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2年底,文藝界風聲鶴唳,旗人作家老舍停下了《正紅旗下》的創作。最終,這部關于家族史的小說,很遺憾地成為“半部紅樓”。
五十多年后,同為旗人的葉廣芩繼家族小說《采桑子》《狀元媒》之后,又完成了描摹市井生活的《去年天氣舊亭臺》,合稱“京味小說三部曲”。純正的京腔京味,末代旗人跌落的命運,以及熱鬧中的悲涼,都與老舍小說一脈相承。因此,她被稱為“老舍之后京味文學的旗手”。
同時,葉廣芩還被叫做“格格作家”。她本姓葉赫那拉,是慈禧太后的侄孫女,隆裕太后的親侄女,貴為皇親國戚,是名副其實的京城格格。然而,這一身份帶給她的更多的是災難。從二十歲被“拋”出京城,扎根陜西,到四十八歲成為專業作家,從那時起,北京四合院賦予她的一切,才自然而然地走向筆端。
這一使命完成后,葉廣芩又深入秦嶺腹地,九年堅守,為秦嶺著書多部。其中,長篇小說《青木川》被改編為電視劇《一代梟雄》。如今,年逾古稀的她返璞歸真,又變回了那個四合院里的“耗子丫丫”,用孩子的視角,為兒童講著故事。
那個帶花園的三進四合院,是她人生的起點。
家學淵源,讓藝術在血液里流淌
1948年,北京東城西頌年胡同的一座大四合院里,葉家的第十三個孩子出生,取名葉廣芩。
葉家是旗人,祖姓葉赫那拉是滿族中十分顯赫的姓氏。葉廣芩的父親葉麟祥是慈禧太后的親侄子、隆裕太后的親弟弟。盡管家道中落,但昔日的殷實還在,四合院里,前庭有海棠丁香,后園有柳樹榆樹,青石臺階,朱紅漆柱,無不顯示出安詳與閑適。
同樣遺留的,還有舊時風氣。母親是父親的第三位太太,那時,二太太尚在,作為“朝陽門外窮旗人家的閨女”,母親無可奈何地做了“小老婆”。葉廣芩出生時,父親已經六十歲,同父異母的大哥比她大了三十六歲。
老來得女,父親自然對葉廣芩多了慣縱和偏愛,即使她膽大包天地闖了什么禍,父親也是一臉慈愛。
在兒女們心中,父親既威嚴又易于親近。父親早年畢業于京師高等工業學堂機械科,后來在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陶瓷系教書。像眾多的八旗子弟一樣,他吟詩作畫,鑒賞古玩,雅好戲曲,還拉得一手好胡琴。每天晚飯后,他就坐在金魚缸前、海棠樹下,拉琴自娛。在悠揚的琴聲中,“幾位兄長姐姐亦各充角色,生旦凈末丑霎時湊全,笙笛鑼镲也是現成的,嗚哩哇啦一臺戲就此開場。戲一折連著一折,一直唱到月上中天”。
哥哥姐姐們多才多藝,他們中有的精通書法、繪畫、古玩,有的是建筑專家,還有的是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家學淵源讓藝術自然而然地融進每一個人的血液里。
熱鬧中,幼小的葉廣芩不斷穿梭其間“裹亂”,這個屬鼠的淘氣小人兒,大家都親昵地喊她“耗子丫丫”。哭笑玩鬧中,她耳濡目染,對于京劇,天然地熱愛起來。
白天,院子里寂靜下來,一個人編詞演戲成了葉廣芩的日常。在硬紙殼上,她剪出一個小窗戶,再掏出一個月亮門,然后把洋畫上的小人兒剪下來,拿鐵絲一拴,從小窗口伸出來演戲。詞是自己編的,故事情節也是自己編的。在幽深的四合院里,只有童稚的唱戲聲陣陣傳來,余音繞梁。
閑時,父親為她講梨園行逸事,教她唱譚富英的《捉放曹》,并不因她的稚嫩而稍有疏忽。“學戲與做人事理相通,凡事都得盡力,都得用心,不能投機取巧。”父親的教導,葉廣芩似懂非懂,只是對于學戲,她更加認真了,有一次還煞有介事地脫掉小褂,光著膀子手提扎槍,繞著院里的金魚缸跑圓場。對兄長們的圍觀和挖苦,她不為所動。
而那時,她也就三四歲。
除了是四合院里的“格格”,葉廣芩還是個“胡同串子”。因為姥姥家在窮雜之地,那兒不乏唱大鼓的、說相聲的、撂地攤的、賣蟲子藥的,她經常在七哥帶領下,和一幫平民家的孩子上房、出城、下河,如魚得水。小百姓的柴米油鹽,小門戶的喜怒哀樂,成了她生命中另外一個組成部分。幾十年后,書寫老北京的平民故事時,她底氣十足:“我有自信!”
