來生活充滿了期待。

新中國成立后，沈祖棻和程千帆作為飽學之士受到了黨和政府的禮遇：在武漢，程千帆升任武漢大學中文系主任；在上海，沈祖棻病愈出院后被就近安排新工作，先后執(zhí)教于江蘇師范學院（位于蘇州）和南京師范學院。其時，沈祖棻在學校開講古典名著選讀、中國文學史、歷代詞選課程，課余攜小女踏訪故鄉(xiāng)山水古跡，生活愜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和丈夫程千帆兩地分居，有時不免心生惆悵。

1956年，在上級組織關懷下，沈祖棻轉入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這一年她四十七歲。也許是一家三口團聚的興奮和幸福使然，沈祖棻一口氣開設了多門課程，除先前的古典名著選讀、中國文學史、歷代詞選外，另新加了歷代韻文選、唐人七絕詩、元明清戲曲研究，深受學生的喜愛。由是，珞珈山下，程千帆和沈祖棻夫婦共教一堂弟子成為佳話，更有師友將他們夫妻比作再世的趙明誠和李清照而贊譽為“昔時趙李今程沈”。

沈祖棻萬萬沒有想到，一場暴風雨正悄然醞釀。1957年夏秋之際，在整風運動中，程千帆被打成“右派分子”并遣送至沙洋農場勞動改造，這一“勞動”就是十多年。作為“罪人的妻子”，沈祖棻飽受冷眼和歧視，被迫帶女兒從珞珈山下二區(qū)的小洋樓搬到九區(qū)的破舊小平房，每每上課、買菜都要翻山越嶺。但即便如此，沈祖棻也堅決不和丈夫在政治上“劃清界限”，而是更加溫柔并倔強地直面生活。

在蒼白冷寂的日子里，沈祖棻常常孤燈把卷至夜深人靜。她認真?zhèn)湔n，歷經重重考核當選湖北省李清照學術研討會武漢大學觀摩課主講人，最終成為“三校（另外兩校是華中師范學院和武漢師范學院）同題觀摩課中最成功最出色者”；她揮筆寫詞，努力記錄浩劫中的“自我觀感”——比如寫受難知識分子處境的《憶昔七首》（其二）：“憶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鄰。道路絕燈火，蛇蝮伏荊榛。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中宵歸路遠，只影往來頻。”比如寫夫妻相濡以沫的《歲暮寄閑堂》：“一燈風雪夜，兩地歲寒時。傷別多因病，傳書每論詩。河清終有待，白頭誓相期。會向龍山見，歸來莫恨遲。”比如寫反對東湖栽松的《春日偶成四首》（其二）：“波藍石白水淙淙，雨過新陰翠色濃。獨恨繞湖堤畔路，不栽楊柳只栽松。”比如暗夜中看到光明的《寂寞》：“寂寞清明后，離居惜歲華。殘燈猶把卷，余火偶煎茶。小枕聽春雨，閑衾夢落花。朝來望庭樹，已覺綠交加。”沈祖棻的這些詩詞，后來都成為學界研究她和她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第一手材料。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面對這場風雨，沈祖棻對生命更加珍視和期冀。有一次，程千帆從沙洋農場來信，慨嘆“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未能共度晚年”，她立即寫了一首七律詩寄回，詩中總結二人婚后生命流程并期盼繼續(xù)夫婦酬唱。再有，女兒嫁人后生一女，小名早早，自小與沈祖棻一起生活。她每天看著早早成長，心里蕩起層層漣漪，遂一字一句寫出了長篇成長詩作《早早詩》：“一歲滿地走，兩歲嘴舌巧。嬌小自玲瓏，剛健復窈窕。長眉新月彎，美眉寒星昭……”此詩，通過一系列典型的細節(jié)描寫，把早早的可愛、頑皮、活潑寫得活靈活現(xiàn)，令人忍俊不禁。著名作家舒蕪先生盛贊：“《早早詩》一篇，用童心的燈火照亮了苦難和屈辱的靈魂的暗隅，這才是它的‘深衷’所在。”后來，程千帆專門抄錄《早早詩》，分別寄給了多位親朋好友，成為他們承歡孫輩繞膝的妙趣讀物。

1975年，程千帆獲釋摘掉“右派”帽子回家和沈祖棻團聚，不久兩人雙雙卸職過起了退休生活。本以為苦盡甘來，誰知造化又弄人。1977年6月27日，沈祖棻和程千帆游訪江南故地返回武漢，在距家?guī)装倜椎牡胤皆庥鲕嚨湥蜃鏃北凰Τ鲕囃忸^部受創(chuàng)不幸身亡，一代詞壇巨星就此隕落。

千帆援手，遺作傳揚，滋養(yǎng)后人

沈祖棻離世后，程千帆悲痛欲絕，終日以淚洗面。

早年，在上海南洋女子中學讀書時，沈祖棻在新詩《別》中寫道：

我是輕輕悄悄地到來，

像水面漂過一葉浮萍；

我又輕輕悄悄地離開，

像林中吹過一陣清風。

你愛想起我就想起我，

像想起一顆夏夜的星；

你愛忘了我就忘了我，

像忘了一個春天的夢。

這首少女之作，清新玲瓏，如夢似幻，一時間引來無數(shù)贊嘆。但也一語成讖，成為多年后永別人世間的心底之言。沈祖棻去世后，程千帆強忍身心創(chuàng)傷，開始踏上新的征途。他只剩下一個愿望，就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將愛妻的各種遺作結集刊行存世——于是，在武漢珞珈山下的一間簡陋平房里，他日夜伏案，以花甲之軀抵抗如水時光，慢慢整理出一首首詞作和一篇篇論述，終在幾年后先后出版了《唐人七絕詩淺釋》《宋詞賞析》以及《古詩今選》（沈祖棻與程千帆合著）。這三部著述出版后，好評如潮，滋養(yǎng)了一代代的讀者，其中《唐人七絕詩淺釋》《宋詞賞析》更因采用比較研究方法鑒賞中國傳統(tǒng)詩詞而成為“開先河”和“里程碑”式的著作——對此，劉慶云（沈祖棻學生，著有《詞話十論》《詞曲通》等）在《讀沈祖棻〈唐人七絕詩淺釋〉雜記》中說道：“沈先生的這些著作開創(chuàng)了詩歌接受史中的新紀元。”王兆鵬（先后師從曾昭岷、唐圭璋，著有《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兩宋詞人年譜》《唐宋詞史論》等）在評價《宋詞賞析》時稱贊道：“……像一朵報春花，問世之后，即引來百花盛開，從這本書之后，各類詞作鑒賞的著作蔚然大觀。”

“靈芬奇采，炳耀千秋”這八個字，是程千帆寫于沈祖棻墓碑上的悼語。沈祖棻的名字、人生和詞作，就如這八字悼語一樣，總是在人們溫故知新時綻放光彩、散發(fā)芬芳。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