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才氣過人,編輯《燕大周刊》,翻譯莎士比亞劇作,留下文名。他參加過北伐,在上海時和鄧穎超一起工作,后遭叛徒出賣,被反動派槍決。他和沈從文是摯友,沈從文的小說《若墨醫生》就是為紀念他而作。
燕趙大地孕育,燕京大學培育。他把二十五載春秋,化為追求真理、救國救民的一曲慷慨悲歌,感天動地,令人心折。他就是中共烈士張采真。
燕京才子
張采真學名士雋,祖籍河北霸州策城村。清末時,張采真的四叔祖張旭汀在東北磐石縣做幕僚,全家離鄉背井,隨張旭汀移居東北。1905年3月25日,張采真出生于吉林省磐石縣。后來,張采真的祖父和父親先后故去。幼年失怙,張采真的成長之路充滿了艱難與辛酸。
1917年前后,張采真和一位叔叔、母親以及姐姐隨同四叔祖返回原籍定居。全家的生活費和他讀書的學費,都由四叔祖供給。張采真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不久便考入天津南開中學。南開中學得時代風氣之先,受新文化運動影響,倡導白話文和新文學。愛國,演劇,倡導新文藝,是這所中學的傳統。在這樣的環境中求學,張采真如魚得水。他年紀雖小,學習成績卻出類拔萃,并養成了對外國文學的興趣。南開中學全校一千多名學生,在期末考試中,每門功課都得一百分的,只有他一人。
1922年春,張采真轉學至匯文學校大學預科部讀書。預科學制規定兩年,但他只讀半年就考進了燕京大學,并獲獎學金,免費入學。他選定的主修科目是西洋文學,次修科目是中國文學。
由于平日埋頭書卷,學習十分刻苦,他的中、英文都學得非常出色。出于對文學的濃厚興趣,張采真成為燕京大學文學會的發起者之一,課余參加《燕大周刊》的編輯工作。
《燕大周刊》創刊于1923年2月26日,存續四年多時間。張采真寫過一篇回憶文章,提到了《燕大周刊》的四位總編輯,他們的名字后來都進入了中國新文學史。第一任總編輯熊佛西是著名劇作家、戲劇教育家。第二、三任總編輯董紹明(董秋斯)以《大衛·科波菲爾》《戰爭與和平》《杰克·倫敦傳》等譯作躋身中國第一流翻譯家之列。第四任總編輯焦承志(焦菊隱),是卓有成就的話劇導演,北京人藝演劇學派的靈魂人物。第五任總編輯姜公偉(姜允長)也是當時著名的文學社團綠波社的骨干成員。四人中,張采真除了與熊佛西沒有直接的交往,與其他三位都交往甚密。
那時的《燕大周刊》集結了周作人、許地山、冰心、俞平伯、凌叔華、瞿世英、韋叢蕪、李霽野、白序之、劉廷蔚、董千里、于成澤等大批燕大師生,成為燕京大學作家群文藝創作的一個陣地。以《燕大周刊》為舞臺,張采真結識了一群意氣相投的朋友,他的文學作品和譯作也主要發表于此。同時,在周作人的提攜下,張采真還在《語絲》《晨報副鐫》《京報副刊》發表作品。1927年5月,張采真這一時期的譯作和論文結集為《怎樣認識西方文學及其他》,由北京樸社出版。
這段時間,張采真還結識了初到北京的沈從文,并鼓勵他報考燕京大學。盡管沈從文沒有考上燕大,但二人保持了終生的友誼。而董秋斯、劉謙初(《燕大周刊》副總編輯)兩位燕大學長對張采真影響甚巨。董秋斯致力于外國文學翻譯,帶動了張采真。劉謙初在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后,首倡成立“燕大滬案后援會”,領導學生愛國運動,給張采真帶來積極的影響,甚至改變了張采真對人生道路的選擇。
投筆從戎
1926年夏天,張采真從燕京大學畢業。他精心撰寫了兩篇畢業論文,顯示出天才的學術實力。在西洋文學方面,他翻譯了莎士比亞的劇本《如愿》,譯本1927年3月由北新書局出版。195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如愿》時,仍采用了張采真的譯本。在中國文學方面,他的論文是《陶淵明評傳》。兩篇論文為這位才子增添了新的光環,在燕京大學的畢業典禮上,張采真收獲了燕京大學最高榮譽“金鑰匙”獎。
沈尹默賞識張采真的《陶淵明評傳》,特聘他到孔德中學任國文教員。孔德中學是1917年北大校長蔡元培和教授李石曾、沈尹默、馬衡等一起創辦的新型學校,北大多位知名教授在此兼課。張采真從燕京大學畢業時才二十一歲,能夠在孔德中學執教鞭,實在是一種難得的榮譽。
1927年2月的一天,張采真收到一封來自武漢的信。信封上的字方正遒勁,筆畫如鐵鉤銀畫。他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信是劉謙初寫來的。信中滾燙的話語猶如江水澎湃,把張采真包圍。
