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禮射;樂律名稱;《詩經》;無射
周代創造的是禮樂文明,把六藝作為社會教育的基本科目。所謂的六藝,指禮、樂、射、御、書、數。射指射箭,這是它的原始本義。在先秦傳世文獻中,樂律又稱為無射者,《詩經》也反復出現無射之語。這兩類文獻提到的無射,是否與那個時期的射箭活動存在關聯,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一、周代禮射的崇德尚節
周代射箭禮儀分為兩大類:一是武射,二是禮射。武射指習武之射,是軍事體育項目,用于試功習武,屬于戰前訓練,用于檢驗射手的體力、射藝,服務于戰爭目的。所謂的禮射,則是在禮儀場合進行的射箭表演、競賽,是禮儀的組成部分。作為周代教育科目之一的射,主要指禮射。
周代禮射的基本目的,主要不是檢驗射手的體能、技藝,而是用以表現人的美德懿行。對此,《禮記·射義》所作的表述頗為明確:“射者,男子之事也,因而飾之以禮樂也。故事之盡禮樂,而可數為,以立德行者,莫若射,故圣王務焉。”這是把參加射箭視為對禮樂的身體力行,這種親身實踐是樹立美德的重要途徑,同時,禮射本身也是對射手德行的檢驗和展示。
禮射所展示的美德懿行,通過對射藝規則的遵循而體現出來。《禮記·射義》有如下論述:“故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后持弓矢審固。持弓矢審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矣。”這里反復強調禮射一定要遵循既定的規則,從內在的心志到外在的形體動作,都要合乎方圓規矩。而所謂的德,就體現在對于禮的循規蹈矩之中,能夠合乎節度。禮射有音樂伴隨,各階層都有自己固定的樂曲:“天子以《騶虞》為節,諸侯以《貍首》為節,卿大夫以《采蒴》為節,士以《采蘩》為節。”用音樂對射箭的實際操作加以節度,使得每個動作都能合拍中節,所展現的是規則之美、秩序之美,也是美德懿行最得體的顯現,《禮記·中庸》稱:“禮儀三百,威儀三干,待其人然后行。”禮射涉及許多儀式方面的細節,《儀禮》有《鄉射禮》《大射儀》,對這兩種禮射所涉及的具體規則記載頗詳。《詩經·齊風·猗嗟》敘述魯莊公在齊國參加禮射的場面,首章稱他“巧趨蹌兮,射則臧兮”。魯莊公進入禮射現場時步調很有節奏,顯得風度翩翩,他在射箭過程中也展現出美好的形態,合乎既定的規則。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載,衛國大夫北宮文子有如下論述:
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
周代禮樂文明崇尚威儀之美,而所謂的威儀,其核心是對禮的規則的遵循、踐履,能夠節有度,守有序,歸根結底是規則之美、秩序之美、法度之美。作為六藝之一的禮射,所展現的正是這種威儀之美。
二、“射”字的引申義及樂律無射之稱的內涵
射字的本義指射箭,表示人的一種動作方式。射箭是一種技藝,有一系列需要遵循的規則,射字的構形暗含這方面的意義。射字構形,從身、從寸,許慎稱:“從寸,寸,法度也。”段玉裁注:“射必依法度,故從寸。”射字構形表示人的形體動作合乎法度之義,即依規則而動,已經暗含遵循法度之義。射字在具體運用過程中,有時確實表示這方面的意義。《詩經·大雅·抑》第七章結尾如下:“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意謂神的到來不可測度,況且對它加以規范更是沒有可能。射,指約束、加以規范,《禮記·射義》稱:“射之為言者繹也。……繹者,各繹己之志也。”這是以繹釋射,認為二者系同義詞。而繹的本義是指從蠶繭向外抽絲。這是一項技術含量頗高的工藝,必須有條理地進行,否則,就會治絲益棼,無法理出頭緒。《射義》以繹釋射,還是取射字所表示的守規則、依法度之義。
