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村年輕女性自殺個案的分析

家庭參與村莊競爭的主要責任和壓力落在了年輕人頭上，而競爭的主要標的物是“賺了多少錢”。

湖北省孝感市孝昌縣某鎮香花村八組的劉組長65歲，當了10年的小組長。劉組長以前在家種地，偶爾在附近打零工。這三四年要帶孫子，他就沒有外出打工了。2018年大年初四，小兒媳婦跳水自殺后，他和老伴主要負責帶小兒子的兩個小孩。

一

劉組長有3個兒子。大兒子1979年生，快40歲，買了個貨車在本地搞運輸。在小兒媳婦出事之前，劉組長給大兒子帶小孩，大兒媳婦在外打工。二兒子1981年生，在本地給別人開車，一個月的工資在3000元左右。二兒媳婦在一家幼兒園上班，一個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劉組長的小兒子這年28歲，小兒媳婦26歲，他們有兩個兒子，大的6歲，小的兩歲半。

3個兒子在婚后都分了家。分家時只有兩間瓦房和一間平臺，3個兒子商量，瓦房給大兒子和二兒子，平臺給小兒子。前兩個兒子由于結婚比較早，婚姻花費都不大。小兒子結婚時花了十萬多塊錢，其中5萬元是彩禮，女方沒有將彩禮返回，其余是辦酒席所花。老兩口對小兒媳婦好，村里人都知道。

小兒媳婦個性強，經常跟小兒子吵架。吵架主要是經濟原因。小兒媳婦沒有上班，但是一家四口的花費卻很大，尤其是大孫子上幼兒園之后，花費劇增。雪上加霜的是，小兒子雖然在附近建筑工地上干活，做模型按說屬于手藝活，工資不低，但是因為這幾年行情不好，經常工程做到一半就停了，拿不到工錢。再找下一家又要花費一定的時間，做到中間工程又因故停了，于是小兒子這幾年都沒有賺到錢。因此，一家四口這幾年的開支都是向兄弟姐妹、親朋好友借的，欠下十幾萬元外債。結婚五六年，小兒媳婦似乎看不到小家庭改善的希望，外債卻越來越多。為經濟問題，兩口子頻繁吵架。

2017年上半年，小兩口吵得非常厲害，兩人為此離婚。離婚后兩個小孩留在男方家里，由劉組長老兩口照看，小兒媳婦則回了娘家，在武漢打了三四個月的工。下半年的時候，小兒媳打電話給小兒子，說想小孩了，想回來。小兩口又說上話了，談到復婚的問題。復婚后小兒媳婦也沒在家待著，而是外出打工兩個月。劉組長說，之所以會再鬧出事來，是因為打工把小兒媳婦的心給搞野了。

到臘月底臨近過年的時候，小兩口又吵得很厲害，估計是為過年的事情。小兒子這一年過年都沒有錢，連給小兒媳婦買衣服的錢也是從信用卡上支取的。臘月二十幾，兩口子一直沒有出門。到正月初一左右，兩人已商量好等過完年后、民政局上班了就離婚。

正月初四那天，兩人吵得很厲害，可能與這天小兒媳婦想回娘家，但是娘家父親不允許有關系。劉組長看到小兒媳婦好像情緒不正常的樣子，只能說兒子。到了晚上，劉組長給孫子洗澡后，小兒子就將孫子抱回去睡覺了。等小兒子把孫子的衣服褲子脫了準備睡覺時，小兒媳婦又把沒有穿衣服的小孫子丟到屋外。小兒子只好去叫劉組長過來。劉組長過來要抱起小孫子，小兒媳婦不讓抱，發生了一點爭執，劉組長才把小孫子抱走。晚上8點左右，小兒媳婦往屋外走，小兒子緊跟著。小兒媳婦往塘里跳，小兒子沒拉住，也跳進去找人，但由于塘里有蓮藕，約莫找了20分鐘才將人找到。拉上來給小兒媳婦做了人工呼吸，也沒有搶救過來。

