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浩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 北京 100070)
比較法上,根據各國傳統的破產法規定,破產爭議屬于法院“專屬管轄”。但隨著各國破產法的修改,尤其在一些仲裁發達的國家,已經逐漸認可部分破產爭議可以交由仲裁管轄,突破了破產爭議的法院集中管轄。目前流行的做法是區別對待破產爭議事項,根據仲裁事項進行不同處理:如果仲裁事項涉及破產管理人的專屬權利的,仲裁協議便不能拘束破產管理人,破產管理人可以拒絕履行仲裁協議;反之,管理人若無特別對抗事由,因其繼承了破產債務人的權利義務,應當履行破產受理前簽訂的仲裁協議。就破產債權爭議的仲裁管轄而言,我國學界主要是原則性的探討如何協調破產程序和仲裁程序,并且幾乎都認同破產集中管轄優于仲裁管轄。如學者劉冰認為,協調兩者之間的沖突,應當秉持社會公共利益具有優先性的原則,只有當仲裁程序有利于社會公益的維護時,才允許仲裁介入破產程序。學者金春也提出,已開始的仲裁程序能否繼續,重點在于“破產程序中的全體債權人利益”與“已經實施的仲裁程序行為的拘束力”的取舍和協調,雖然應當尊重仲裁的拘束力和安定性,但在特定情形之下,管理人仍可以解除仲裁協議。并且進一步提出,破產管理人有選擇履行或者解除的權利,因為破產受理前的仲裁協議實質上是一種待履行合同。學者劉經濤更是直接提出,只要在法院受理了破產申請之后,所有的爭議都應交由法院管轄。
總體而言,我國學界對破產債權爭議提交仲裁管轄持保守態度,本質上仍然堅持破產集中管轄優于仲裁管轄。但是,在2019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破產法司法解釋(三)》第八條中明確規定了破產受理前存在仲裁協議的,應當通過仲裁解決相關爭議,似乎反而確立了仲裁優先于法院集中管轄的原則。學界目前對此回應較少,學者金春撰文保留此前觀點,認為如果存在時間周期長、費用高等不利于債權人債權實現的情形,即使存在有效的仲裁協議,破產管理人依然可以申請撤銷或解除。
不良企業退出機制應當兼顧公平和效率,盡快使剩余財產重新回流市場。將破產債權爭議分流至仲裁管轄,提高債權確認的效率,可以有效加快破產程序的推進。但是,仲裁程序和破產程序基于自身價值追求的不同,加之立法上的解讀不明確,導致實踐上和理論上都對破產債權爭議是否可以交由仲裁解決的認定不一致。本文從破產債權爭議的可仲裁性以及破產債權爭議交由仲裁解決的可行性出發,結合我國立法現狀,構建一種新的破產債權爭議仲裁管轄的邏輯體系。即破產管理人原則上應當全面履行已經存在的仲裁協議,但是涉及自身的專屬權利的,可以例外地否認仲裁協議的效力;破產管理人對仲裁協議沒有選擇履行權,但有權與他人簽訂新的仲裁協議。在這種邏輯體系下,可以對仲裁協議無效情形、仲裁協議效力等問題做出明確回應,補強實踐的可操作性,也期望借此彌補理論缺失,給學界一個全新的視角。
在價值理念上,破產程序強調集體參與、公平分配,實現大多數人的利益;而仲裁強調意思自治、分散解決,實現個人利益訴求。兩者展現了一種極端的沖突,表現在實務中就是在破產債權爭議中,當發生破產程序和仲裁程序交叉的情況時,仲裁協議排除法院管轄法理與破產法的集中管轄法理孰優先孰劣后。所以,構建合理的破產債權爭議仲裁管轄機制就是協調兩者關系的關鍵。
一般認為,我國《破產法》第二十一條所規定的破產衍生訴訟的集中管轄,有關爭議必須交由破產法院管轄。但也應該注意到,該規定并未明確此處的“民事訴訟”是否包括仲裁程序,學界對此存在兩種不同的解讀:一是將此條規定的“民事訴訟”擴大為“民事爭議”,進而得出破產債權爭議排除仲裁管轄的結論;二是嚴格按照文義解釋,既不擴大也不縮小,該法條并沒有明確排除仲裁,只規定了“民事訴訟”的集中管轄,那么基于仲裁優先的原則,破產債權爭議應當交由仲裁管轄。我國《破產法》第二十條的規定,也表明破產法并不排斥仲裁介入破產程序。此外,《破產法》第二十條明確規定“民事訴訟或者仲裁”,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也不能將第二十一條中的“民事訴訟”擴大解釋為“包括仲裁在內的民事爭議解決機制”。而且,《破產法》第五十八條規定對債權確認有異議的,可以向破產受理法院提起訴訟,其措辭是“可以”,也體現了債權爭議并非必須交由法院管轄。