五歲時,葉廣芩離開了熱鬧的四合院,住進頤和園里的一個紅門小院——妹妹出生后,母親照顧不過來,讓她跟著在頤和園工作的三哥生活。那時,父親去了河北的彭城磁州窯工作,只偶爾才能回來。
三哥工作忙,在頤和園,葉廣芩野蠻生長。沒有小伙伴,她一個人滿園子跑。到飯點了,就自己跑到頤和園東門的食堂找三哥,吃完飯一抹嘴又跑了。可是新鮮過后,便是孤獨。坐在諧趣園水榭的矮凳上,她常常望著亭臺樓閣、荷花蓮葉浮想聯翩。哪個欄桿是皇上的,哪個園子是老太后的,屋檐上有幾只小獸……寂寞的日子里,她靠在腦海里編故事打發時間。
那時最開心的,莫過于父親來看她。為了慰藉她孤寂的心,每次,父親都會陪她住幾天,牽著她的小手在園子里走,看到什么,就講解什么。最初認識的字,也是父親教給她的,那是德和園大戲臺兩側的楹聯:“山水協清音,龍會八鳳,鳳調九奏;宮商諧法曲,象德流韻,燕樂養和。”
在頤和園后山,走在遍地的瓦礫中,父親讓她尋找“哈拉悶”。在滿語中,“哈拉悶”是水怪的意思,也指一種建筑部件,就像須彌座上雕刻的小怪獸。
通過父親編撰的小故事,歷史文化知識悄然潛入她幼小的心田。
頤和園趣味無窮,可是寂寞難耐,葉廣芩還是吵著要回家。走在諧趣園的知魚橋上,父親望著水中殘荷,意味深長地說:“此景難得,此境難尋。景為水殘,時為秋殘,這是千古文人能夠享受和欣賞卻難以解釋和理解的心境,你這個小東西置身于絕美之中卻茫然不覺,實乃愚鈍不可教也。”
這樣的親密時光,在1956年的一天戛然而止。那天,母親哭著對葉廣芩說:“你父親歿了。”
為了鐘愛的陶瓷事業,父親積勞成疾,倒在了河北邯鄲。不滿八歲的葉廣芩,突然長大。那年,妹妹四歲。
家道中落,風雨飄搖中嘗盡艱辛
父親去世后,家中開始靠典賣過日子。母親不忍與舊物相別,總是讓葉廣芩提著東西去寄賣行討價還價。一個玉如意,只能換一點棒子面。一家人勉強度日。走進商行時的屈辱和母親臉上的愁云,葉廣芩終生難忘。也是通過賣自家物件,她學到不少古玩知識,而學費,卻是無奈與酸澀。
母親含淚說:“你長在貧困之家,要爭氣,此時咬得菜根,即便他年得志,也不能為綺麗紛華所動。”
“要爭氣”,葉廣芩把這三個字牢牢記在心里。那年秋天,她去小學報名,老師例行公事,問父親在哪兒工作。她沉默片刻,突然大哭起來。她本來有個唱戲的夢想,想去念中國戲曲學校,可是父親沒了,母親的淚水,讓她絕了這個念頭。
為了生活,母親去街道工廠做工,葉廣芩每天多了一個任務——去幼兒園接妹妹。有一天值日,去晚了,妹妹一個人縮在墻角。那天,四站地的路程,她背著妹妹回家。一路上,妹妹趴在背上為她唱新學的兒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清脆的童聲中,淚水順著葉廣芩的臉頰流下。用稚嫩的肩膀,她為母親分擔著憂愁。
大人忙著討生活,對孩子的學習便放任自流。功課之余,除了看閑書,葉廣芩最喜歡帶著妹妹演戲、畫小人書。一個個故事在小人書上活靈活現,自編自演的戲,常常讓母親停下手里的活兒,駐足聆聽。
1963年,十五歲的葉廣芩考入當時有名的北京女一中。妹妹問她,為什么不考離家近的女二中?她回答:“一就是一,排在二前邊。”不論是出身,還是母親的教育,都時刻提醒她:要做到最好。
