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版權(Copyright)屬于知識產權范疇,伴生于書籍印刷、出版、貿易體系。正如馬克·羅斯在其著作《版權的起源》一書中所說的那樣:
“……版權制度,即通過作為商品的作品來尋求市場壟斷力的機制,是隨著印刷機的產生、中世紀晚期至文藝復興早期作家身份的個體化,以及17、18世紀商業社會高度發展而產生的?!?/p>
可以說,在由印刷機所推動下的復制時代,“作者”與“作品”之間產生了值得被保護的商業價值。以1709年頒布的《安娜女王法令》為例,作為一部為保護商業價值而誕生的法案,它在英國司法層面確立了作者身份(Authorship)的法律意義,由此將作者確立為法律保護的主體??v觀18世紀后的西方版權史,英國、美國、法國和德國先后通過了本國的版權法律,它們有著相同的目標:“在任何地方,立法者都試圖限制出版商特權,并將作品的權利賦予作者?!碑斎粚ψ髡邫嗬谋Wo也是有限度的,18世紀出現的新版權法,正是基于兩點平衡而不斷調整:既要通過確立作者對作品所有權以激發創作積極性,又要確保迅速有效地將知識成果轉移到公共領域以促進社會發展。
回到中國的歷史長河中,中國的版權保護更多地體現在對“作品”商業價值的保護方面,特別是對“雕版覆刻”這一嚴重破壞作品溝通秩序的市場行徑的反抗上。可以看到,維權的主體是家刻主或坊刻主,間或有作者參與進來的案例。“作者”的概念長期隱匿于漫長的古代版權史中,筆者認為,中國古代的版權更應該被稱為“板權”(編者注:在中國古代,“版”同“板”),即對作品雕版行為的保護訴求。
我國有記載的版權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宋代。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講:“書籍翻板,宋以來即有禁例?!彼伟鏁òㄓ八伪荆┲杏性S多“牌記”,記錄了我國早期版權史的史例。南宋紹熙年間(1190—1194年),王俑所著《東都事略》一書有牌記印有:“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許覆板”的字樣,常被視為迄今發現的我國最早版權保護的例證。③南宋嘉熙二年(1238年)刊刻的浙本《新編四六必用方輿勝覽》中,也刊印了一則版權聲明,主要內容是針對衢州、婺州以及福建建陽地區節錄、翻刻等盜版現象向“有司”部門申訴的一則榜文。其中有這樣的內容:
“今來雕板,所費浩瀚。竊恐書市嗜利之徒輒將上件書版翻開,或改換名目,或以節略《輿地勝紀》等書為名,翻開攙奪,致本宅徒勞心力,枉費錢本,委實切害。照得雕書,合經使臺申明,乞行約束,庶絕翻板之患?!?/p>
宋代私人著述的興起和以建陽麻沙本為代表的坊刻業的繁榮,直接推動了出版市場的發展,這則版權聲明生動展示了當時出版市場的狀況:在缺乏市場約束的宋代雕版印刷業,私刻主對于雕版獨占性的迫切訴求。這也提示我們,版權意識的產生必然基于私人著述的興起和商業出版的繁榮。
歷史發展到明代,特別到晚明時期,是中國古代出版史中商業出版非常繁榮的歷史時期,也是私人著述極大興盛的時期,所以晚明的版權故事比之宋元更精彩,也更具商業色彩。
晚明版權史的特點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書商版權意識淡薄,盜版翻刻嚴重
晚明翻刻盜版現象十分猖獗,坊間刻書以利益為驅動,為了節省出版費用偷工減料,不加校勘就出版的現象時有發生,甚至還出現了直接剜去別家牌記和序言,篡改成自家牌記序言的行為。如萬歷刻本《牡丹亭還魂記》就是朱元鎮刪去原刊刻者石林居士的序,刻上“歙縣玉亭朱元鎮?!钡呐朴浂?。不僅翻刻嚴重,冒充名人進行偽作的現象也很嚴重?!遁膱@雜記》中有則記載:
