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縮小了

宋小君

1

八歲那年，我察覺到爸爸媽媽開始縮小。一開始，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我習慣仰著頭看他們：爸爸媽媽都是巨人，來自巨人之國，要是我滿地打滾，他們會毫不猶豫，替我摘下任何一顆星星。爸爸媽媽會魔法，我騎在爸爸脖子上就能學會飛翔，纏著媽媽哭兩聲，她就能從枯樹枝上變出蘋果。他們怎么可能縮小呢？

有一天，他們給我測量身高，門框上刻度一路爬上屋頂，爸爸跟我說：“你瞧，這些刻度就是時間，時間就長這樣。”我恍然大悟，非常興奮，原來我每年都在追著時間跑。

不如爸爸媽媽也量一下身高吧。爸爸媽媽照做了，結果我發現他們正在縮小，都比以前矮下去那么一點點。我嚇壞了，趕緊向他們宣布這個驚人發現。

誰知道，爸爸媽媽聽完只是哈哈大笑，問我是不是天方夜譚看多了：“不是我們長矮了，是你長高了。”

十四歲，我開始發育。經常能聽見自己骨骼生長時發出響動，褲子到了晚上就短了一截，廚房架子高處不再遙不可及，爬上屋頂站直了看出去能看到更多風景。爸爸媽媽明顯矮下去，要是我踮踮腳，一不小心就能超過他們。

這下連他們自己也懷疑起來，不過他們很快就得出結論：孩子長大，父母就會看起來矮小，這是自然規律，不必大驚小怪。

不過這一次，他們語氣沒那么篤定了。

2

這一年，我像大多數青春期小屁孩一樣叛逆，自以為是，令人討厭，還不自知。從學校、街道，撿起無數壞毛病放進口袋里，涂抹在腦門上，流露在眼神里。但爸爸媽媽從不嫌棄我，他們還是容忍我，等著我成年，希望我會丟掉一身毛病，成為一個好少年。

十八歲，我已經徹底發育完成。身高基本定型，足足一米八。這時候，爸爸媽媽已經需要仰視我。他們站在我身前，只能勉強到我腰間。一家三口上街，我不得不一手拉著爸爸，一手拉著媽媽，我總擔心他們被淹沒在長腿叢林里。

我們在飯店吃飯，我塞下一大堆食物時，發現他們已經吃完了在凝視著我。原來他們不但丟失了身高，還丟失了食量。

晚上，等他們睡著了，我獨自一人盯著全家福看。照片拍攝于我出生那年，那時候爸爸媽媽還是巨人，我坐在他們中間，無比嬌小，只有那么一點點大。可現在一切都反了過來，我長高了，爸爸媽媽卻成了小矮人，我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么。我覺得心里充滿罪惡感，爸爸媽媽把身高給了我，食量也給了我。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驚動了爸爸媽媽。爸爸踩著一只瑜伽球像個雜技演員一樣，從冰箱上層取出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喝了個爽快，然后告訴我：“我們縮小沒什么，反正你現在已經長大了。”

3

二十多歲，我遇到了一個女孩。這是我第一次談戀愛，生怕因為自己表現不好，就永遠錯過這段緣分。

等我和女孩開始約會，爸爸媽媽分別躲在我襯衫上左右兩邊口袋，時不時爬到我肩膀上，湊近我耳朵，給我一點建議。

媽媽始終在觀察女孩的一舉一動，傾聽我們聊天時能不能觸及靈魂深處。爸爸提醒我一根鼻毛竄了出來，不等我反應，就抓著那根鼻毛蕩了個秋千，鼻毛被扯下來，我爸落進右邊口袋，和我媽成功會師。

一頓飯還沒有吃完，媽媽已經偷偷告訴我，她現在喜歡女孩勝過喜歡我。

三十歲，我決定把我一生交付給她，接受她所有的美麗、缺點以及壞脾氣。我們結婚了。

婚禮很小很溫馨，爸爸媽媽盛裝出席，站在臺上發言時，我提前在他們面前放上一面放大鏡，還有兩個特制擴音話筒，這樣一來，賓客們就能第一時間看到他們，聆聽那些美好祝福，盡管千篇一律，但必不可少。

我和老婆生下一雙兒女時，已經習慣了爸爸媽媽跟我們玩捉迷藏。他們喜歡躲在咖啡杯里、窗簾后面、沙發縫隙，有時候還會坐在盆栽里一片葉子上看太陽落下來。爸爸學會使用冰箱貼玩攀巖，爬到冰箱頂端再跳進一杯果汁里游泳。媽媽用火柴和泡泡糖做成熱氣球，輕易就能降落到家里任何一個地方。

他們沒有忘記傳授我和老婆育兒經驗。尤其擅長逗笑孫子孫女，陪他們玩耍。有時候我會一陣恍惚，好像看到了他們當年就是這樣養育我，用自己一部分人生給我當玩具，耐心等我長大。

夜里，等老婆和兒女都睡下了，爸爸媽媽就躺在我手掌上，我們一家三口一起看滿天繁星。

4

等我到了四十多歲，兒女們都長大了，爸爸媽媽已經不太容易被找到。我們全家人都學會了使用放大鏡，尋找爸爸媽媽已經成為日常。除非他們愿意，否則他們會故意消失，有時候是一整天，有時候甚至是一兩個星期。

我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原因，他們是在強迫我演習，演習他們走后我該如何照顧這個家。我忍住悲傷，努力讓自己適應，不想讓他們失望，他們享受人生靜謐時，我盡量不去打擾。除非，我遇到了難題。這時候他們就會及時出現，兩個人學會了乘坐灰塵，漂浮在光柱中，跟我打招呼。

爸爸總是希望我自己開悟，人生中有些東西無法傳授。媽媽就鼓勵我，你自己想想，你能處理好。我重拾勇氣之后，他們就又消失了。

從我五十多歲開始，靠著肉眼已經看不見爸爸媽媽，就算借助顯微鏡也無濟于事。在極少情況下，我才會偶爾從空氣中辨認出一兩聲只言片語，或一個字，或一個詞。

我總是會大聲回應他們，但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見。只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他們一直都在這里，陪伴永遠不會到期。

只要他們還在這，不管多大年紀，我都還可以是個孩子。

5

一天清晨，太陽格外高，天空藍到透明，風從無數城市裹挾著故事吹來。

我從夢中醒來，看到孩子們站在我床前，他們驚慌失措，又鄭重其事：爸爸，你有沒有發現這些年你正在縮小？

我沒有驚慌，反而大聲笑了起來——別害怕，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呢。

秋水長天//摘自豆瓣網，本刊有刪節，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