學校離家遠,中午不能回家。那期間,葉廣芩讀遍了圖書館的書,從傳統文化到外國名著,既汲取營養,也磨煉性情。后來,為了早日分擔家庭重任,她又進入衛生學校學醫。
1966年,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爆發。一夜之間,身邊的同學都神奇地穿上了舊軍裝,只有葉廣芩還是穿一件不合身的小花襖,下擺和袖口接了又接,站在人群中,顯得那樣格格不入。皇親國戚、貴胄后裔的身份,讓她自卑又羞愧。
學校停課了,家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同父異母的哥哥們大多進了牛棚,大院里,只剩下葉廣芩和母親、妹妹,空得讓人害怕。只有關起門來讀書,才能獲得短暫的安寧。那些積累和浸潤,后來成為她創作家族小說的豐厚積淀。
然而,內心終是惶恐不安,父輩留下的線裝書鋪天蓋地,大量的書籍字畫、精美瓷器隨時都可能招來禍端。足足半個月,葉廣芩偷偷整理著,多少絕版書、名人畫在院子里化為灰燼,多少古瓷在臺階上被摔得粉碎。
那一聲聲脆響,也預示著家的毀滅。
1968年,學校要畢業分配了。軍代表來家里征求意見時,母親正病著。她患上了青光眼,雙目視力已接近于零。母親的貧窮出身在此時派上了用場,軍代表動了惻隱之心,在大多數人只能到偏遠地區上山下鄉時,葉廣芩幸運地被分配到陜西一家國防工廠。一同分去的六個人,除了她,全部來自工人和革命干部家庭。
離家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有天晚上,當醫生的四嫂來了,談話間,她敏銳地察覺到什么。臨走,她留下十塊錢,叮囑葉廣芩無論如何要帶母親去醫院看病。
如四嫂預料的,醫生把葉廣芩單獨留下了,扣著的病歷被翻過來,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亞急性播散型紅斑狼瘡。那是絕癥。
面對母親時,葉廣芩把眼淚咽下再咽下,不到二十歲的她,過早承受著生命之重。
母親什么都沒有問,摸索著拆掉自己的夾襖,為葉廣芩改制了一件厚厚的棉坎肩,又用家里最值錢的波斯毯子,為即將離家的女兒換了一床沒有補丁的被子。幾十年后,葉廣芩在某個文物商店見到了那條足有一面墻大的毯子,上面的花色,是那樣熟悉。它的標價是:兩萬三千四百元。
臨行前,葉廣芩還去了頤和園,大戲臺東側的紅門小院還在,亦兄亦父的三哥卻已經幾年沒有音訊了。五彩的夢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早已走遠。
出發前兩天,派出所的戶籍民警一臉麻木地把藍印章蓋下去,“銷戶”兩個字意味著,從此,北京成了故鄉。
告別重病的母親,葉廣芩前往陜西。那天一早,十五歲的妹妹固執地要送她去車站。火車開了,妹妹還在身后狂奔,她的手里,舉著一個燒餅,那是買給葉廣芩的午飯。
一路流著眼淚,葉廣芩被命運牽拉著,一頭扎進了陌生的土地。三個月后,母親去世,妹妹到陜北插隊,家散了。
禍福相依,被迫開始文學創作
原以為躲過了厄運,誰承想,禍福總相依。進工廠需要填表,從家庭出身到社會關系,往上填三代。出于對組織的忠誠,葉廣芩如實填寫。意料之中,她被拎了出來,一通批斗后,又被發配到黃河灘種地。