在陜西國德電氣制造有限公司與上海國際商業機器工程技術有限公司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民事裁定書一案(以下簡稱“國德電氣案”)中,國德電氣公司以自身進入破產程序為由,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理由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第二十一條的規定,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在法院受理申請人破產重整申請后受理仲裁申請違反了法定程序,貿仲無權對破產債權確認案件進行審理。但法院最終裁決,《破產法》第二十一條關于破產案件集中管轄的規定,是針對民事訴訟程序,并非針對仲裁程序。所以當事人約定的仲裁條款有效,一方依據仲裁條款申請仲裁,合法有據,駁回了國德電氣公司的該項主張。
此外,在陳國顯與石灣高磚廠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中,陳國顯以同樣的理由申請撤銷仲裁裁決,即認為佛山仲裁委員會違反法定程序,在法院受理石灣高磚廠破產后受理仲裁申請。但法院最終也以相同的理由駁回了該主張,認為《破產法》第二十一條是對“有關債務人的民事訴訟”所規定的集中管轄,并未對于有關債務人的仲裁程序進行限制,其主張缺乏法律依據,不予支持。可見,在我國實務界,破產程序并不排斥仲裁程序已經獲得了廣泛的認同。值得一提的是,《破產法司法解釋(三)》第八條也明確規定,破產受理前存在仲裁協議的,應當通過仲裁確認債權債務關系,如果排除仲裁對破產債權爭議的管轄就顯得與該條規定格格不入。
學理上對于破產管理人的法律性質,存在代理說、職務說和破產財團代表說三種主流觀點,無論采取哪種觀點,管理人對債務人權利義務的繼受這一點是不存在爭議的,所以,管理人原則上應當繼續履行受理前的仲裁協議,已經開始但尚未終結的仲裁程序應當中止,待破產管理人接管財產后,由其代表債務人繼續參加仲裁;尚未開始履行的仲裁協議應當由管理人繼續履行。這也符合我國《破產法》第二十條以及《破產法(解釋三)》第八條所體現的規則精神。在前述的“國德電氣案”中,法院也承認當國德電氣公司已經被西安中院指定破產管理人時,有關國德電氣公司的民事訴訟或仲裁應當由管理人代表債務人參加相關法律程序,仲裁委應當依法通知管理人參加仲裁活動。但是,這仍有例外情形,《破產法》第四章專章規定了專屬于破產管理人的權利,包括撤銷權、抵銷權、取回權、追回權等權利,這些規定是破產法賦予破產管理人的專屬權利,其立法宗旨在于維護全體債權人的破產權益,債務人無權通過仲裁協議提前對這些權利進行處分,所以應當認定仲裁協議無效。值得一提的是,此前理論界還比較支持破產管理人選擇說,即將所有的仲裁協議作為當事人之間的待履行合同,參照《破產法》第十八條的處理規則,允許破產管理人自主決定是否履行仲裁協議,抑或是解除仲裁協議。其核心價值在于專業的破產管理人能夠判斷仲裁和訴訟的成本,做出最優選擇,從而進一步保障全體債權人的利益。筆者有異議,第一,《破產法(解釋三)》出臺后,該理論已經喪失了“立法”支撐,因為該解釋第八條的措辭是“應當仲裁”,原則上仲裁協議是應當履行而非選擇履行。第二,仲裁協議的實質是雙方當事人對自身訴權的處分,與傳統意義上的合同仍有很大的不同,將其納入《破產法》第十八條的范疇未免有牽強附會之意。第三,賦予管理人單方選擇的權利,無疑是造成了債權人和管理人的地位不平等,也對仲裁協議效力的穩定性造成了沖擊。第四,從實務的角度出發,如果管理人認為仲裁更有助于爭議解決,大可以與相對人重新達成仲裁協議(下文具體論述),無需采取這種單方選擇的手段,避免對仲裁協議效力的穩定性產生沖擊,或者管理人濫用選擇履行權,一律否認仲裁協議的效力,影響仲裁融入破產程序。基于上述理由,破產管理人不能自我判斷是否履行仲裁協議,除非涉及《破產法》第四章的專屬權利,破產管理人應當全面履行仲裁協議。
