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沉浮

一

公司要來新經理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以各種版本熱傳了一個月后，終于變成現實。至此，空缺一年多的總經理一職總算塵埃落定。

老經理退休近一年了，按照公司以前的操作套路，常務副總經理老梁的機會最大。前幾任對這種模式堅定不移地復制，讓大家公認老梁“修成正果”是順理成章的事。

就在大家饒有興致地等待競猜結果的時候，總公司卻派來一位40多歲的美女總經理，她的美麗令人們對她的空降浮想聯翩。

在全體員工大會上，總公司組織部部長介紹了新任總經理趙晶晶的簡歷。他在臺上如數家珍，老賀卻在記錄本上茫然地亂涂亂畫。他知道老梁此時一定如坐針氈，大家投射到他身上的異樣目光能把他活活燒死。

老賀是辦公室主任，公司的大事小情、迎來送往都是他跑前跑后，一夜一夜熬出來的各種大材料更是使他名聲在外。由于他平時辦事圓滑，對幾位領導沒有薄厚之分，自然和他們結下不錯的私交。前后更換了兩任總經理，老賀辦公室主任一職卻無人撼動。

快下班的時候，老賀在微信問老梁晚上有沒有空，老梁好久才回復說有空。下班后，心領神會的老賀買了下酒飯菜，輕車熟路地來到老梁家，梁夫人忙接過他帶來的酒菜，感激地說：“難得你在這種時候還敢過來陪他。”

酒到酣處，老梁拉著老賀的手說：“原本以為我扶正后，提你當副總，你在辦公室干了這么多年，也該往上躥躥了……”老梁也曾做過辦公室主任，老賀對他的肺腑之言很是感激，他知道死于老梁腹中的許諾絕不是海市蜃樓。老賀安慰道：“我覺得總公司這樣安排雖有不妥，但也有考驗咱定力的因素。她那么年輕，估計也待不長，暫時鍍金而已。你可得坐穩中軍帳啊！”老梁擺弄著酒杯，不屑地說：“我才不和丫頭片子一般見識呢！”

二

有一天，趙晶晶讓老賀帶她到員工食堂走走。老賀陪著她前后考察了一圈后，趙晶晶說：“老賀啊，辦食堂難，眾所周知，雖然眾口難調，但也要眾望所歸，這是你們辦公室義不容辭的責任。”老賀聽出她話里隱藏著的不滿因素，忙說：“請趙總放心，我馬上整改。”

趙晶晶又隨意問：“老賀，你是公司的老人兒，你怎么看待干部崗位調整的問題？”老賀對趙晶晶的所指心知肚明，由于公司前后幾任總經理、副總經理都是從財務、辦公室、組織人事等重要部門產生，所以幾任領導形成了一種默契，就是保持這幾個部門中層相對穩定和諧，一旦有機會，大家皆大歡喜。他馬上聯想起前幾天老梁曾和他說過，趙晶晶就有些干部在重要崗位上盤踞多年的問題提出了重新調整的建議，征求過他的意見，被他以“你剛到公司就要動干部，勢必會造成人心混亂，不利于公司的安定團結”為由婉拒了。

老賀知道她看似風輕云淡的問話，實際上是近期調研后的深思熟慮。他沉吟片刻，說：“俗話說，“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干部定期流動符合上級文件要求，不僅避免了干部的惰性，還能增強創新精神。但要找到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節點，才能做到順其自然，人心所向。”趙晶晶對他的回答很是滿意，她高興地說：“如果公司多幾個像你這樣識大體、顧大局的人就好了。”趙晶晶接著又問：“你覺得什么時候啟動合適？”老賀清楚，她調整干部只是虛晃一槍，真實目的是瓦解公司根深蒂固的勢力。趙晶晶看出了他的猶豫，也沒再追問，畢竟目前她在公司里是少數，老賀或許是她可以依靠的對象。

趙晶晶指著餐廳正面寬闊的墻壁說：“這地方應該安裝一個LED大屏幕，大家吃飯的時候可以看看新聞，公司辦年會時還可以做背景。樂航公司是省內一家經營各種電子產品的知名公司，有空你帶辦公室的同志考察一下吧！”

老賀聽她提到LED大屏幕，心里立馬叫苦不迭。

原來，在趙晶晶上任的前兩周，老梁曾找過他，說宏達公司的老板是他的好哥們兒，他們公司專營LED大屏幕，正好員工食堂想要安裝LED大屏幕，讓他帶幾個人去實地考察。

宏達公司的劉總對老賀一行好吃好喝好招待，臨走時還送給每個人價格不菲的禮品。就在老賀要向經理匯報考察結果時，趙晶晶來到公司，且也相中了這塊地方。一個是新領導，新官上任；另一個是老領導，共事多年。誰也得罪不起的老賀只好實話實說：“趙總，你有所不知，在你來之前，公司已經考察了市著名企業宏達公司的LED大屏幕，就差簽訂購買協議了。”趙晶晶微笑著說：“那有什么關系？大家公平競爭嘛。”老賀覺得她看上去心平氣和，實際上卻深不可測，他不禁后悔不如當時就和宏達公司簽訂協議了。