葉廣芩只能將牙咬碎,咽進肚里。在農場,一位女拖拉機手看她可憐,積極地幫她介紹對象。對方是個翻砂工,根正苗紅,提出的條件是,嫁過來要伺候癱瘓的母親。盡管明知是“保姆”角色,葉廣芩仍然渴盼通過婚姻改變現狀。可是最終,她的“格格”身份嚇退了人家。
這個念想徹底斷了。在荒涼的黃河灘上,養豬、種地之余,她開始自學日語。四哥曾留學日本,那時正下放湖北咸寧,他每周都會寄來講義,遠程指導。沒多久,葉廣芩就能熟練背誦一些篇章了。后來,她又開始翻譯科普文章,“在豬圈里體悟人生”,那是寫作的開始。
“日語知識是因禍得福撿來的”,因為懂日語,她還“撿”了一個丈夫。
在農場勞動六年后,葉廣芩終于被調回西安,在黃河廠醫院當了一名護士。偶然機會,她認識了西安交通大學的日語老師顧明耀。日語成為紅娘,1977年,他們做了“米面夫妻”。
經歷過多年苦難,葉廣芩非常珍惜溫馨的小日子,工作和家庭就是她的全部。那時,文學盛行,廠里的青工約她去聽賈平凹的講座。她問:“賈平凹是誰?”得知是個青年作家時,她一口回絕:“小孩兒呀?不去!”
病房里,一本雜志在病友們之間傳來傳去。一位病人一邊看小說,一邊涕淚交加。出于好奇,葉廣芩拿了過來。看完后,她對病人說:“就這,我也能寫!”
為了向病人證明自己能寫,她毫不費力地完成了人生第一篇小說《在同一單元里》,之后寄到《延河》雜志社。
很快,葉廣芩收到一封信,告訴她文章留用,署名是“路遙”。信末,路遙問:“葉廣芩,你到底是誰?”因文筆成熟,他懷疑是某個老作者用筆名寫的。遺憾的是,葉廣芩也不知道“路遙”是誰,所以連信都沒有回。那年,她三十二歲。
小說刊出后,不僅收到七十六塊錢稿費,還接到老作家杜鵬程打來的電話。這讓葉廣芩受寵若驚。杜鵬程,她還是知道的,小說《保衛延安》的作者,語文課上背過他的文章。戰戰兢兢地,她去了作協,面前的杜鵬程,“穿著農民式的黑棉襖,矮小瘦弱,全沒有小說《保衛延安》里叱咤風云的氣勢”。
用了整整一個下午,杜鵬程將葉廣芩的小說逐段分析修改。末了他說:“這個你拿去,將來你出集子的時候,就照我改過的收進去。”
對一個只發表過一篇小說的作者,杜鵬程已經為其規劃了將來。他對文學的敬畏,和對后輩的扶持,讓葉廣芩深受感動。幾個月后,葉廣芩接到作協通知,讓其脫產三個月參加“讀書會”。可是,相夫教子是生活常態,她從未想過要當作家。報到那天,她一直磨蹭到晚上。丈夫顧明耀看不下去了,用自行車把她馱去。可到了門口,她死活不進去,顧明耀恨鐵不成鋼:“對你來說,文學的大門就這么難進?”
咬牙走進“文學的大門”,與生俱來的藝術細胞逐漸被喚醒。在作協,她見到了她口中的“小孩兒”賈平凹,也見到了路遙。她的年輕,讓路遙大感意外,在他的想象中,她應該“老態龍鐘”才對。
憑借發表的作品,1983年,葉廣芩被調入陜西工人報社,當了一名編輯、記者。她寫新聞報道,寫報告文學,卻從未想過寫家族史。祖墳已被夷為平地,葉家子孫四處流散,潛意識里,她把回憶嚴嚴地封存在心底,不愿觸及。
1990年,丈夫作為交流學者到日本的大學教授中國文化,葉廣芩帶著女兒一同前往,在千葉大學深造。沒想到,兩年后歸來,因為工作調動沒有銜接好,她突然成了待業者。無奈中,她去文聯找賈平凹:“你得救我,我得吃飯,得有單位管!”
