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尋找·規訓：論新媒介環境中公眾的情感轉向

摘要：數字時代開辟了新的媒介環境，情感表達在輿論中發揮的作用日益顯著，公眾的情感表達在新的情感規則下也呈現出新的形態。在“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中，新媒介環境塑造出新的公眾，這些公眾在輿論參與中對情感的處理變得理智和主動，也通過表達情感，在輿論中獲得自我認同和群體歸屬。文章選取“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以參與輿論的公眾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公眾的情感選擇、表達情感的動因與目的，以及過程中所受到的情感規訓，探尋新媒介環境中公眾的情感轉向。技術為公眾的情感表達搭建了平臺，媒介環境制造了新的情感規則，技術賦權下公眾話語的情感力量被放大，情感最終作用于技術。在這場隱性的群體運動中，情感激發出一種新型的媒介化輿論生態。

關鍵詞：公眾；情感；輿論；新媒介環境；“豐縣生育八孩女子”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2）21-0129-03

一、數字時代的情感轉向

20世紀70年代，一場情感研究熱潮席卷整個人文社科領域，學者們不約而同地將社會研究指向了繼語言轉向和文化轉向后的第三次轉向：情感轉向[1]。以往的情感研究往往基于主觀與客觀、個體與社會、情感表達與情感體驗的二元對立模式，進入數字時代，媒介環境的變化推動了輿論場的更迭，單一、割裂、累積、量化的情感被賦予了新的含義。作為連接公眾表達和輿論聚合的重要樞紐，情感順利跨過靜態模式，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關鍵一環。

從辯證的角度來看，新媒介環境中的情感呈現不再是單一的主觀表達，而是一個不斷反轉的動態過程。由于情感是身體的一種主觀自發反應，因此傳統心理學認為一切情緒的總和即為情感[2]。而數字背景賦予所有人表達的可能性，信息生產變得快速便捷，公眾被海量信息包圍，個人情感被公眾情緒支配，情感的非理性聚合激發出意見的“沉默螺旋”，哈貝馬斯所說的公共領域不復存在，公眾輿論場被情感包裹，真相被情感滯后，媒體的議程短暫失控。數字帶公眾進入的是信息時代，同時也是一個情緒在前、真相在后的后真相時代。在這個真相滯后的環境中，情感推動輿論反轉，新聞敘事從信息化轉向情感化，又從情感化回歸信息化。情感在信息傳播和重塑輿論的過程中不斷變化，最終呈現出明確的目的，變得理智和可控。

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個體被媒介卷入群體環境，進而在公開的社交場所無意識地進行情感表達，情感攜帶著信息在互動交流中被聚合重塑。當個體情感不受控制，研究變量越來越多，以往的情感行為研究已經無法解決新型媒介環境中的關系問題，因此我們不得不跳脫出受眾心理與社會結構的視角，進一步考慮個體與社會的情感互動和動態的情感本身。數字媒介最顯著的特征是互動，一旦信息發生流通，公眾便會在社交媒介的推動下產生互動，這時處于信息生態中的隱形情感架構便開始引導、激勵受眾進行情感表達，個體情感會在溝通傳遞的過程中被減弱或加強。除此之外，情感能夠組織社會活動，成為社會活動中群體凝聚力的來源。可以說，公眾在新媒體環境中表達情感，不僅是一種主體行為，其價值還在于連接社會情感和整合輿論方向。

值得一提的是，研究發現，數字時代公眾在互聯網中所表達的情感不一定是其真實的情感體驗。調查分析后得出兩點原因：第一，個體的情感細膩復雜，動態性極高，文字表達無法對其進行完美展現；第二，媒介環境對意識形態的約束導致公眾在表達情感時持有一定的隱性目的，因此公眾往往會對情感進行選擇性表達。

二、研究對象和研究問題

數字時代的到來加快了個體情感行為的碰撞，公眾行為和媒介技術的交織放大了情感在信息傳播中的作用。當新聞話題暴露在媒介環境中，當輿論事件被公眾情感裹挾，情感、公眾與技術三者之間便產生了深刻勾連。學界曾提出兩個相關概念——情感公眾與技術可供性，強調將情感、公眾與技術作為共同體，理解其在當前媒介環境中的運動機制。

技術可供性旨在說明數字技術擁有能夠左右人的認知、態度、情感乃至行為的特殊效應，這種效應在很多情況下具有主導性[3]。正是這一屬性使得公眾在媒介環境中的情感流通行為成為可能。公眾利用固續、復制、延伸、檢索等媒介技術分享和傳遞情感經驗，從而被塑造成全新的網絡化公眾，最后在情感共享與情感互動中，形成一個能同社會語境和制度環境進行互動的情感共同體。這一過程聯結了人、技術與實踐的內在邏輯，自內而外地促使傳統意義中的公眾轉變為情感公眾。諸多輿論事件的有機發展過程都證實了這一點。當事件開始發酵，網民便會開始進行主動性甚至攻擊性的情感表達，網絡化公眾隨之形成，隨著輿論的擴張或反轉，網民的情感呈現出協調性或不一致性，進而將輿論推向高潮。