左右為難的老賀只好帶著幾個得力屬下，來到樂航公司實地考察。考察期間，他以公司有規定為由，婉拒了樂航公司王總的宴請。臨別時，他還把王總贈送的禮品委托賓館吧臺服務員轉交回去。不是所有的酒都可以喝，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拿，這么淺顯的道理老賀還是掂得明白的。

坐在返回的汽車里，老賀用微信把考察的情況向老梁做了匯報，老梁只回復了幾個酒杯的表情包。

第二天，老賀以匯報者的身份參加了趙晶晶主持召開的上任以來的第一個經理辦公會。趙晶晶對與會的5位副總經理說：“這次會議就是討論食堂LED大屏幕的采購方案。根據職工食堂的實際情況，公司決定在食堂正面墻上安裝LED大屏幕。前一段時間，辦公室對幾家有實力的供貨商進行了實地考察，下面就請賀主任把考察的情況和采購方案做個匯報。”老賀先是把對兩家供貨商的考察情況做了詳細匯報，然后說出了具體的采購方案：“經過考察，我們覺得兩家公司各具特色、各有優勢，勢均力敵。鑒于LED市場價格有不斷下降的趨勢，考察組給出兩個建議，一是暫緩購買，等價格穩定在一個合理的區間后再買不遲；二是如果必須購買，建議購買現在市場上流行的大尺寸電視機，好處有三，一是畫面清晰度高，二是價格相對便宜，三是使用壽命長。”

聽完老賀的匯報，趙晶晶環視一下會場，不動聲色地說：“大家的意見呢？”一陣沉默后，主管后勤的王副總經理說：“首先，食堂需要有這樣的設備，是不爭的事實。其次，在價格優勢的前提下，我同意考察組的第二個建議。”老梁接著話茬說：“其實采購LED大屏幕的考察工作在趙總來之前就已經啟動，根據考察組的考察結果和市場的實際情況，我也同意第二個建議。”其他副總經理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趙晶晶不知道他們是事先商量好的，還是真的出于公心，不過她覺得老賀的建議用心良苦，不僅藝術地回避了她和老梁間潛在的利益之爭，而且還給他們找到了一個非常體面的臺階。除此之外，她一時還真找不到讓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只好順水推舟地說：“既然都沒有意見，就按第二個方案執行吧。另外，我透露一個消息，下周，總公司的康總要到我們公司視察工作，希望大家做好匯報和接待工作。”趙晶晶剛來不久，從未來過分公司的康總就要來視察工作，在場的人不禁對她的能量刮目相看。

三

老賀接待過方方面面的領導，擬訂接待方案手拿把掐。當他把方案送交趙晶晶審閱時，她有些遺憾地說：“正在市里舉辦的世界園藝博覽會盛況空前，已經成為全國熱門的打卡地，康總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參觀一下有點兒說不過去吧？”老賀為難地說：“上邊三令五申，我們就沒敢安排，怕領導說咱們給他挖坑。”趙晶晶仍心有不甘地搓了搓手，老賀立刻領悟了她的意圖，不慌不忙地說：“博覽會有一個項目是咱們公司負責施工的，目前還有點收尾工作正在加班加點地搶進度。趙總，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可以買些慰問品，讓康總帶著這些慰問品到現場慰問一線員工，再找些媒體朋友大力宣傳一下。這樣康總既參觀了世界園藝博覽會，又深入到了施工一線。”趙晶晶覺得這個提議天衣無縫，當場拍板同意了。臨出門前，老賀問：“康總的酒量如何？”趙晶晶笑道：“一般般。”老賀說：“上次你不是問我干部調整工作什么時候啟動合適嗎？我覺得康總的到來就是一股春風……”

康總上午的現場慰問活動非常成功，他不僅瀏覽了世界園藝博覽會的美景，還大秀了一把深入基層的親民戲碼，活動的新聞報道當天就出現在各大網絡平臺上。由于趙晶晶到公司的時間不長，她讓老梁做了工作匯報。康總對分公司取得的成績給予了充分的肯定。領導的肯定，讓每個與會的人臉上都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康總對趙晶晶把晚飯安排在職工食堂非常滿意。在進入雅間的通道上，康總看到墻壁的大屏幕電視上打出“熱烈歡迎康總到分公司檢查指導工作”的標語，他對身邊的趙晶晶說：“這個家伙好，比LED清晰多了。為了大家能吃得輕松點，我建議把標語刪了吧！”趙晶晶忙對身邊的老賀說：“賀主任，馬上按領導的指示辦。”

