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瀟
隨著互聯網的高度普及和媒介技術的不斷發展,“表演”“網紅”“打卡”的語義也在發生變化,它們擁有了更加廣泛的應用范圍,也更加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
戈夫曼將個體在日常生活中與他人的互動行為比喻為“表演”,人們參與社會交往活動的場景都是舞臺。表演者在舞臺上有意識地調控自己的言行舉止,選擇性地在觀眾目光所及的“前臺”展示符合自己期望的形象。進入互聯網時代后,表演者無需在具體情境中面對觀眾進行自我呈現,因此網絡空間增強了人們對表演的把控力,讓人們能夠充分地策劃和準備自己的表演。對于新媒體用戶而言,基于網紅旅游地的打卡行為是他們進行表演的一種重要方式。
“網紅”原指網絡紅人,代表著因自身外表、經歷、行為的獨特性而在網絡上走紅的個體。如今,隨著互聯網與各類業態的滲透融合,“網紅”轉變為一種文化現象及消費符號,象征著廣受大眾追捧的流行事物?!熬W紅旅游地”即指在網絡上具有高知名度和高話題性的旅游地點,能夠吸引新媒體用戶前往參觀游覽,包括自然風景區、城市地標建筑、歷史文化街區、主題體驗空間等地點。
“打卡”最初指公司員工通過刷考勤卡記錄上下班時間的動作。在互聯網語境下,“打卡”滲透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表示人們完成某件自認為有意義的事情后在媒介中留下專屬印記,如在朋友圈、微博、抖音等社交媒體平臺上發布動態。網紅旅游地由豐富的視覺元素建構,由于具備高顏值、高辨識度的特征,它們在新媒體用戶眼里具有非常高的打卡價值。
網紅旅游地將現實空間與網絡空間緊密地關聯起來,是新媒體用戶用來展現審美品味和身份個性、獲取認同的載體。新媒體用戶基于網紅旅游地的表演從生成表演意識并構思“劇目”的內容和形式,然后前往現場獲取表演的原始素材,最后在新媒體舞臺上展示自己精心塑造的作品。
以小紅書、微博為代表的新媒體平臺擁有龐大的用戶數量,在時尚博主等新媒體意見領袖的帶領下,網紅旅游地的潮流開始擴散、發酵。場景外觀帶來的視覺沖擊和附帶的符號意義吸引在網絡上圍觀的用戶構建自我消費的合理想象,從而刺激用戶生成打卡的欲望。用戶不僅希望獲得視覺上的滿足,還希望通過“身體的在場”來強化自己的存在感和自我表達的意識。
用戶開始策略性地設計自己的“演出節目”,他們會積極探索他人喜愛觀看的內容的特點,準備適宜的服飾、道具、妝造,然后前往網紅旅游地,在鏡頭前不斷地調整拍攝的角度、自己的表情姿勢,直到獲得令自己滿意的表演素材,然后將自己對流行的視覺符號的見解融合在個人創作里,展示在社交網絡中。在媒介內容的創作過程中,為了塑造積極的個人形象,人們同樣會采取一定的表演策略,如編排文藝的文案、使用美圖軟件對自己進行美顏處理、為圖像添加具有氛圍感的濾鏡及精美可愛的貼紙等。總之,用戶在他人對自己表演的反饋中評估自我形象以及自己的社會關系,通過這種借助于外界的自我認知來調整自身行為,以便獲得更多的認同??偠灾?,他們在網紅旅游地的表演經歷能夠在線下的真實生活中被討論;留存下來的打卡記錄能夠在線上空間被點贊收藏,延續價值,并吸引更多的用戶加入表演的行列。用戶在新媒體平臺上發布信息時會附加自己的感觸心得,因此信息傳播的過程也是信息不斷再生產的過程。無數用戶展示的精美圖像和感性話語構建起了媒介景觀,用戶間的相互傳染、審視、比拼使網紅旅游地自帶的時尚元素不斷地得到強化,促使社會大眾進一步對其加以認可、追隨。
隨著互聯網時代的來臨,以個體為中心、以網絡空間為場域的“表演——觀看”模式由此形成。首先,技術賦予的話語權使人的“媒介化生存”得到普及。新媒體用戶對媒介話語權的追求促使他們積極地投入到表演中,而打卡網紅旅游地是參與表演的重要方式之一。在技術的加持下,用戶對構建理想形象的愿望能夠充分實現,而網紅旅游地正是用來展現其品味和個性的重要載體。此外,網絡滿足并放大了用戶的社交需求。用戶圍繞網紅旅游地在社交媒體上開展表演,以便獲取并維持良好的社會關系。