射字有表示儀軌、法度、規矩之義,它的這種義項也運用在周代職官名稱。《周禮·夏官》有《射人》條目,其職責包括“以射法治射儀”,根據禮射的法規掌管具體儀式,這是射人之職的基本擔當。除此之外,射人還“掌國之三公、孤卿、大夫之位”,掌管朝廷官員位次的排列,使他們各就各位。“會同朝覲,作大夫介。”朝廷會同、覲見,射人負責安排朝廷大夫進行接待的事宜。另外,天子喪禮,射人也參與掌管:“不敬者,苛罰之。”上述事實表明,射人在很大程度上扮演的是朝廷執法者的角色,使所涉禮儀合乎規范,避免違禮現象出現。古人強調以名責實,名實相副,射人的上述職責,與射字所包含的法度、規則之義相吻合。總之,無論從文字構形切入進行溯源,還是從語用學角度進行梳理,射字都有表示法度、儀軌、規范之義,并且從先秦時期就已經開始。
古代樂律有六律、六呂,共十二個名稱,陽為律,陰為呂,各六種。其中六律排在末位的是無射。《國語-周語下》記載:“六日無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軌儀也。”這段話出自東周朝廷樂官伶州鳩之口,具體時間是在周景王二十三年(公元前522年)。伶州鳩是一位博學多識之士,他對十二樂律所作的具體論述頗為透徹,其中把無射的含義界定為表現人的美德懿行,為百姓樹立軌儀,這與射字所包含的法度、規則之義相通。《國語·周語下》還記載,伶州鳩追述武王伐紂的一系列舉措,并且把這些舉措分別與十二律加以對應,其中有如下論述:“以無射之上宮,布憲施舍于百姓。”韋昭注:“憲,法也。施,施惠。舍,舍罪也。無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軌儀。”伶州鳩還是把無射這個樂律名稱與法度、軌儀相聯結,與他對無射所作的界定一脈相承。
《呂氏春秋·音律》篇把樂律與每年的十二個月相配,與無射相對應的是季秋之月。“無射之月,疾斷有罪,當法勿赦,無留獄訟,以亟以故。”這是把九月,亦即無射之月說成是斷獄之月,各種案件都要在這個月份依法加以處理,不能有遺留。文中所說的“以亟以故”,意謂迅速地依據舊典加以處理,故,指舊典,即已有的規則、法度。這里出現的無射,還是與執法相關聯,強調依法辦案。與無射相對應的季秋之月,很大程度上是依法辦案月。
《禮記·月令》記載無射之月的政務,主要是制定、頒布各種政令、條例、法規。其中包括:會合各路諸侯,命令王畿各縣官員,到朝廷接受所發布的來年受朔,即正月初一的日期,頒布向百姓征稅的條例,貢獻天子的數額,都以各地所宜物產為節度。還要收回官員不該得到的俸祿和國家不宜供養的開支,頒布訓練馬匹的政令。由此看來,無射之月的政務,主要是修明法度,健全各種規章制度,這與無射作為樂律名稱所表示的“示民軌儀”的意義指向是一致的。
無射作為樂律名稱綴以射字,取其所表示的法度、軌儀之義。至于前邊冠以無字,用的則是它的原始本義。無字的篆體所表示的是樹木眾多之義,它的這種意義后來滋生出“蕪”字。文字構形從無的詞語,往往有眾多、繁盛之義,如:膴、廡等。無射這個名稱冠以無字、綴以射字,意謂法度森嚴、秩序井然、軌儀繁富,這是它的特定內涵,因此,與樂律無射相對應的九月,被界定為頒布法令,完善制度,集中斷獄之月,而斷獄又必須以法律為準繩。
三、《詩經》中的無射事象與威儀之美
《詩經》有三首詩出現無射之語,所展示的均是體現周代禮樂文明的威儀之美。
《清廟》是《周頌》的首篇,全詩如下:
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不顯不承,無射于人斯。
