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仁東：給人間留下一只眼

初冬的陽光燦爛溫暖，貴州省黔南布依苗族自治州平塘縣克度鎮，“天眼之父”南仁東的塑像在陽光下靜靜佇立。塑像八字胡、戴眼鏡、小個頭，一身工服。在距離塑像不遠的大窩凼里，“天眼”靜默不語，凝望蒼穹。

“天眼”是一架500米口徑的球面射電望遠鏡（Five-hundred-meter Aperture Spherical Radio Telescope，簡稱：FAST），2016年9月26日，FAST落成啟用，成為世界上最大、最強的射電望遠鏡。2022年，有媒體報道FAST接收到疑似來自外星人的宇宙信號，這個大山里的科技基礎設施，再次引起了全球熱度。

“咱們也建一個吧”

沒有南仁東，很難想象FAST會佇立于世。近30年來，從FAST的選址、立項、可行性研究，到指導各項關鍵技術的研究以及模型試驗，南仁東似乎為這只“天眼”著了魔，把余生精力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它。

故事得從1993年講起。那一年，日本東京召開國際無線電科學聯盟大會。科學家提出要建設下一代射電望遠鏡，為10年、20年后的射電天文學發展做打算。

“咱們也建一個吧。”國際上提出要建平方公里陣列望遠鏡，時任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副臺長的南仁東則和幾位同仁一起提議，可根據我國國情，建造我們自己的大望遠鏡。

從這么一句話開始，南仁東把自己與“天眼”牢牢綁在了一起。

“這二十幾年，南老師沒干別的。”南仁東的學生甘恒謙說。這些年，南仁東的努力程度常人難以想象。首先是望遠鏡的選址。國際上用鋼結構建造的射電望遠鏡，口徑突破100米已是工程極限，想建更大口徑的望遠鏡，就要選一個又大又圓的坑，借助地勢實現。貴州喀斯特地貌坑洼無數，成了天然的候選目標，為了找到最滿意的地點，南仁東從幾百張遙感地質圖像里，挑選出所有接近圓形的洼地，他悶頭鉆進貴州的大山里，拄著竹竿翻山越嶺，現場勘察洼地合不合適、距離嘈雜的鬧市有多遠。“那幾年，南老師幾乎踏遍了當地所有的洼地。”

南仁東爬的山路，連那里的農民看了都搖頭。“1994年，我第一次見到南仁東，那時候他來大窩凼選臺址。”曾經住在平塘縣克度鎮大窩凼的73歲老人楊朝明對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當時，穿著牛仔褲、運動鞋的南仁東在楊朝明的帶領下，沿著大窩凼山上下走了幾十圈，“很多地方沒得路，只能攀著樹枝一步一步挪，我們本地人都害怕，但從來沒看他往后退過。”

挑剔的南仁東，相中了最圓的那個大坑。大坑位于貴州平塘縣的大窩凼，地址確定后，南仁東正式提出，利用喀斯特地形建造大型射電望遠鏡。

那時，南仁東的體力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為了推動工程立項，他每次向相關部門匯報項目，都至少提前一個小時到達會場。項目經常需要寫三五千字的介紹，材料要得急，南仁東就和同事一起待在辦公室里，逐字逐句斟酌，常常弄到凌晨。

跟隨南仁東做博士后的岳友嶺回憶，本科時，學生們就聽過南仁東講射電天文方法課。那是十幾年前，FAST大部分技術的攻關剛剛取得突破，南仁東就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各個細節的具體情況，包括FAST研究到了什么程度，離預期還有多遠。

