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邦
再一次回到馮屯鎮,如一條魚
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海水里
我沒有太多的驚喜,或者憂傷
時間總是驚人的相似
五月的天空又飄起了雪片般的楊花
有風時跟著風走,無風時
被大地接納,被草叢藏匿
仿佛漂泊在外的我,遇見風雨
學會了默默承受
曾經的鋒芒,早在南方潮濕的日子里
被泡軟,被銹蝕
說來慚愧,我還沒有學會東山再起
卻空耗了五十多年的時光
那些在歲月里一言不發的人
肯定在骨縫里藏了太多的鹽分
在馮屯鎮,世俗變得可有可無
那些高過云彩的鄉音
如同北方的白楊樹一樣
高大,堅不可摧
我仿佛一條魚一樣游回大海
我有著半生的漂泊,以及
半生的自由
流水總以流動的方式
證明河中心一座小島的存在
島上一棵僅有的梧桐樹
正盛開著淡紫淡紫的時光
如果我是一只鳥就好了
就可以展開翅膀,飛到樹上去
流水其實什么也沒有帶走
石拱橋依然弓腰聳立
那一對從宋朝搬來的石獅子
依然在橋上保持沉默
兩邊的護欄,在銹蝕中漸漸僵硬
推不開的時光之門,肯定背負著不一樣的
沉重與腐朽
對岸的那只水禽,已與我對視良久
仿佛把我當成了它的同類
只是我沒有翅膀
我需要借助它的想象
才能飛起來
節氣走到小滿,雨便來了
沒有風,雨來得恰到好處
田野里,每一穗麥子都是腆著肚子的孕婦
她們用青色的麥芒挑著露珠昭告天下
在這逼仄的高光時刻,布谷鳥叫聲有些
特別
它讓生銹的鐮刀在日子里不能自持
老父親走進田間,麥芒不停地滑過指尖
仿佛粗糲的時間在互相摩擦
旁邊的小河,水面在悄悄上漲
它在等著鐮刀明亮的影子
從眉宇間輕輕滑落
棗樹年年回來。年年
都頂著一頭嫩綠的葉子
棗樹是慢脾氣,在春天就要過完的時候
她才慢吞吞地吐出嫩芽
無論寒暑,樹皮總是爆裂著老氣橫秋
這與老父親那雙常年侍弄土地的手掌
有幾分相似
閑的時候,他就搬著小凳坐在樹下
等著葉子在時間里一片一片變綠
一天一天長大
等著小棗一顆一顆從樹枝上吐出來
有一年夏天風雨交加
樹上的葉子和棗子幾乎全落了
父親一邊嘆氣,一邊收拾起殘存的時光
當時的我剛看完《西游記》
總幻想著借菩薩手中那一截神奇的柳枝
把葉子與棗子都重新甩回到樹上去
我還是決定
把夢中的情節保留下來
一次次逼退強盜般的時間
它已擄走了我的半生
黑夜潮水般退去
我深愛的小村莊抖落一身霧氣
炊煙慢慢地從屋頂上爬了出來
遠處的群山開始一點一點袒露胸襟
它的巍峨不言自喻
晚起的公雞,依然報曉
它從黑暗里走出來
總忘不了扯著嗓子吼幾聲
昨夜的那一場雨
還是把夢淋濕了
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也沒找到一個干燥的場所
拿出來晾曬一番
我把一本書攤開
看是否夾住了夢中的某些章節
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如密密麻麻的螞蟻
一起從夢中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