破產管理人接管破產財產后,破產管理人基于對破產財產的處分權進而有權與他人簽訂仲裁協議,仲裁結果也當然地拘束全體債權人。但是有學者提出,在破產程序中,仲裁程序的介入往往會涉及個別債權的確認,進而導致影響全體債權人的利益。特別是在涉及分配順位的債權爭議中,如破產費用、共益債務、擔保債務等,仲裁保密性的特征是不合時宜的。仲裁過程的不公開難以保證債權確認的結果公平,從保障全體債權人利益的角度出發,破產衍生訴訟的法院集中管轄反而更為合理。這種論點在根本上是否認仲裁裁決的公正性,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訴訟的公正性或專業性強于仲裁,兩者本身都是一種爭議解決機制,結果公平是兩者共同的追求,因此,管理人選擇將破產債權爭議提交仲裁并無不妥,而且從結果來看,訴訟的裁判也將影響債權人的整體利益,與仲裁裁決并無二致。但是,破產管理人與他人簽訂仲裁協議的行為屬于廣義上的財產處分行為,根據《企業破產法》第六十九條第一款十項、第二十六條之規定,管理人應當提前向債權人委員會報告并獲得法院許可。
破產債權爭議仲裁管轄的根本目的就在于提高破產程序的效率,承認仲裁一裁終局的效力是實現該目的的手段。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仲裁裁決可以在破產程序中直接獲得執行,統一分配是破產程序的基本特征和內在要求,因此,仲裁裁決在破產案件中不能直接執行,而是作為債權申報的憑證,但與一般債權憑證不同的是,當事人若向法院提出撤銷仲裁裁決,法院只能依據《仲裁法》第五十八條對仲裁裁決進行程序性事項審查,而不能以實體法上的理由否定仲裁裁決的效力,這是仲裁一裁終局效力在破產程序中的體現。在何汝藝與佛山市三水長順燃料有限公司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中,長順公司的破產管理人要求法院對涉案仲裁裁決所確認的債權額范圍重新進行實體審理,其實質上是對仲裁裁決所確認的債權額范圍提出異議。但法院認為,仲裁具有一裁終局的效力,破產管理人對仲裁裁決持有異議的,只能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五十八條或《中國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三十七條的規定申請撤銷或不予執行仲裁裁決。因此,法院對長順公司的抗辯主張不予采納。所以,如果利害關系人對仲裁裁決確定的債權存在或者債權大小等實體性事項不服,無權依據《破產法》第五十八條提出訴訟,若提出,法院應當依據《仲裁法》第九條之規定裁定不予受理。事實上,破產程序中每一筆債權的確認都會影響其他債權人的利益,如若允許利害關系人以此為由提出訴訟,那么任何債權人都可以以此為由挑戰仲裁裁決的效力,變相使仲裁裁決接受法院的實體審查,喪失一裁終局的效力,不僅于破產程序無益,而且對仲裁造成負面影響。但是,若利害關系人(此處利害關系人包括破產管理人,例如仲裁裁決未經允許處分了《破產法》第四章規定的專屬破產管理人的權利)以仲裁裁決未經許可處分其合法權利為由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應當獲得支持。根據《仲裁法》第五十八條,仲裁庭只能裁決仲裁協議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不能對仲裁協議當事人以外的他人權利義務作出裁決,在這種情形下,利害關系人并未與當事人簽訂仲裁協議,當事人之間涉利害關系人權利的部分也不屬于仲裁協議可約束的范圍,仲裁庭在沒有管轄權的情形下,處分利害關系人的權利,構成超裁,利害關系人可以依據《仲裁法》第五十八條申請法院撤銷仲裁裁決。
破產程序與仲裁程序沖突的本質是破產程序強調集中管轄、公平分配,實現大多數人的利益;而仲裁強調意思自治、分散解決,實現個人利益訴求。但無論是破產程序還是仲裁程序,效率是兩者共同的目標,而仲裁一裁終局的特性使得其在效率方面有訴訟難以匹及的優勢,這就使得破產程序與仲裁程序有彌合的可能。而且在破產債權爭議中,除卻一些特殊事項,仲裁和訴訟解決并無本質上的區別,因此,承認破產債權爭議的仲裁管轄無疑是一個雙贏的局面。基于此種考量,一條可能行之有效的進路是:破產受理后,破產管理人無權選擇是否履行仲裁協議,原則上應當由破產管理人全面履行破產受理前存在的仲裁協議,除非該事項涉及《破產法》第四章的破產管理人專屬權利,需要例外排除仲裁程序對破產債權爭議的管轄;破產管理人接管破產財產后,可以簽訂新的仲裁協議解決破產債權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