這是一首在宗廟演唱的歌詩,用于祭祀周文王。前六句詩展示宗廟祭祀的場面、氣氛。宗廟靜穆清凈,助祭者莊嚴而雍容,眾多的參祭人員整整齊齊。他們秉持文王之德,遙對文王的在天之靈,迅速地在廟里行走。最后兩句是承前而來,繼續渲染廟祭的場面。“不顯不承”,不,通丕,謂大,指對文王之德大加彰顯和繼承。最后一句“無射于人斯”是強調祭祀合乎禮儀、秩序井然。無射,指法度森嚴,禮儀周全。“人斯”,指人員散開,謂祭祀結束。斯,指分散。“無射于人斯”,意謂法度森嚴一直持續到人員散開,祭祀結束,展示的是井然有序之象。這正是“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軌儀”,是踐行禮儀的典范。
《大雅·思齊》是周族祖先頌歌,贊美的主要對象是文王之妃大姒,對她的美德懿行從多個方面加以陳述,呈現的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形象。該詩的第三章如下:“雍雍在宮,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射亦保。”雍雍,指和和睦睦。肅肅,莊嚴恭敬。宮指王宮,廟指宗廟。大姒作為文王之妃,在王宮則和睦可親,在宗廟則莊嚴恭敬,意謂在廟堂能夠依禮行事,做得很得體。“不顯亦臨”,不,通丕,不顯,極其彰顯,引人注目。亦,指屢次。臨,親自參加。大姒在極其彰顯的場合屢次親臨,回應前邊的在宮、在廟之語。“無射亦保”,意謂每每維持完美的規則,無射,具指廟堂眾多的禮儀。保,指維護、保持。
《周頌·清廟》是在宗廟祭祀文王的歌詩,作于西周初期。《大雅·思齊gt;作為周族祖先頌歌,亦作于西周初期。上述事實表明,無射作為表示法度森嚴、禮儀繁多的專用術語,它的這種內涵至遲在西周初期已經生成,并且固定下來,還延伸運用于音樂領域,成為一種樂律的名稱。《清廟》中的無射事象,是以宗廟祭祀為背景。《思齊》中的無射事象,則是兼顧王宮和宗廟。這兩詩所說的無射,表現的是廟堂威儀之美。《禮記·少儀》稱:“朝廷之美,濟濟翔翔。祭祀之美,齊齊皇皇。”《禮記·玉藻》亦有類似記載。《清廟》《思齊》記載的無射事象,正是濟濟翔翔、齊齊皇皇之象,因其禮儀完備而給人以崇高感,確實是在“示民軌儀”。
《小雅·車轄》以一位男士迎娶新娘途中事象為題材,抒發這位男士對所娶女子的愛戀、尊重。首章稱這位女子“德音來括”,用美好的善言前來會合。第二章又稱:“辰彼碩女,令德來教。式燕且譽,好爾無射。”辰,謂恰逢其時。“辰彼碩女”,意謂恰逢其時迎娶這位健美的女子。“令德來教”,女方用美德前來教誨。“式燕且譽”,男士勸女方享用酒宴且歡歡樂樂。“好爾無射”則是男士向女方所作的表白,意謂喜愛你的禮儀周全。這里所說的無射,是針對前邊的“德音來括”“德音來教”而言,是在談吐之際所展現的風度,屬于言語之美。《禮記·少儀》稱:“言語之美,穆穆皇皇。”這位女性以德音施教,所用的言語必然是莊嚴肅穆而又盛美昭彰。《小雅·車轄gt;出自男性貴族之手,這個事實表明,無射作為表示禮儀周全、秩序井然的專用術語,在周代貴族階層已經通用,可與《清廟》《思齊》中的無射事象相互印證,是周代禮樂文明生成的一種早期書寫方式。
四、結語
無射不論作為樂律名稱,還是用于表現周代禮樂文明的威儀之美,它的內涵是穩定的,在西周初年的《詩經》作品中已經是約定俗成的詞語。然而,后代對《詩經》中無射之語所作的解釋,往往采用通假進行聲訓,把它釋為無厭、無敦,脫離無射之語的本義。從《詩經》的語用學考察,無射、無敦并不是同類詞語,二者在使用的過程中不應混淆,不能彼此替代。另外,《逸周書·武穆解》結尾也提到無射:“欽哉欽哉!余夙夜求之無射。”潘振云:“欽,敬也,書之大旨。之,指七倫、五遂、五備而言。”《武穆解》提到的七倫、五遂、五備,指治國理政的一些基本準則,是必須加以遵循的軌儀,因其所涉法度眾多,故稱無射,這是周王從早到晚追求的目標,是令人崇敬的對象。這里的無射指軌儀眾多,與《詩經》中的無射含義一致,都是聚焦于法規的眾多、軌儀的完備,是構成威儀之美的基本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