最終,在賈平凹和陳忠實的促成下,文聯接納了葉廣芩。知遇之恩,唯有用作品報答。坐在文聯的破桌子前,她看窗外的風吹著枯樹枝,看麻雀在樹上跳來跳去。“如樹上的果子一樣,人大約也是到了該熟的時候”,塵封已久的人和事,不由自主地涌上筆端,試探性地,她寫出了短篇小說《本是同根生》。
對這篇家族題材的小說,社會的反應是驚喜,讀者看到了自老舍之后京味文學的復興。葉廣芩意識到,這條路可以走。四十八歲,她成了專業作家,開始正式思考文學和寫作。
“過去回避個人家族文化背景成了我的無意識,那些痛苦的感受實在讓人感到可怕,我甚至不愿意回憶它們,把它們看成是一場噩夢。我將這些苦澀用泥封起來,不再觸動,以享盡今日的輕松與自由。孰料,年沉日久,那泥封竟破裂,從中冒出了濃郁的酒香……”往昔就像陳年佳釀,在創作之杯中散發出濃郁的芳香。從此,四合院里的故事一發不可收,家族小說《祖墳》《風也蕭蕭" "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等相繼而出,再后來,有了長篇小說《采桑子》《狀元媒》。
歷史深處的故事源源不斷地涌現出來,用純正的京腔京味,葉廣芩把家族興衰、人物命運展現得淋漓盡致。小說中動輒便“在家中開戲”的情景,正是葉家昔日的寫照,兄弟姐妹們讀過后,每個人都能在其中對號入座。隔著時空,他們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在整個家族故事的書寫中,葉廣芩沒有哀怨,沒有激烈,繁華落盡的悲涼,在云淡風輕中講述出來。閱盡滄桑,對于人生,她已釋然。
吉光片羽,匯成生命中另一篇章
作為一個陜西作家,卻以“京味文學”“民國文字”蜚聲文壇,私下里,葉廣芩有點慚愧。為了突破自己,與地域接軌,她暫停了“家族小說”系列的創作,申請到基層鍛煉。2000年,她被批準到周至掛職縣委副書記。那年,她已經五十二歲了。當時很多人不理解,說她下農村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待不了半年就會跑回來的。誰料,這一去就是九年。
初到周至,望著周圍陌生的一切,葉廣芩也有剎那的迷茫。秋日的月光下,她推開辦公室的窗戶,望著墻邊的藤蔓想起了白居易的詩:“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
白居易也曾在周至為官,在那一刻,他們的心似乎有了溝通。周至歷史積淀豐厚,在熟悉的文化氣息中,葉廣芩恢復了自信。冬天到來時,她和同事們在四面透風的會議室里用熱水杯暖著手,討論著周至的“一二三四”,任憑老鼠“咚咚咚”地從頭頂頂篷跑過;春暖花開時,幾場文學講座辦下來,她和周至已經沒了隔閡。
穿旗袍的葉廣芩,成了縣城一道獨特的風景。不料,有人在背后提了意見。沒幾天,縣文化館館長找她談話:“葉書記,你不能穿這個旗袍在縣委大院里進來出去,這個旗袍不正經!”葉廣芩撂下一句:“去你的土八路,我要穿旗袍!”照例我行我素。
周至的文學愛好者、葉廣芩的農民朋友們,都沒有把她當書記看,他們都喊她“葉老師”。在她帶領下,他們常常湊錢去山洼洼里聚會。有一面紅旗,就有一個文學社,這些農民讓她感動。
為了抓好縣里的生態保護工作,葉廣芩到秦嶺腹地的老縣城村蹲守。村子距離縣城一百公里,是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生活著大熊貓、金絲猴、羚牛、狗熊等珍稀動物。那兒只有九戶人家,沒有電燈,沒有電話,消息要靠“捎”,完全原生態。令葉廣芩驚奇的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老農民,有的在研究甲骨文,有的在研究哲學,兩個山村老者,竟然用古體詩唱和。