數字技術推動人的媒介化生存。技術的發展推動數字時代的到來,多元的新媒體平臺也應運而生,人的“媒介化生存”得到普及。新媒體為人們搭建起廣闊而持久的表演舞臺,提供豐富的表演手段,幫助人們謀求在媒介中的話語權。在新媒體平臺中,每個用戶都是獨立的節點,也是傳播結構中的基礎單元。每一名普通人都可以利用媒介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生產和傳播,被賦予在公共空間展演自己的權利。新媒體用戶作為積極的內容生產者,通過分享基于網紅旅游地的自拍、游記攻略、視頻片段等方式,自主地展開表演活動。
數字技術不僅為人們提供了表達的場域,也極大地豐富了人們的表達手段。隨著技術的發展,影像創作權不斷地向民間下放。手機的攝影功能日趨完善,自帶的4K、廣角、全景等功能使圖片拍攝變得專業和便捷。在各類視頻剪輯軟件的不斷產生和優化下,制作有感染力的視頻也變得愈發簡單和高效。此外,美圖軟件也是新媒體時代的一種技術賦權,它讓普通個體也擁有了美化自己形象并在社會空間中爭取存在感的能力。通過美圖軟件的修飾,人們可以使自己拍攝的內容更接近理想狀態,更大力度地呼應在所處群體中被廣泛認可的文化符號。
此外,舍恩伯格在《刪除:大數據取舍之道》中提到,互聯網時代的遺忘變得昂貴又困難,記憶反而變得便宜又容易,因為數字信息能夠完備地在時間上延續。新媒體用戶通過在媒介平臺分享自己的經歷,使游覽時的難忘時刻、特殊心緒得以永久留存。用戶社交主頁上的一條條精心編輯的圖文、一段段生動鮮活的影像,都可以供觀看者們自由參觀,這種永久性存在的“線上展覽”在某種程度上加強了用戶的表演效果,也加強了用戶對表演的進一步渴求。
構建理想的自我形象。相較于現實生活的舞臺,新媒體搭建的舞臺更利于人們塑造自己希望扮演的角色,因為新媒體舞臺能夠讓人們不受時空限制地按照自己的需求和喜好來開展表演。因此,新媒體用戶在網絡中打卡網紅旅游地的行為,是他們構建理想的自我形象并借此建立自我認同的一種有效方式。
隨著物質條件的改善,人們對生活的態度從滿足基本的衣食住行轉變為希望擁有獨特的生活方式,因此越來越多的人對象征著美感和潮流的網紅旅游地產生訴求。人們通過追隨場景能指的美感、所指的意義和價值,傳達著自己時尚美好的個性。在游覽網紅旅游地后,人們在新媒體平臺展示自己經過潤色的靚麗面貌,為產出的內容營造出高品質、有美感的氛圍。在實踐的過程中,人們體驗并彰顯自身不凡的審美情趣、優越的身份地位,產生一種自我肯定的滿足感?!按蚩ňW紅旅游地”也被人們視為帶有較強儀式感的行為,因為它印證了自己利用閑暇時間完成了有意義的事情,體現出自身富有品位且積極向上的生活方式。
滿足社交需求并積累社交貨幣。人作為社會性動物,具有渴望連接的本能。網絡的開放性和交互性讓人與人之間實現了充分的聯結與交流,這滿足并放大了人們的社交需求。社交能夠為人們帶來被關注的愉悅感、被認同的歸屬感、被效仿的成就感,因而也成為新媒體用戶打卡網紅旅游地的重要動力。
布爾迪厄提出“社交貨幣”概念,將其定義為“存在于虛擬的網絡及離線的現實中所有真實而又潛在的資源”。新媒體用戶借助“打卡式消費”擁有的“談資”可以被視為流通的社交貨幣,不但有助于提升個人形象,還可以幫助他們維系、擴張自己的社交網絡。用戶積極地展示自己消費網紅旅游地的經歷,以便擁有來自親朋好友以及廣大網民的贊美,獲得在日常生活中難以企及的關注度,增強在所處群體內的認同度,從而擺脫因“不入流”而與社會脫節的恐懼感。
新媒體舞臺的觀眾數量更多、類型更廣,除了現實生活中存在交集的親友,還包括在網絡中相遇的陌生人。相較于現實生活中的親友,來自陌生網民的正面反饋能夠為用戶帶來更強烈的心理滿足,因為它能使用戶意識到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都在欣賞自己的內容。比如,用戶在小紅書上發布自己精心設計安排的探店記錄后,收到較高的點贊量以及諸如“仙女”“你怎么這么好看”“救命?。√^了”等積極的評價,會進一步增強個體對自身形象及自己的社會關系的肯定。另外,當用戶的筆記被他人收藏并參考、模仿后,用戶除了認識到自己歸屬于特定的群體外,也能體驗到自己為他人帶來價值的成就感。