楊鐵崖,國初名重東南,從游者極其尊信。觀其《正統辯》《史鉞》等作,皆善已。若《香奩》《續奩》二集,則皆淫褻之詞。予始疑其少年之作,或出于門人子弟濫為筆錄耳。后得印本,見其自序,至以陶元亮賦閑情自附,乃知其素所留意也。按《閑情賦》有云:“尤蔓草之為會,誦《召南》之余歌?!鄙w發乎情,止乎禮義者也。鐵崖之作,去此遠矣。不以為愧,而以之自附,何其悍哉!《香奩》《續奩》惟昆山有刻本。后又有楊東里跋語,玩其辭氣,斷非東里之作,蓋好事者盜其名耳。
楊維楨是明初著名詩人,因筑室讀書于鐵崖山,故別號鐵崖。他詩書皆善,為明初一代詩宗,所以他的著述在有明一代很有市場。昆山一代的書坊射利,不僅偽作了《香奩》《續奩》二輯,還偽作了楊士奇的序言以求速銷,這種徹頭徹尾的偽書不僅貽害讀者,對作者的聲譽也有所玷污,是一種嚴重的侵權行為。
除了翻板、偽作,晚明時期出版業刪減、漏刻現象也十分普遍。
明代著名文士楊慎就發現杭州、蘇州等地的書商隨意將詩集刪減篇目以節約成本的出版亂象:
“余于滇南,見故家收《唐詩紀事》抄本甚多,近見杭州刻本,則十分去其九矣。刻《陶淵明集》,遺《季札贊》?!恫萏迷娪唷放f本,書坊射利,欲速售,減去九十首,兼多訛字,余抄為《拾遺辯誤》一卷。先太師收《唐百家詩》,皆全集,近蘇州刻則每本減去十之一,如lt;張籍集》本十二卷,今只三、四卷,又傍取他人之作入之;王維詩取王涯絕句一卷入之,詫于人曰:此維之全集,以圖速售?!?/p>
書商圖利,以全集、文集的名義,大肆刪卷減帙,嚴重者竟至十不存一,或者亂拼他人著作入內,令人大跌眼鏡。時人郎瑛也指出:
“我朝太平日久,舊書多出,此大幸也。亦惜為福建書坊所壞。蓋閩專以獲利為計。但遇各省所刻好書,聞價高即便翻刊,卷數、目錄相同而于篇中多所減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貨半部之價,人爭購之?!?/p>
江南、福建地區為晚明雕版印刷業最為發達的地區,也是盜版、劣版的重災區,書商為了牟利,投機取巧,無所不用其極,致使晚明的坊刻本質量參差,常被后世學人所詬病,清末葉德輝就曾在《書林清話》中辟專章進行批評,其中批評道:“割裂首尾,改換頭面,直得謂之焚書,不得謂之刻書矣?!蓖砻骺虝嚪倍?,究其根源,在于書商缺乏版權意識,市場監管也沒能形成有效約束力。
二、士人版權意識覺醒,維權活動屢顯
書商對前代士人作品的翻刻、偽作、刪減的現象,引起了晚明士人的警惕,商業上的盜版翻刻行為則直接損害了士人著述的利益,所以晚明士人的版權意識在出版業亂象叢生的境況下得到了覺醒。晚明天啟年間,蘇州大來堂刻本《駢枝別集》中就刻有印記:“凡吾紳士之家,或才堪著述,或力足繕梓,雅能創起,絕不翻襲。倘有好徒,假冒煽惑,重究不貸?!痹谑咳诉M行版權斗爭的諸多記載中,“芥子園版權”事件頗能反映晚明書籍發展中的版權問題。
芥子園是明末清初文人李漁(1611—1680年)在金陵(今南京)創辦的出版機構,不僅刊刻《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等通俗小說,還刊刻李漁的全部著述以及編選的畫譜等。芥子園刊刻的書籍,采用多色套印、拱花、饾版等雕版印刷技術,刻印精美,裝幀雅致,受到了市場的歡迎。隨著芥子園的名氣越來越大,杭州、蘇州等地相繼出現了盜版、翻刻李漁作品和芥子園出版物的現象,甚至還直接冒名出版與芥子園毫不相干的作品,侵犯了芥子園的版權及商業利益。芥子園主人李漁對出版市場的盜版翻印現象深惡痛絕,曾在書中寫道:“翻刻湖上笠翁之書者,六合以內,不知凡幾。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布告當事,即以是集為先聲?!彼l誓與侵權書商決一死戰,開展了向官府申訴維權的行動。在他給友人的書信中,詳細記載了芥子園維權的事跡:
“弟之移家秣陵也,只因拙刻作祟,翻版者多。故違安土重遷之戒,以作移民就食之圖。不意新刻甫出,吳門貪賈即萌覬覦之心。幸弟風聞最早,力懇蘇松道孫公,出示禁止,始寢其謀。乃吳門之議才熄,而家報倏至,謂杭人翻刻已竣,指日有新書出貿矣?!?/p>