老賀在市場買的上好的時令海鮮，讓賓客覺得雖吃在食堂，但檔次卻一點兒也不比大飯店差。康總拒絕了老賀準備好的幾款名酒，說：“入鄉隨俗，就喝你們本地的酒吧！”他的話正中老賀下懷，趙晶晶曾事先囑咐過他，用同樣的酒瓶裝上水，看她眼色見機行事。

老賀拿來了本地的名酒，熱情地為每位領導斟滿之后，趙晶晶請康總起杯，康總客氣地說：“客隨主便，還是晶晶起杯吧！”趙晶晶也不謙讓，端起酒杯說：“恭敬不如從命。首先，感謝康總在百忙之中蒞臨公司檢查指導工作，此次康總的視察必將為我們公司未來的發展起到領航的作用。其次，希望康總今后多向我們小公司傾斜，讓我們也有底氣展翅高飛。再次，祝愿公司在康總的率領下能夠早日上市。我建議，為了公司更加美好的明天——干杯！”趙晶晶的一席話說得康總很是受用，他豪爽地端起酒杯，高興地說：“這么到位的敬酒詞如果都不能感動大家的話，公司上不上市也沒那么重要了吧。”說完，率先干了杯中酒。領導打樣兒，眾人效仿，酒桌上的氣氛立刻活躍起來。副總乘勢而上，說出各種各樣的敬酒詞，每人都單獨敬了康總一杯，喝得康總面紅耳赤，飄飄欲仙。

輪到康總起杯的時候，他已經略顯醉態，趙晶晶趁機向老賀使了個眼色，老賀會意，拿起裝水的酒瓶給康總倒了杯水。紅光滿面的康總舉起酒杯說：“分公司有雄厚的實力，展翅高飛不成問題。只是晶晶初來乍到，雖年輕有為，但更需要大家鼎力支持，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要像愛護自家妹妹一樣關心晶晶，為此，我回敬大家一杯。”說完一飲而盡，可當他發現喝進去的是水的時候，立刻火冒三丈，借著酒勁訓斥道：“老賀呀，你竟然敢給老子倒水，是不是不想干了？沒有酒你就直說，老子給你們拉兩車來。”說完把酒杯一推，氣得直喘粗氣。趙晶晶急忙起身，站在他的身邊，一邊揉著他的雙肩，一邊滿臉堆笑地說：“康總息怒，老賀這么做也是為了你的身體著想啊！”康總余怒未消地說：“不喝了，掃興！給老子盛飯。”在大家驚恐的目光中，康總胡亂吃了幾口飯，轉身離開食堂，扔下大家在杯盤狼藉里凌亂。

四

第二天，老賀就以年紀大了為由，向趙晶晶提交了辭呈。趙晶晶接到他的辭職報告后，一連幾天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大家在這種和她的年齡不相稱的冷靜中，似乎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在一段冷漠的僵持后，趙晶晶召開了來到分公司后的第二場總經理辦公會。她開門見山地說：“老賀在酒桌上的失誤，無傷大雅，增笑料而已，但同時說明他已經不能勝任辦公室主任的工作了，提拔一位年輕有為的新主任勢在必行。鑒于老賀同志多年的辛苦付出，按照分公司以前的常規做法，我提議提拔老賀同志為分公司副總經理。大家有什么意見？”沉默片刻后，老梁說：“老賀這么多年是該往上躥躥了，如果班子指數允許，我同意趙總的提議。”趙晶晶說：“關于班子指數的問題，我會和總公司協調，其他人的意見呢？”如果是別人也許會引起爭議，但是今天的討論對象是老賀，幾位副總經理的態度驚人地一致。老賀多年積累的人脈，關鍵時刻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們紛紛點頭表示贊同。老梁建議：“趙總，這件事能不能和公司中層干部調整同步進行？如果可以，就讓組織人事部門盡快出臺一個中層干部調整方案，近期以文件的形式下發到各部室征求意見，匯總之后咱們再上總經理辦公會。”趙晶晶知道棋走到這一步的時候，老梁只是一枚無足輕重的棄子，沒有任何價值了。她淡淡地說：“中層干部調整的事情等我從省里回來再研究吧！”本想緩和關系的老梁碰了一個軟釘子，自覺尷尬不已。

會后，老賀給趙晶晶打電話表示感謝，趙晶晶鼓勵他勇于擔當。他們在看似不經意的情況下各得所需，這種雙贏的結果令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求之不得。

一個月以后，一紙調令把老梁調到了總公司任一個閑職，表面上提拔，實則明升暗降，誰也沒有想到，趙晶晶用這種方式平衡了班子的指數問題。與此同時，中層干部調整方案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這種情況造成的結果是，每個中層干部因為不知道自己將去何方而倍加努力地工作起來。

五

老梁動身報到的前一天，給老賀發微信，問他晚上有沒有空。老賀馬上回復說，特殊時期公司禁止聚集，以后再聚不遲。老梁看了一眼回復，情不自禁地唉了口氣，索然無味地關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