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曌楠
在17世紀的明清,李漁作為名噪一時的日常生活家,定義了一個時代的生活美學,被譽為“中國戲劇理論始祖”。他的創作內容極其豐富,不僅有戲曲、小說,還改編前人劇本,嘗試架構新的傳奇體系,《閑情偶寄》便是最為他所自得之作。他看透人情百態,歷經人世冷暖,正視死亡,思考人生存在的本質,以“王道本乎人情”的基本理論,貫徹所有的創作,《閑情偶寄》便反映了他當時所處時代下的生活日常與時代風貌。作為晚年的感悟,《閑情偶寄》的詞曲部、演習部代表了他對戲曲實踐經驗的理論總結,也無疑反映了他創作劇本的技巧與方法,李漁的代表作中,最為人稱道的便是《風箏誤》,以李漁的創作規律去看其劇本,則可用詞曲部的戲曲理論觀之,從而對其思想與倡導的戲曲創作方法有更深的了解。
《閑情偶寄》的詞曲部針對戲劇創作,共設計六個方面,分別為結構、詞采、音律、賓白、科諢、格局,各個部分又分以不同的提倡和要求,李漁提出的“結構”主要以創作主旨、寫作內容的方法為主,分別為“戒諷刺”“立主腦”“脫窠臼”“密針線”“減頭緒”“戒荒唐”“審虛實”,其中“戒諷刺”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和戲劇的喜劇效果相關聯,可以同科諢的使用相比照,而“結構”的整體方法落實到內容的布局層面,便是李漁所提出的“格局”一說,他將寫作的具體技巧分為家門、沖場、出腳色、小收煞、大收煞、填詞余論,針對角色的出場順序、出場的安排、開頭以及結局的布置都有規律性的表述。由此可見,各方面的創作規律也都息息相關,結合起來往往有著事半功倍的效果,本文主要以結構、格局相結合,探討李漁自身對戲曲理論的實踐。
結構作為詞曲創作的第一要義,被李漁放在極高的位置。“結構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引商刻羽即作曲,拈韻抽毫為定韻動筆,行文首先要考慮文章的篇章結構,“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先成定局,完善結構全部規模,才能作曲定韻,有意佳之命題,才可成就奇事、奇聞。“立主腦”即確定主題思想,“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具體的實踐方法變為“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劇本中都應有一個主腦人物,一個主腦事件,否則全本戲“則為斷線之珠,無梁之屋”。①這里的“一人一事”不是刻板要求,而是對劇本情節主線的突出,“減頭緒”之理亦有相通之處,頭緒忌繁,需一線到底,并無旁見側出之情,這便是所謂“始終無二事,貫串只一人也”,戲曲創作為了層次的豐富和戲劇效果都會加入旁枝末節,細化來看,多以主線和副線行文。②以《風箏誤》比之,述說韓世勛、戚友先同詹家兩位小姐因風箏誤會到消解,劇名“風箏誤”便可概括所有事件;而韓世勛所主張的女子美丑之說,亦是全書對佳人的固定。劇本以“主副兩線并行,主線以風箏引出,副線以出征一事穿插于主線之間”,“兩線均以韓生為中心人物”,且為避免劇情混雜,“使劇中人物和事件有合理、簡潔的分配”,同樣的主、副線相交織,貫穿到底,“兩兩相對的人物和場面的設置使劇本形成了一種對稱美”,主線與副線的交合、出兵征戰與情愛糾葛的交叉,都具有交融的藝術性,也讓故事情節更加集中,節奏緊湊,突出主題。