本文以“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為例，討論輿論話題中群體情感的運動機制。事件以抖音主播一修哥于2022年1月6日發布的一條視頻為開端，拍攝地點在江蘇徐州豐縣歡口鎮。視頻很短，主角是一位被鐵鏈套住脖子的女子，她在破陋的磚房內，身著單衣，口齒不清，疑似精神失常，而她曾生育八個小孩。視頻發布后很快引起熱議，網友轉發、評論，分析視頻畫面，猜測女子身份，追問政府真相，激昂、憤怒的言論充斥微信、微博等社交平臺，公眾情感將輿論推向高潮。這時豐縣縣委宣傳部在“豐縣發布”公眾號發布第一份通報《關于網民反映“生育八孩女子”的情況說明》，稱不存在拐賣行為，八孩母親楊某俠有精神病史，已被救治。1月29日，網友“想看扶桑起床”在新浪微博發文，稱八孩母親與其熟人家失蹤的女孩李瑩相似，為稍稍平息的輿論添了一把火。第二天，豐縣聯合調查組在“豐縣發布”公眾號發布第二份通報《關于網友反映“生育八孩女子”情況的調查通報》，稱八孩母親系流浪被收留，男方曾逃避計生管理。隨后，徐州市委、市政府聯合調查組于2022年2月7日在“徐州發布”公眾號發布第三份通報《“豐縣生育八孩女子”調查進展情況》，稱八孩母親原名小花梅，系云南省福貢縣亞谷村人，曾被同村桑某某帶至江蘇治病。三天后發布第四份通報《“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調查處理情況》，認定楊某俠即小花梅，董某民涉嫌非法拘禁罪，桑某妞及其丈夫時某忠涉嫌拐賣婦女罪，3人已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2022年2月23日，江蘇省委省政府調查組發布《江蘇省委省政府調查組關于“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調查處理情況的通報》，確定“鐵鏈女”是小花梅。董某民等4人被捕，豐縣縣委書記被撤職。至此，公眾情感在媒體的跟進中趨于平穩，但面對若隱若現的真相，輿論很快又聚合出新的走向。

本文分析五次調查通告在新浪微博中產生的輿論，研究事件中表現出來的網民情感變化、情感表達以及情感共同體的互動，進而厘清同類事件的輿論演變規律。試圖通過探尋情感表達在公共輿論中的作用機制來回答以下問題：公眾選擇了什么樣的情感去表達，以及為什么選擇這樣的情感？公眾如何通過情感表達尋找真相，除了真相外，還在尋找什么？這場情感戰術背后有什么樣的情感規訓，情感公眾是如何被這些規訓塑造的？

三、“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中的情感轉向

（一）選擇：理性與憤怒

作家潘卡杰·米什拉曾表示，“我們可能正在目睹一個憤怒時代的崛起”[2]。在一些自由主義派眼中，憤怒常被視作情感的失控，是有悖于理性的負面情感，而新媒介環境改變了情感表達的規則，個體情感聚合成群體情感在輿論中發揮作用。此時憤怒作為一種基本情感，不僅可控性增強，而且往往成為一種被選擇的、控制輿論的工具。在“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里，憤怒表達貫穿始終，推動事件發展，甚至決定了事件走向。

首先是情感體驗的差異激發了憤怒。事件開始，人們看到一位撫養著八個孩子的父親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這引發了網友的關注。在共情、利他、社會責任等多重因素影響下，以同情為主要情感的情感公眾得以形成。然而，事件隨即反轉，這位收割了網友同情的父親用鐵鏈拴著一個女人，這些投入同情的情感公眾由于被欺騙產生了認知失調，轉變為以憤怒為主要情感的情感公眾。這時憤怒是一種雙重憤怒，一是為被鐵鏈拴住的女人憤怒，二是由于自身情感被欺騙而憤怒。雙重憤怒刺激了情感表達的欲望，形成輿論基礎。20多天后，豐縣縣委宣傳部在“豐縣發布”公眾號發布第一份通報，稱被拴女子系董某民的妻子，有精神障礙，不存在拐賣行為，引發熱議。網友稱這份通報內容敷衍，缺乏證據，紛紛發言要求豐縣政府繼續調查，給出真相。隨后，豐縣調查組相繼發出四份調查報告，這四份報告無論是篇幅還是內容，都一次比一次完善，似在輿論壓力下對網友的憤怒情感作出回應。這些憤怒的情感，在輿論中也顯現出可控和理智，這體現在兩方面。一是情感公眾的憤怒由于新媒介提供的平臺得以廣泛表達，憤怒喚醒新的憤怒，使情感公眾的隊伍更加龐大。作為一種可以被感應的強度，當個體情感聚集成為群體情感，憤怒力度加強，對輿論的影響增大。二是這些憤怒的表達者在表達情感時保持清醒，表達者清楚自己的情感會被傳遞，自己個人的憤怒表達是對群體憤怒的力量加碼，表達帶有明確的目的性，即給調查組壓力，尋找真相。