民間藏龍臥虎,而真正的動物故事,更讓葉廣芩心向往之。她決定長期蹲守。后來,居住的小院收拾妥當時,賈平凹為她題寫了牌匾:“秦嶺一葉”。
和動物保護站的巡護員一起,葉廣芩在秦嶺鉆來鉆去。據說,她是登上保護區魯班寨最高峰的第一個女性。在村子里,她和農民打成一片,幫他們收麥子,心安理得地吃他們做的飯,也興致勃勃地看一位張姓農民懷抱一捆竹筍為她召喚大熊貓。
人與自然是如此和諧,葉廣芩也開始試著與動物對話。有一次,她拿著攝像機與一只大熊貓面對面,一個在鏡頭前,一個在鏡頭后,默默對視。良久,移過鏡頭才發現,大熊貓居然毫無戒心地睡著了。
還有一次是在動物搶救中心,一只豹子去村里吃羊,吃完后在羊圈里睡著了,于是被關進了籠子里。跪在鐵籠子旁,葉廣芩近距離看著豹子,心疼地對它說:“你這個傻豹子,你咬完了人家的羊,你快跑呀,你怎么還在里邊睡起覺來,你不是等著把你逮住嗎?”
豹子看著她,以“嗷”的一聲作為回應。后來她才知道,豹子喝了羊血會醉,跑不了。
在老縣城,葉廣芩感知著動物的喜怒哀樂,她稱自己換了一副“狼心狗肺”。對此,她這樣解釋:“第一,我知道了怎樣用動物的眼光、用植物的眼光來看待我們的社會,來理解我們的生態;第二,我交了一幫貼心貼肺的農民朋友,這些朋友是我生命中非常重的一塊,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每一個故事都無須演繹就能打動人,葉廣芩記錄著,思考著。她的筆尖,從京城四合院轉向秦嶺深山,相繼創作了長篇歷史文化散文《老縣城》,以及《老虎大福》《熊貓碎貨》等一系列動物小說。經過上百次走訪后,2007年,她又出版了長篇小說《青木川》,再現一代“匪首”魏輔堂的傳奇人生。小說問世后,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并多次獲獎。
這部小說成為葉廣芩掛職期間取得的最高藝術成就,秦嶺的吉光片羽,匯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篇章。
2009年,葉廣芩退休了。她離開老縣城,但沒有告別秦嶺。她珍惜手中的素材,繼續書寫。《秦嶺無閑草》《秦嶺有生靈》出版后,與《老縣城》一起,被稱為“秦嶺三部曲”。
老縣城也沒有忘記她。有一年,她重返舊地,一眼看到城頭上“廣芩你好,老縣城永遠歡迎你”的標語,頓時熱淚盈眶,默念著:“這九年值了!”
“走南闖北,我不能忘記我的胡同,不能忘記胡同給予我文字中的愛和敬意,尊嚴和高尚。從胡同,我看到了這座城市內里的厚重和達觀。”離開北京四十多年后,葉廣芩回來了,她在北京買了房子,有了家,以此彌補幾十年的心理缺失。
重走頤和園時,她去了兒時曾經住過的紅門小院,隔著木門,她聽到五歲的自己在里面唱:“天長了,夜短了,耗子大爺起晚了……”
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她淚流滿面。
“人生就像是一個圓,它的首和尾最終會連接起來。”2018年,葉廣芩開始創作兒童小說,與故事里的“耗子丫丫”為伴,她在古稀之年完成了尋根之旅、身份回歸。
一口京片子,一身現代旗裝,葉廣芩從歷史深處緩緩走來,繼續講述著老北京的故事。她不斷地鼓勵自己:“寫,努力地寫下去!”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