李漁為了維護芥子園的版權,來往奔波于蘇州、杭州,雖然得到了蘇松道臺孫丕承的幫助,貼出告示禁止蘇州地區的翻刻行為,但很快杭州地區又出現了盜版現象。李漁與不良書商不斷周旋,發動了親人,動用了諸多官府人脈,依舊制止不住書商侵權行為,疲于應對的他最后只得發出“似此東蕩西除,南征北討,何年是寢戈晏甲時?”的悲鳴。
與李漁“后發制人”的維權策略不同,晚明另外一位士人卻用“先發制人”的手段取得了版權斗爭的勝利。在馮夢龍《智囊》中,有這樣一則記載:
“吳中鏤書多利,而甚苦翻板。俞羨章刻《唐類函》將成,先出訟牒,謬言新印書若干,載往某處,被盜劫去,乞官為捕之。因出賞格,募盜書賊。由是《類函》盛行,無敢翻者”。
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俞羨章編纂了一部《唐類函》,在行將出版之際,考慮到書籍市場的盜版翻印亂象,他想出了一招先發制人的辦法。俞羨章向官府報案,謊稱《唐類函》新書已經出版,在運輸途中被劫匪盜劫而去,請求官府捉捕盜人,并且還發出懸賞,發動社會力量搜捕“書賊”。俞羨章這一招“先發制人”的手段顯然比李漁“事后維權”的策略效果要好,一來,在書籍出版前已經借助官府的力量形成了市場約束力,并發動民眾進行市場監督。二來,經過官方布告與自費懸賞,引起書籍市場對《唐類函》的關注,相當于一次成功的書籍宣傳活動。因此,在《唐類函》出版后,不僅無人敢翻刻,還成了暢銷書。
三、官府出版監管力量的介入具有歷史的局限性
在李漁和俞羨章的維權事跡中,地方官府發揮了保護版權與維持出版市場秩序的作用。對于明朝政府而言,書商、士人的維權行動被視為一種經濟申訴,各級政府所采取的行政措施,則主要出于維持市場秩序的目的。明朝中央政府也曾介入到對出版業的監管當中,甚至頒布了相關的政令,出于維護正統思想的目的但客觀上實現了保護版權的效果。
首先,明朝政府對于官刻書籍管理嚴格,官刻本書籍一般由國家派人勘誤校正,頒布官方定本,版權歸官方所有,不論官方刻書局還是坊刻書商,都只能照式翻刻,不許另刻其他版本。為了禁止書商另刻官定本以外的其他版本書籍,明朝政府還制定了一套版權追責制度,根據明代一部閩刻本《四書五經》卷首的牒文記載,明代官刻本須嚴格按照官府給定的樣本刊刻,官府還會選派人員全程監督,并且嚴令刻工在書尾刻上匠戶姓名,以備查考,“如有違謬,拿問重罪,追版劃毀,決不輕貸?!泵鞒瘜τ诠倏瘫镜膰栏窆芾?,取得了一些成效,所以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盛贊明代閩中官刻:“足見明時法制之嚴,刻書之慎,而建寧匠人之盛,自宋以來至明五六百年,流風不墜。觀于此牒,亦可想其專精雕鏤矣”葉德輝是站在版本精良的角度夸贊明代官刻監管的行政舉措,如果從版權史角度考察,就會發現明政府對官刻本版權的嚴格管控,確保版本正確不被世人誤讀的考量。首先,明朝的官刻本大多是刊印《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著作,這些書籍都是士子參加舉業的必備參考書,也是統治思想的典籍來源。其次,明政府頒訂官刻本,是因為坊刻的經典錯訛頻出,誤導了士子科舉:
“近時書坊射利,改刻袖珍等版,款制褊狹,字多差訛,如‘巽與’訛作‘巽語’,‘由古’訛作‘猶古’之類,豈但有誤初學,雖士子在場屋,亦訛寫被黜,其為誤亦已甚矣?!?/p>
此外,對于民間坊刻,明朝政府也多次頒布政令?!睹鲗嶄洝分杏性S多明朝廷對民間坊刻業進行監管的奏疏和政令。
早在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就有官員上疏奏請禮部對建陽書坊進行監管。明初市面上流通的書籍大部分都是福建建陽生產的,一度出現了“書傳海內,板在閩中”的出版史景觀。公元1499年,建陽書坊遭遇火災,燒毀了大量書板,致使明代的圖書出版事業蒙受了重大損失。明中央朝廷中有位名叫許天錫的官員,時任吏科給事中,他敏銳地從建陽大火中,覺察到權力滲透進商業出版領域的機會,要求明朝政府趁機介入建陽坊刻業,他在奏章中寫道:
“自頃師儒失職,正教不修。上之所尚者,浮華靡艷之體;下之所習者,枝葉蕪蔓之詞。俗士陋儒,妄相裒集,巧立名目,殆且百家,梓者以易售而圖利,讀者覬僥幸而決科。由是廢精思實體之功,罷師友討論之會,損德蕩心,蠹文害道。一旦科甲致身,利祿人手,只謂終身溫飽便是平昔事功,安望其身體躬行以濟世澤民哉?伏望名詔有司,大為厘正,將應習之書,或昔有而今無者,檢自中秘所藏與經主學士所共習者,通前存編,刪定部帙,頒下布政司給與刊行。仍乞敕所司,推翰林院或文臣中素有學識官員,令其往彼提調考校,務底成功,然后傳布四方,永為定式。其余晚宋文字及京華日鈔、論范、論草、策略、策海、文衡、文髓、主意、講章之類,凡得于煨燼之余者,悉皆斷絕根本,不許似前混雜刊行。仍令兩京國子監及天下提學等官,修明學政,嚴督主徒,務遵圣代之教條,痛革俗儒之陋習,遇有前項不正書板悉用燒除,如有茍具文書,坐以違制之罪。
禮部覆奏謂:“建陽書板中間固有蕩無留遺者,亦容或有全存半存者,請令巡按提學等官逐一查勘,如京華日鈔等書板已經燒毀者,不許書坊再行翻刻,先將經傳子史等書及圣朝頒降制書一一對正,全存者照舊印行,半存及無存者,用舊翻刊,務令文字真正,毋承訛習舛,以誤來學。從之。”
吏部官員許天錫的建議是讓明中央政府趁建陽大火的機會介入建陽坊刻業,并借此機會派遣專員前往整頓,以糾正民間出版所帶來的舉業書籍泛濫而士風敗壞的現象。許天錫將這次建陽大火視為一次穩定科舉制度的絕佳機會,但禮部的回復卻僅僅停留在校訂版本、補救出版損失層面,顯然此時明中央政府還沒有重視對民間出版業的管理。
隨著民間出版業的不斷發展,到晚明時期,私刻坊刻的生產規模逐漸超過了官刻,思想再生產與解釋的權力由此逐漸脫離明朝廷的控制,書籍與科舉必然的內在聯系,使得出版業開始影響士子舉業,這引起了明朝政府官員的警惕。嘉靖五年(1526年),福建巡按御史楊瑞、提調學校副使邵銳疏請專設儒官校勘經籍。
嘉靖五年六月戌辰:時福建建陽縣書坊刊刻漸盛,字多訛謬,為學者病。于是巡按御史楊瑞、提調學校副使邵銳疏請專設儒官??苯浖?。
禮部復請,上從之,令毋設官第,于翰林春坊中遣一人往。尋遣侍讀汪佃行詔,校畢還京,勿復差館更代。
萬歷年間又有南京刑科給事中徐桓上疏要求將坊間時文板刻悉行燒毀,以救時弊。
庾午,禮部覆南京刑科給事中徐桓奏:國家取士,必以圣賢理奧發明為佳,近來士子忘正雅而務剽竊,陋經傳而尚佛老。難僻子書,偶一牽合,遂稱名家,其于圣賢白文大義茫然不知所謂,淺學之士多為時刻所惑。欲將坊間時文板刻悉行燒毀,以救時弊,又恐坊間會文切理之文難以一槧焚毀,惟嚴禁于后,除中試程墨外,其時義、百子書、佛書、險僻異怪悉令棄毀,而文體正矣。上然之。
通過《明實錄》記載的出版監管的奏疏、政令,不難發現,基于認識的局限性,明中央政府和官員狹隘地將民間出版力量視為干擾正統思想穩定的危險因素。
結語
晚明時期是我國古代出版史上一段失序但繁榮的時期,在商品化的社會中,書籍的生產與流通催生出了一個富有商業價值的市場,同時也構建起了思想生產和傳播的場域。一方面,在晚明出版市場中,呈現出大量書商翻刻盜印等侵權亂象;另一方面,受書籍帶來的經濟利益驅使,身為作者或編著者的士人群體開始意識到書籍權利的問題,由此萌生了“板權所有,翻刻必究”的版權意識,士人的版權意識圍繞刻板所有權展開,盡管尚未體現對作者本身身份權利的認知。在晚明出版世界中,版權一直附著在印板上,明朝政府客觀上起到了一定的維持出版市場秩序的作用,但主觀上晚明出版市場監管機構未能站在人民的立場去思考問題,這是封建王朝的通病,具有歷史的局限性。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