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 夢

◎安寧

1

每天沾枕頭就睡的人，永遠不懂得失眠人的痛苦。

因為一件事焦慮并失眠三天后，我感覺軀殼已經麻木，靈魂飄到一個似乎永世都無法尋到的地方。困得要死，卻怎么也睡不著。仿佛睡眠將我完全拋棄，只留下兩個空洞的眼睛，在暗夜里茫然地睜著，直到天光大亮，說話聲，鳥叫聲，風聲，腳步聲，次第響起，你知道又一個夜晚過去，你一無所獲，徹夜失眠。

想起一個因一場災難罹患抑郁癥的朋友，每次看朋友圈，深夜三點他都在自言自語，沒有人回應，只有漆黑的夜色籠罩著他，將他的膽怯自卑、孤獨狂傲，統統淹沒。他像一具死尸，躺在荒涼廣袤的大地上，世界靜寂無聲，他化作一粒卑微的蟲卵，被徹底丟棄在蒼茫的宇宙之中。

如果我是他，提前知曉災難獲救后，我將失去睡眠，并被抑郁癥折磨后半生，我會不會依然選擇堅強地等待救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失去睡眠的痛苦，不過是幾天，我便無法承受。

若朋友某一天離去，我會悲傷，也將祝福。祝福那具被睡眠拋棄的狂躁的軀殼，終于沉入沉靜的睡夢之中。

2

午休的時候，大約因為安靜，窗外除了聽見飛機隱約飛過，便再無聲響，于是想起昨晚的夢境。

夢里我想要見一個朋友，打扮停當，卻在鏡中忽然發現自己滿頭白發。我大驚失色，驚恐地找來一個熟識的美發師，讓她幫我染發?？墒?，我的頭發卻無論怎樣染，都無法變黑。房間里不停地有人進來，表情怪異地看著我的頭發。我想要逃走，徹底消失，卻被越來越多的人圍觀。最終，我陷入永遠無法逃離的人墻之中。

究竟從什么時候發覺自己開始變老了呢？回想一下，大約是三十歲，第一根白發開始長出來的時候。還有眼睛，會在偶爾一夜失眠的早晨，出現下墜的眼袋。對于女人，這真可怕。可怕到我看見一根白發，就要立刻將其消滅。可怕到買了一堆面膜和眼貼，知道無用，還是兩天一張地去敷。我還將每一根掉下的頭發都收集起來，放入袋子，并時常拿出來驚嚇阿爾姍娜，讓她看看媽媽老去的標志。她拿起一大把干枯的頭發，又小心翼翼地握了一下，隨即驚慌地丟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問我：媽媽，你要是死了怎么辦？

不管我怎么解釋，死亡就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地消失，阿爾姍娜依然不明白。我只好更通俗地解釋說：死亡就是媽媽沒有了，不跟你一起生活了，你要一個人吃飯走路睡覺上學。她這才著急起來，沖我喊：不行，媽媽不能死！我要永遠和媽媽在一起！

三十歲之后，就害怕過年，害怕過生日，因為每過一次，就變老了一歲。以至于在個人簡介中，我都不再提及自己是“80后”，仿佛一說出口，就會招來人的嘲笑：“80后”，都奔四了??！尤其，在這樣一個不少人將前輩迫不及待拋棄在沙灘上的急功近利的時代，當我的學生都已成了“00后”，我還有什么必要說出自己的年齡？因為，在他們眼里，大約四十歲和六十歲一樣，都屬于滿臉滄桑、即將被這個時代拋棄掉的老人了。

可是，時間并不因我的焦慮，而遲到一分一秒。但我依然希望，歲月的腳步能慢一些，再慢一些，不要讓我們這一代人，如此迅速地老去。

3

前幾日我因一個朋友的言行，一時困惑，并在一夜失眠后，對其產生懷疑，甚至將過去對朋友的一切認知都否定掉。等到相見，看著車窗外最后一縷稀薄的光線，正從城市的地平線上慢慢消失，直到最后，夜色籠罩了整個大地，所有的光芒都成為昨日的永恒。我們坐在一起，慢慢說著閑話，并因飛逝不見的日光，而想到很快彼此將天涯海角，不再相見。抬頭，看到一彎弦月孤獨地掛在夜空，那清幽寂寞的光，包容著世間一切暫時沉寂的悲歡。就在那一刻，我心底升起一抹柔情，并立刻原諒了朋友。

而當內心的指責、抱怨與懷疑消失，心境也豁然開朗，猶如忽然推窗，看到寂靜遼闊的海面。那些被金色光澤環住的溫暖往昔，又重新回到我的記憶。所有隔閡都不見蹤跡，只留下平靜闊大的海面，在月光下靜默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