是奔赴武漢投入革命浪潮,還是在安寧的書桌前做學問?兩相權衡,張采真內心掀起了波瀾。經過一晚上的深思熟慮,懷有凌云之志的張采真決定,到武漢去。
張采真毅然放棄孔德中學的優厚待遇和舒適生活,只身南下,穿越京漢沿線直系軍閥設置的重重關卡,來到武昌。到第十一軍政治部報到時,他見到了久違的老大哥劉謙初,還有董秋斯、蔡詠裳夫婦等好友,激動地和他們一一擁抱。
張采真在北伐軍第十一軍做宣傳工作。他發現這里能寫的不少,會畫的稀缺。于是,他寫信給燕京大學的好友、畫家司徒喬,希望他能來武漢。司徒喬也被振奮人心的號角召喚,來到江城,進入蘇俄顧問鮑羅庭的辦公室工作。他為北伐畫一些宣傳畫,也為出征的將士畫像。
4月,張采真隨軍北伐,從武漢出發,進入河南,參加討伐奉系軍閥的戰役,從事戰地民眾宣傳工作。6月上旬,張采真回到武漢,調任《中央日報》編輯。9月,風云突變,寧漢合流。面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屠刀,張采真本可以選擇回到書齋,從事外國文學翻譯。但他堅定地跟隨共產黨,走上革命的道路。在領取《中央日報》的遣散費后,他與劉謙初、董秋斯、蔡詠裳、孟用潛等來到上海。
大屠殺后,白色恐怖如陰魂不散的惡魔,帶著死亡的氣息,占據著上海的每個角落,動輒張開血盆大口吞噬可疑目標。大革命時期轟轟烈烈的工人運動陷入低谷,工廠冷冷清清,工會組織慘遭破壞,工人運動銷聲匿跡,共產黨的活動轉入地下。
為安全起見,黨組織指示他們隱蔽于公共租界,從事地下秘密工作。起初,張采真與劉謙初、孟用潛、董秋斯、蔡詠裳四人合租施高塔路(現山陰路)一幢二層樓的前樓。后來白色恐怖越來越嚴重,經常有同志被捕犧牲。于是,他們搬到了四達里一幢三層的房子居住。董秋斯患有肺病,需要燦爛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大家就讓他們夫婦住前樓。張采真、劉謙初和孟用潛則住亭子間。
即便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仍然保持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常常低吟《國際歌》,互相鼓勵。暗無天色,他們就燃燒自己的信念;白色恐怖令人窒息,他們就捅破鐵幕,漏進星光,涌入空氣,渴盼著革命的陽光雨露。經費困難,津貼微乎其微,有時連下鍋的米都沒有,他們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通過寫稿、翻譯等方式,掙一點收入以維持生活,開展工作。
唯一的好消息是,1927年10月,張采真和蘇國才結為夫妻。蘇國才是張采真在武漢認識的一位中學生,同樣是堅定的戰士。她仰慕張采真的才華,義無反顧地跟隨他來到上海。關于蘇國才的資料難以尋覓,我們只能從沈從文的一篇小說中想象蘇國才的形象。1932年,沈從文寫下《若墨醫生》,小說結尾附注“為紀念采真而作”。小說中“若墨醫生”的妻子“溫柔端靜,秀外慧中,相貌性情都可以使一個同她接近的男子十分幸福”,這樣的描述來自現實中的蘇國才。
這一時期,張采真翻譯了蘇聯作家塞門諾夫的著名小說《饑餓》,譯作被收入“歐美名家小說叢刊”,1928年由北新書局出版。
英勇就義
張采真與蘇國才結婚后不久,便隨劉謙初、孟用潛到福建漳州中央閩南臨時特委,劉謙初被任命為中共福建省委書記。1928年,張采真由劉謙初介紹入黨,負責共青團及省委宣傳部的工作。張采真工作勤勤懇懇,總是默默地埋頭于窗下寫文章,刻寫鋼板,油印宣傳品。他不計名利,任勞任怨,給黨內外同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國民黨特務經常到鼓浪嶼搜捕中共地下黨員,他們隨時有生命危險。物質條件也很惡劣,常常是一碗粗糙的米飯,澆上幾滴醬油,就是一頓飯。而且一旦忙起來,餓著肚子工作是常有的事情。廈門普通工人常常買罐頭吃,張采真他們一個也不買,偶爾打牙祭,就讓蘇國才做點小蝦、小蟹、小黃魚,就算改善生活了。
中央特派員鄭超麟從上海到廈門視察工作,非常欣賞張采真的才華。劉謙初的妻子張文秋也在回憶錄中說,“張采真同志性情脾氣有很多和他(劉謙初)相像的地方,他們協作得很好,在他們的積極努力下,福建黨的工作得到了很大的開展”。鄭超麟回到上海后請示中央,張采真、蘇國才夫婦被調到《布爾什維克》編輯部工作。在鄭超麟看來,張采真不會說閩南話,在黨中央更能發揮他的才能。劉謙初則被調往山東,任中共山東省委書記。