在主題一定的整體情節設置之下,各出的安排自然是要相互照應,不可有疏漏,“密針線”即結構嚴密,“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折,后顧數折。顧前者,欲其照應,顧后者,便于埋伏”。③此理論和今日伏筆相類,李漁在劇本創作中也確實做到情節的連貫,前后呼應,在情節的設置以及賓白的話語中皆有暗示。《風箏誤》開篇以“好事從來由錯誤”開題,預示設置種種誤會,詹家兩妾不和,詹老爺起復原官前,便讓二室砌墻分居,這“墻”便是第一個伏筆,韓世勛放風箏卻被大小姐愛娟拾起,都是因分墻所致;韓世勛不依圣上賜婚,以已定婚約婉拒,告假還鄉,要往揚州擇配,往戚府謝恩,得知戚伯已下聘親事,怕他上疏,犯欺君逆父之罪,這婚約的伏筆也是相互照應;第三十出〈釋疑〉亦有表現,愛娟同淑娟對峙,眼見無法調和便準備威脅做個“下水拖人”,顛倒黑白,說是妹子作詩世勛相會,錯入大姐房中,而小旦卻以第十三出〈驚丑〉事件中的奶娘回擊:“不妨,有引他的人在這里,他走錯了路,難道奶娘也走錯了路不成?”④凡此種種,皆有照應,一氣呵成,可以看出李漁在寫作時,每編一折,前后折皆顧,顧前照應,顧后則埋伏,“密針線”的功夫非常深,于情于理之中,也符合“戒荒唐”的規則。
針對文章格局安排,李漁提出六條標準,其中家門、沖場、出腳色、小收煞、大收煞五條為具體技巧,概括起來則可用李漁訓兒輩嘗云之言:“場中作文,有倒騙主司入彀之法: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此一法也;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若難遽別,此一法也。”開場數語,須“開門見山,不當借帽覆頂”,為立言破題之論,使立格有根據。開場第二折,用一悠長引子,繼以詩詞及四六排語(定場白),“務以寥寥數言,道盡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蘊釀全部精神,猶家門之括盡無遺也”,將劇目的環境、背景皆做概括,使觀者快速進入劇目之中。至于角色順序,“凈丑腳色之關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遲”,主要人物應盡早出場,使觀者可以記其姓名,“雖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后”,如果主要角色太遲出場,則容易被其余次要角色反客為主。《風箏誤》無疑符合此種規則,如前四出,韓世勛首先介紹身世,也可知道他為劇本的第一主角,戚友先、詹武承及兩位夫人、女兒愛娟、淑娟依次登場,很快展開矛盾沖突,寥寥幾筆,輕而易舉地表現了每個人物的個性和形象,詩詞小曲的形式自然也合其所倡。最妙之處在于大、小收煞之理,小收煞即“上半部之末出,暫攝情形,略收鑼鼓”,“宜作鄭五歇后,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結果”,每過半場,便可對劇情稍做收束,讓觀眾避免審美疲勞,使人想不到、猜不著,也是戲劇表演的技巧所在;“大收煞”即為全本收場,以“無包括之痕”,作“團圓之趣”,無論曲折磨難、分崩離析,至此都應收作尾聲,角色團圓,“其會合之故,須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車戽”,以期達“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苦難遽別”的至佳效果。⑤
從整體看《風箏誤》,幾乎都是每五出一個戰爭相關內容的描寫,以愛情線索穿插戰事,“如此吊足觀眾胃口后,又重回韓生感情戲以補償觀眾”。第五出〈習戰〉士兵象戰演習;第十出〈請兵〉詹武承怒不允衰老將士調用降級的請求,蠻兵進攻,賊強我弱,戰守兩難,遣人進京告急;第十五出〈堅壘〉詹武承用計謀破賊兵云梯、地道之法;第二十出〈蠻征〉韓世勛因蜀中告急被薦督師征剿;第二十二出〈運籌〉和第二十三出〈敗象〉則在接近尾聲的部分沒有按照規律,也是為了大收煞的團圓結局作出讓步,戰爭也自成一條脈絡,雙線相合,都讓觀者有接續的欲望,圣上派韓世勛協同詹武承征剿,出計以假獅子對象戰,隨后便以獅敵象,大敗賊兵,一氣呵成。第三十出〈釋疑〉詹烈侯歸來,家人會見,戚友先、韓世勛二人以及愛娟、淑娟兩個女兒,才知事情真相,梅氏求饒,柳氏應和,為圓滿結局,也符合“大收煞”的角色團圓。