2007年，FAST終于正式立項。南仁東更拼命了。這個巨大的工程需要攻克太多難關，他常常無暇顧及自己的身體，為了節省時間，中午隨便吃點餅干、方便面就完事兒。

戰術型老工人

FAST開始建造時，大家發現，南仁東總能很快找到問題的關鍵所在。“南老師對FAST是如此了解，從最初討論到每一個細節設計，所有關鍵技術他都了如指掌。”岳友嶺說。

FAST上的鋼索需要能夠伸縮變形，在此之前，需要計算鋼索的耐疲勞程度。岳友嶺記得，剛開始，大家根據FAST 30年的壽命初步預估，鋼索需要承受約600萬次拉伸。南仁東卻算出了另一個答案：200萬次。后來，大家經過多次計算模擬，發現南仁東是對的，600萬次的估計遠遠超出壽命所需，是不合理的。

2010年8月，FAST開工前夕，前期做的所有索網實驗都失敗了。南仁東萬分焦慮，告訴大家：“我們沒有退路，必須再做！”他親自上陣奮戰700多天，經過近百次的失敗實驗，終于研制出強度為500兆帕、抗200萬次拉伸的鋼索，把材料工藝提高到了國標的2.5倍。“鋼索應該用什么樣的鋼，鋼索接頭部分用什么技術解決，用什么樣的工藝支撐FAST的外形，南老師都一清二楚。”岳友嶺回憶。

在設計FAST饋源艙時，最初有4個塔和6個塔等多種設想，但饋源艙的姿態調整一直不能滿足科研需求。南仁東提出，設計一個帶有流體配重的饋源艙。

“這是個非常好的構想，需要極有創造力才行。很難有人想到用這么簡單的設計來應對如此復雜的難題。”甘恒謙說，雖然南仁東的提議因為過于超前，最終未被采用，但這件事，讓他對南老師在工程方面的造詣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不是一個戰略大師，我是一個戰術型的老工人。”國家天文臺研究員朱文白對南仁東這句話記憶猶新。

為了當好“戰術型的老工人”，22年的時間里，南仁東孜孜不倦，努力學習力學、測控、水文、地質等知識，吃透了工程建設的每個環節。甘恒謙記得，工程伊始，要建一個水窖，施工方送來設計圖紙，南仁東迅速標出幾處錯誤，打了回去。施工方驚訝極了：這個搞天文的科學家怎么還懂土建？

FAST工程副經理張蜀新仍記得南仁東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你以為我是天生什么都懂嗎？其實我每天都在學。”每天都在學，源于南仁東心中的責任。他曾說：“這個望遠鏡是我們國家自己投資建設的，如果有一點兒瑕疵，我們對不起國家、整個貴州省人民。”

星星在守護

2016年9月25日，FAST落成啟用，睜開“觀天巨眼”，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射電望遠鏡之一。而在FAST啟用近一周年時，因罹患癌癥，南仁東永遠離開了人間。

探索宇宙的奧秘，是南仁東一生的浪漫追求。他曾寫下過這樣的詩句：“感官安寧，萬籟無聲。美麗的宇宙太空以它的神秘和絢麗，召喚我們踏過平庸，進入它無垠的廣袤……”為了這個瑰麗的科學夢想，他燃盡了生命中的最后22年。

2017年11月，中共中央宣傳部追授南仁東“時代楷模”榮譽稱號。2018年12月，黨中央、國務院授予南仁東改革先鋒稱號，頒授改革先鋒獎章，并評選他為“中國天眼”的主要發起者和奠基人。2019年9月，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令，授予南仁東“人民科學家”國家榮譽稱號。同月，南仁東被評選為“最美奮斗者”。

2018年，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宣布，將一顆國際永久編號的小行星正式命名為“南仁東星”。自此，每當夜幕降臨，“南仁東星”都在天際與FAST遙遙相望。

FAST調試多年來，共發現近300顆優質脈沖星候選體，首次捕捉到重復爆發的快速射電暴，2021年還正式向全球開放共享，14個國家（不含中國）的27份國際項目獲得批準并啟動科學觀測。如今，一批科研人員堅守在大山深處，他們繼承著南仁東的遺志，繼續看護著這只望向天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