事情過后，小兒媳婦娘家來了五六十人，至少三十多人住賓館。娘家那邊要求做尸檢，但是小兒媳婦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后來談妥沒有做。但那邊又要求買墓地，花了三萬多元。包括安葬費在內一共花了十幾萬元，把劉組長存下來的三四萬元也都花光了，小兒子過年時欠的信用卡的卡債還是大兒子還的。

現在劉組長老兩口就與小兒子一家3個人合在一起住了，小兒子依然在本地務工。之所以沒有外出務工，劉組長的解釋是，有兩個小孩在家，有些事情老兩口做不了主，比如上醫院、上學之類的。

二

這個案例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一、經濟狀況得不到改善帶來夫妻矛盾，而經濟狀況之所以重要，背后又與當地村莊激烈的社會性競爭有關系。當地父代對子代的支持不是硬性的，劉組長能夠給子代結婚花上10萬元屬于非常合格的父親。婚后不再為子代輸入資源也是當地的共識。所以，家庭參與村莊競爭的主要責任和壓力落在了年輕人頭上，而競爭的主要標的物是“賺了多少錢”，能夠顯示賺錢多少的就是買商品房和小汽車，抑或是吃酒席、打大牌。劉組長的小兒子這幾年不但沒有攢到錢買房買車，還欠了十幾萬的外債，在競爭中自然就處于弱勢地位。這對于個性要強的年輕兒媳婦來說打擊非常之大，劉組長的小兒媳婦看不到希望。

二、在年輕女性看不到家庭發展希望的情況下，當下年輕女性的選擇更多的是離婚，而不是自殺。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離婚還不流行，甚至是丟臉的事情，對丈夫和家庭絕望的女性因而多選擇自殺，或者通過自殺來威脅丈夫和公婆聽從自己。現如今，離婚已經成為農村正常現象，農民對它的看法不再有過多的價值判斷，這對婦女來說不啻于一種解放。劉組長的小兒媳婦在對丈夫絕望之后就選擇了離婚。只不過小兒媳婦一是想念自己的兩個兒子，二是對丈夫還有感情，因而沒有立馬找人再嫁。

三、農村年輕夫妻矛盾在年節的時候爆發較為激烈，與年節期間花費比較大、人際交往比較密集、相互比較與競爭較為激烈有關系。一方面，各個家庭的花費都集中在春節，包括購置年貨、給小孩發紅包、給老人生活費、打牌費用、走人情費用、購置衣物和家庭用品等，這些看的是你口袋里有多少錢。另一方面，村莊各色人等都密集回村，開車、穿著、打牌等都是看得見的，當人家開著好車、穿金戴銀回來，到牌桌上一擲千金，而你卻囊中羞澀，你是什么心態，別人又怎么看你？劉組長的小兒子和小兒媳婦就是處在這種氛圍之中的落后者，自然會感受到巨大的壓力。小兒媳婦將這種壓力轉化為對丈夫無能的抱怨，并對家庭前景越來越感到渺茫，由此導致對丈夫的絕望。

四、小兒媳婦娘家拒絕了她回娘家的請求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小兒媳婦只要待在孝昌這個競爭非常表面化的氛圍里，就會感受到劇烈的壓力。她一刻都不想再承受這種壓力，因而即便離民政局上班只有3天時間，她也不能再等了，想趕緊逃離這個壓力無比大的環境。但是這個時候，唯一的去處娘家也對她關閉了大門，她逃無可逃，便在絕望中選擇了自殺。

三

農村女性對比較與競爭最敏感，但是她們參與村莊的比較與競爭又依賴于丈夫，包括丈夫的智慧、能力和勤懇等。一旦丈夫的這些稟賦不能使家庭在競爭中勝出，女性就會將之怪罪于丈夫，進而與丈夫發生沖突。若看不到改變的希望，女性就可能拋夫棄子另覓能者。現在大部分農村年輕女性選擇的是這個路徑，只有少數像劉組長小兒媳婦那樣，選擇自殺。

該案例中的自殺在局地農村屬于個例，但是其背后的邏輯在包括孝昌在內的許多地方仍然存在，只不過不再以“自殺”為結果表現出來。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陌生的熟人：理解21世紀鄉土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