不可否認,作為體驗經濟時代城市文旅消費的載體,網紅旅游地能夠給予游客獨特的文化消費體驗。許多網紅旅游地匯集了豐富的文化意象,彰顯出特定的文化價值,在一定程度上通過自身獨特的人文美感充實了游客的精神世界。但是,新媒體用戶基于網紅旅游地的表演行為實際上面臨著被數字資本利用的境遇和自身的主體性被解構的危機。
被媒介和商家利用的數字勞動。數字勞動是借由網絡化、數字化技術協調實現的非物質勞動形態。基于新媒體平臺的數字勞動一方面促進了信息資源的實時共享和精準傳播,另一方面激發了用戶創造內容的積極性。人們基于網紅旅游地的打卡行為越來越從屬于具有商業價值的數字勞動,他們既豐富了平臺的內容,又貢獻了個人數據,但在打卡網紅旅游地的整個過程中,他們“可自由支配的休閑生活”被轉化為具有數字資本增值效用的表演。
首先,新媒體用戶的表演行為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人們表演的場所不局限于固定的實體場所,而是轉移到了便于參與生產性活動的網絡世界。因此,人們能夠隨時隨地生產傳播內容、參與互動、進行消費,數字資本實現了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全面滲透。其次,由于新媒體平臺具有“去中心化”的特征,用戶的打卡行為能夠有效地幫助商家對“網紅景觀”進行流通擴散,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網紅潮流的狂歡之中,推動資本的增值與擴張。最后,新媒體平臺掌握著大量的用戶數據,而用戶并不知道自己的個人數據會被如何利用。平臺分析用戶生產傳播的內容、瀏覽記錄、點贊評論轉發行為等信息,借助算法技術為用戶推薦符合自身偏好的內容,以此來增強用戶對平臺的黏性。同時,用戶的個人數據被售賣給多個廣告商,這使廣告商能夠更加精準地為用戶制造新的消費需求,從而最大化地獲取利益。
總之,新媒體用戶傾注時間、精力乃至金錢的“勞動”,雖然看似得到了能動性與話語權的提升,收獲了心理上的滿足,但是并沒有獲得資本方的補償。用戶自愿提供生產力,源源不斷地產出數字勞動產品,他們精心策劃的內容與流出的信息數據都被吸納為商業媒介的無形資產,被無償私有化并用于獲得經濟利益。
面臨主體性消解的威脅。馬克思認為,人的類本質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勞動是人有意識地制造使用價值的生命活動,能夠進一步實現人的創造性和自主性的全面發展。然而,如果人被符號裹挾和定義,將真實需求讓位于外部力量,則會變成促進消費運轉的工具,喪失了生產的主體性。
人們被媒介景觀吸引并參與打卡,從線上觀看他人的表演到前往線下場所進行消費,再回歸到線上的自我表演,自發地形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紀律”。小紅書、微博等社交媒體平臺上涌現出大量諸如“探店攻略”“拍照技巧”“調色教程”的經驗帖,這些內容深受新媒體用戶依賴,得到了大量的認同和模仿。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用戶作為生產者的能動性和創造力,使人們原本個性化的生活實踐甚至自我身份變得標簽化、類型化,喪失了差異性。正如鮑德里亞指出的:物本應是人類活動的產物,在消費社會卻反過來將人圍困住,通過附著在華麗外觀上的象征性符碼意義引誘和支配人的欲望。
作為新媒體用戶,人們應警惕由網紅旅游地引領的媒體奇觀,保持自身的思辨與批判能力,避免淪為數字資本的展演勞工。人們需要強化自身的主體意識,用心去體會外出旅游的意義,以自己的所見所聞去感知真實的世界。否則,大眾將無意識地沉浸在互聯網工業營造的網紅潮流之中,如同流水線工作般機械化地完成打卡,被束縛在淺層的符號里。人們外出旅游的初衷是愉悅身心,而不是成為一種在消費社會中緩解焦慮的途徑,在媒介與資本打造的新擬態環境下隨波逐流,被無形地操縱。人們應該通過自己逐漸完善的媒介素養在復雜的、碎片化的網絡社會中確定方向,找到對自己有價值的信息,充分利用媒介資源完善自我,積極而理性地參與大眾文化的建構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