1929年2月下旬,鄭超麟請劉謙初、張采真、蘇國才在上海一家小館子里吃飯。他們邊吃邊談,說起在廈門艱苦奮斗的日子。這些年輕的革命者,有在大上海的小飯館里小聚的短暫時刻,有在一起并肩戰斗、生死與共的波瀾壯闊的歲月。大潮涌動,一個浪頭就把萍聚打散。斗爭殘酷,生離死別都是尋常事。
1930年春,張采真一度擔任當時黨中央書記向忠發的秘書;同年夏,任中央長江局秘書長,在任弼時、關向應領導下工作。在上海任中共中央直屬機關總支委員時,張采真還曾與支部書記鄧穎超在一起工作。同時,他積極參加左翼文化工作,翻譯了著名左翼兒童文學作家至爾·妙倫的作品《真理之城》等十篇,以“晴嵋”為筆名發表在《創造月刊》《語絲》等文學期刊上。譯作集以《真理之城》為名,于1930年由北新書局出版(署名黃嵐)。至爾·妙倫的文學作品頗受中國文化界歡迎,魯迅與許廣平合譯過她的著作《小彼得》。張采真翻譯《真理之城》是希望以革命的精神引導中國的年輕一代,啟發他們向往真理,給予他們奔向光明的無畏的勇氣。然而,國民黨羅織文網,以“提倡階級斗爭”的罪名查禁了該書。魯迅在《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一文中對《真理之城》等書被查禁表示憤慨,他說:“至爾·妙倫所作的童話譯本也已被禁止,所以只好竭力稱贊春天。”
1930年11月14日,由于叛徒張福生告密,張采真被國民黨當局逮捕,與他一起被捕的還有八位地下工作者。張采真遭到嚴刑拷打,身體被嚴重摧殘,但他泰然處之,從無悲戚、絕望的神色。在武漢監獄中,張采真從容地寫下遺書,表示身殉革命事業的決心。12月27日,他被槍殺于監獄旁,年僅二十五歲。1931年4月5日,劉謙初在濟南英勇就義。
沈從文對兩位燕京大學老朋友的命運唏噓不已。當他在上海董秋斯、蔡詠裳夫婦家談起兩位老朋友時,三個人都淚流滿面。最終,話語陷入沉默,悲痛和夜幕一樣降臨,但他們有一盞紅色的燈,亮在無盡的長夜。
周恩來:有一個張采真,我們和他一起工作過
張采真短暫的一生,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財富。他堅守理想信念,堅貞不屈、視死如歸的英烈精神,浩然長存。他的譯作也在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
張采真就義后,左聯外圍刊物《文藝新聞》第二十七號(1931年9月15日出版),辟有追悼楊賢江、蔣光慈、張采真等革命文化戰士的《祭壇之下》特輯,《張采真傳略》云:“以采真之學之才,固不難換取高官厚祿者,而乃自甘于艱苦,并其親而不能顧;以數年自己困斗得來之學識供獻給中國之革命運動,今并生命而奉獻矣。”
紀念張采真的聲音雖然微弱,但不絕如縷。詩人柳亞子寫下這樣一首悼念的詩:“霸才無命奈傷神,燕趙悲歌張采真;愁向晴窗讀《饑餓》,漢皋碧血已輪囷。”人文書店于1935年出版《怎樣研究文學》一書,書中收入鄭振鐸、張采真、魯迅、熊佛西、謝六逸、郁達夫、孫席真等人的文章。張采真躋身于諸多文壇大家之中,一方面因為這位年輕的翻譯家的確有這個實力,另一方面也因為編者希望以此緬懷這位犧牲的燕京才子。
張采真犧牲時,女兒明明剛滿一歲半,兒子小鐵尚在母腹中。后來,鄧穎超接到已經在基督教北平女青年會工作的蘇國才寄給她的小鐵的照片,立即寫信給她,卻未見回復。1932年3月19日,鄧穎超又給蘇國才寫了一封信,表達了她對張采真烈士一家的無限掛念:
親愛的才妹,時時記念著而不能忘的才妹:天天盼得看你的消息,每每見著友朋問你的行止。……知道你收到我的前信,然而我至今卻不能見你回來只字。這種滋味只有我們能夠享受著吧!說不盡的千言萬語,談不了的別后情事,才妹!從何處說起呢?好,想著什么說什么罷。你近來身體可好?服務慈善事業,想你能得些興趣與安慰。我可愛的明明長高了幾多?可還記得她的干媽嗎?未見面的小鐵真胖得可愛啊!鐵!愿鐵能將我們的恨錘消。望你如此這般地教勉鐵與明。
張采真犧牲后,蘇國才撫養一兒一女。新中國成立后,張采真的女兒張清明在廣東省城建部門工作。張清明在給燕京大學校友會的信中說,與鄧穎超“一直有聯系的”。
1968年3月,周恩來到醫院看望許廣平。有人提到上海往事,許廣平是在董秋斯家發的病,周總理立刻想起和董秋斯關系密切的張采真。周總理說:“在上海時期,還有一個張采真,做宣傳工作,我們一起做過地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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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