其實舞臺表演上,對觀眾的吸引不僅限于劇本格局的創制,一個針對觀者更為有效的部分就是科諢,“插科打諢,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歡,智愚共賞,則當全在此處留神”,而設置科諢更實際的作用便是“驅睡魔”,“以科諢消瞌睡,使人不倦”。科諢的要求有四,一宜“戒淫褻”、二宜“忌俗惡”、三宜“重關系”、四宜“貴自然”,李漁大部分可以照此標準而言,但也有為了追求戲劇表演效果,超脫標準之外的出入,同“結構”中聯系,“科諢”視“重關系”為追求之一,求關系則要“于嬉笑詼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使忠孝節義之心”,這也可看作具有合適的濟世效果。⑥這種“諷刺”則不是李漁所嗤之以鼻的殘忍刻薄的“謬人”之說,而“過分追求喜劇效果,使得作品脫離不了媚俗之嫌,僅僅停留在‘娛人笑料’的層面,未能將‘戒諷刺’‘脫窠臼’落實在實踐中,造成了創作與理論的矛盾”。《風箏誤》不乏有趣的“科諢”,如第三出〈閨哄〉中,詹武承同二妾的相處之道無奈中只可當面一套,背地一套,介紹自家時則用“下官一日之中,吃得八九個時辰和事。虧了一雙頑皮的耳朵,煉出一副忍耐的心胸,習得吵鬧為常,反覺平安可詫”。⑦這種自嘲式語氣,配合柳氏對梅氏“老妖精”的稱謂,著實讓人忍俊不禁。“戒淫褻”一標準比照《風箏誤》來看,某些臺詞為了丑化丑婦的惡態,戲謔其無知與淫蕩,使用了一些淫褻之詞,在賓白上雖達到語求肖似的“說何人,肖何人”的效果,但這種喜劇訴求顯得過于粗俗。“這些語句格調不高,直白淺陋,媚俗之極,這可能是他的傳奇多演給底層人觀看,娛樂大眾,賺取票房的一種手段”,但是也稍有別于“科諢”所提倡的精神,違背了李漁自身所設立的原則。“忌俗惡”的要求亦是同理,“科諢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⑧取其“俗而不俗者”為最佳,即真正的戲劇應在娛樂的同時勸懲人心。
除此之外,李漁在結構中的“脫窠臼”在實踐中,有所創新的同時,也有高度的局限性。《風箏誤》的創新點則在具有敘事功能的風箏上,“以風箏為線索,由風箏而引發的弄巧成拙、以假亂真、令人啼笑皆非的愛情喜劇”,“全劇序幕由‘風箏’拉起,誤會由‘風箏’衍生,人物由‘風箏’連接,‘風箏’貫穿全篇”,未能將‘戒諷刺’‘脫窠臼’落實在實踐中,造成了創作與理論的矛盾”。在意象上確有創意,但是不可否認,它的題材依舊局限在男歡女愛,李漁對“脫窠臼”不斷進行實踐,嘗試在以往劇作的基礎上推陳出新,然而基本的設置還是男才女貌、先離后合的“窠臼”,依舊有著“才子佳人”傳統模式的“影子”,沒有達到一個真正的新高度。
《風箏誤》作為李漁的佳作,詞曲的安排多有實踐其在《閑情偶寄》所作的規制,在結構和格局上都可看出李漁繼承前人而自成一派的風格,以主副線“立主腦”“減頭緒”,又以伏筆“密針線”,格局之中大、小收煞安排自如,在多年的劇班演出中,了解觀眾的習性,懂得把握戲劇效果的尺度,于“科諢”處雖有俗、淫之語,卻也同當時百姓的生活相應和,主旨不失教化人心之用。在嘗試創新的路上,他的《風箏誤》以“風箏”連線,闡發出新奇的劇情,即使沒有做到他向往的“脫窠臼”的真正高度,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優秀劇作家、理論家,以他的早期作品去研究《閑情偶寄》的戲劇理論,能感受到李漁理論在實際創作中的逐漸形成,并且生發了超出自己劇本的更高理想。
注釋:
①②③⑤⑥⑧李漁:《閑情偶寄》,中國畫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頁,第4頁,第5頁,第31-33頁,第29-30頁,第29頁。
④⑦李漁:《笠翁傳奇十種之風箏誤》,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頁,第121-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