（二）尋找：真相與自我

新媒介環境中，情感表達是一種社會行為。個體通過互聯網表達情感，在群體交往中形成情感公眾，進而通過互動行為確認身份并尋求價值認同。“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作為一場公眾通過表達憤怒尋求真相的輿論戰爭，背后存在著隱形的自我尋找行為。具體而言，該事件中的網絡輿論作用于個體，產生了角色喚醒，主要體現在兩方面。

1.女性的身份喚醒

1月29日，網友“想看扶桑起床”在其新浪微博賬號上發文，稱八孩母親與其熟人家失蹤的女孩李瑩相似，引起熱議。截至2022年2月15日，在新浪微博以“李瑩”為關鍵字進行搜索，可得到大量和李瑩有關的信息。經核查，網友似乎將李瑩與其他有關女大學生被拐的案件混淆。隨后，“豐縣生育八孩女子”的身份通過DNA比對，確認其為云南省福貢縣亞谷村的小花梅。盡管關于李瑩具體的走失信息已被官方確認，但很多網友仍然在微博中將李瑩認定為女大學生，一些網友雖然不將李瑩認定為女大學生，也會在有關“豐縣生育八孩女子”的發文里夾雜女大學生被拐之說，以此表達憤怒。這種有意的混淆，主要源自網友的角色喚醒，新媒介為個體創造了情緒表達的平臺，女性作為處于社會相對弱勢地位的群體，在“豐縣生育八孩女子”的事件中尋找到了自己，通過對一個被迫生育八孩、失去自由的女人的同情，以及對她所受待遇的憤怒，來展現自身對自由和獨立的渴望。此外，大學生是新浪微博活躍度最高的用戶群體，有關對“豐縣生育八孩女子”、李瑩等的大學生身份幻想，是網友尋求自己與被害者產生聯系從而增加情感強度的一種行為。

2.小人物的身份喚醒

“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熱議時正值北京冬奧會開幕，谷愛凌作為冬奧會的新星，一直占據熱搜榜單。在一些報道里，谷愛凌是天才少女，擁有完美基因，天資聰穎，家境優越，人生成功。冬奧會期間，在微信搜索“豐縣女子”可以搜索到多篇閱讀量10萬以上的文章提及谷愛凌。媒體對谷愛凌的追捧使憤怒的公眾更加憤怒，網民表示，仰望冰雪上的天才少女時，可記得有的女性被拴上鐵鏈在寒冬穿著單衣。新的媒介環境使每個人的聲音都有被聽到的可能，這種變化下，我們在輿論中聽到的聲音和感受到的情感，多數來自一些平凡的小人物，對“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的憤怒表達的背后，正是小人物對被關注的訴求。

（三）規訓：掌控與歸屬

數字媒介塑造的信息生態中存在一種隱性的情感架構，它無形地在動員、激勵公眾表達意見，尋求價值認同。一方面，技術可供性改變了媒介的場景，形成了以用戶為中心的輿論生態[4]，人們表達情感的方式更加自由，表達的情感也更容易被感知；另一方面，由于個體情感是轉化為群體情感在輿論中發揮作用的，所以個體在獲得對情感表達的掌控感的同時，也因為情感的表達被掌控著。這種掌控與被掌控的背后，是一種新的情感規則，情感公眾因遵守這樣的情感規則得以形成，也因為遵守情感規則而獲得了價值歸屬。截至2022年2月27日，關于“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官方一共給出五份調查通報，這五份調查通報都回答了當下網友們關心的問題，發問被看到甚至被回答，使公眾獲得了對輿論的掌控感，這種掌控感推進公眾持續進行情感表達。我們還注意到，有發文希望通過以“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為戒，呼吁社會將維護婦女權益貫徹到基層，加大對拐賣婦女兒童罪的量刑力度，這些聲音都似將這次輿論的余溫凝聚成一股新的力量——網友通過發聲在互聯網上找到自己所處的群體，主動參與群體權益維護。在整個過程中，公眾通過表達情感獲得群體認同和歸屬，也因群體認同和歸屬更加主動地表達情感。

四、結語

在新媒介環境中審視公眾的情感，會發現公眾在情感選擇、情感表達及表達情感須遵守的情感規則中，都呈現出一種人與社會、技術密不可分的新形態。在“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中，公眾表達的情感以憤怒為主，這種看似失控的情緒在新媒介環境的影響下飽含理性與邏輯，能影響輿論，揭露真相。這說明，新媒介環境會促使個體情感聚合為群體情感，在其被感知的力度增強的同時，所表達的情感也較以往變得可控和理性，情感像是被篩選一般，最終以群體的意志在輿論中發揮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尋找群體歸屬，獲取價值認同，也成為個體表達情感的動力。

參考文獻：

[1] 白紅義.“媒介化情感”的生成與表達：基于杭州保姆縱火事件報道的個案研究[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47（5）：139-149.

[2] 袁光鋒.“眾怒”的年代：新媒介、情感規則與“憤怒”的政治[J].國際新聞界，2020，42（9）：6-22.

[3] 常江.互聯網、技術可供性與情感公眾[J].青年記者，2019（25）：92.

[4] 張小強，王凱.私域與公域糾纏下情感公眾的流量“反噬”[J].青年記者，2021（17）：41-43.

作者簡介 鹿百合，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新媒體實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