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含章
近年來,“中華民族共同體”成為熱門話題。作為一個多民族的現代國家,中國擁有迥異于西歐式民族國家的獨特歷史,在歷史的起伏跌宕之間,無論是哪個民族建立了王朝,它的正統性都來自同一個文明之根。可以說,中華文明在歷史上是由多民族一起培育和共享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多元一體的內在邏輯,不僅規定了共同體的整體趨勢,也滋養著每一個華人子孫。海外華人也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傳承著中華文明。
關于海外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通行的認識是將他們的文化認同與國家認同區分開來看待。海外華人的國家認同跟隨他們的國籍,具有相對客觀的標準,但會因移居國對他們的包容程度而出現強弱區別。在已有的文化認同研究中,多數研究者聚焦于華人對祖國的情感以及他們對傳統生活方式的傳承。一部分研究討論的是這些華人生活中與中國文化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例如傳統節日的儀式、家族觀念的傳承、飲食文化、語言使用、華文媒體和華人教會等;另一些研究則聚焦于華人在當地社會的融入與適應,包括移民政策、社團組織、被歧視的經歷等對他們海外身份的構建產生了怎樣的沖擊。無論是研究哪個國家的華人認同,都會遇到一個基本的問題:華人在海外定居之后,往往形成多重認同。一方面,海外華人與家鄉之間仍舊有著千絲萬縷的情感聯系,另一方面,他們融入移居國的過程中也伴隨著對移居國文化和社會的接受。隨著定居世代的延續,這兩者所占比重也會發生變化。因此,這些研究在討論華人認同時,大多從雙重認同的角度加以論述,既看到海外華人對中華文化及華人族裔身份的認可和依戀,又關注海外華人因生存發展需求而產生的對移居國的認同和歸屬。
在這樣的學術共識基礎上,很多學者注目于這兩種基本認同之間的緊張關系,認為兩者必然處于不可調和的對立狀態。例如,有學者提出,華人族群文化的強化對他們在移居國的民族融合是不利的;[1]很多報道也指出,對于海外華人“心向祖國”的強調會促使當地社會誤認為他們不愿意融入。[2]另一方面,關注移民雙重認同的研究普遍將其理解為對文化知識的了解及掌握,認為它能夠通過文化符號(主要是語言)被激活,作為認知資源影響人們的經驗和人生目標。[3]但這部分研究假定兩種認同并存且同等重要,根據需要而交替出現。例如,一個華人在講英語的時候,會激活他對所在英語國家的認同,他變得更加“本地化”,這時他的中國認同會隱去;而在講中文的時候,他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都是中國式的,這時他更像是一個在中國的中國人。雖然這類研究有助于在現象層面把握認同形態的分類,但對于深入分析認同的內在機制卻收效甚微。把認同切割為祖居國和移居國兩類,研究如何在兩種認同之間相互切換或者一種認同如何取代另一種,這是一種機械的分類方式,是將認同的對象作為對立的靜態實體來對待。有學者在談到美國華人的文化認同時提出,他們在語言選擇、生活方式、宗教活動和價值觀取舍方面,會按照自己的實際需要,選擇多種文化中的不同內容,形成了混雜的文化認同。[4]這類研究比起單純的認同“切換”研究有了推進,但為了強調兩種文化的混雜,依然需要先進行認同內容的類別區分,比如把中文和英語分別對應于中國認同與美國認同,實質上仍舊建立在祖居國和移居國認同的二元對立基礎之上。
然而,現實中海外華人的認同很難如此切割。大量現實現象是,中國文化與移居國文化的元素被糅合,再造為海外華人的文化形式。例如,英語國家的二代華人中流通一種普通話和英語混合的語言;美國中餐館的“幸運餅干”和“左宗棠雞”等國內沒有的中餐菜色,也是這種本土化了的華人文化的突出體現。這樣的新文化并不是兩種文化形式的單純拼貼,它們合而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存在切換與沖突。這樣的認同,我們可以稱之為“復合型認同”。
再進一步,在內心層面,復合型認同左右著人們的情感歸屬和行為選擇,而價值觀和行為取向的復合形態相對更難被觀察到,也更難以二元的靜態框架來理解。海外華人的認同是動態、流動的,并不局限于對祖居國或移居國的單一歸屬感,而往往會在內心發生復雜的重組。例如,華人對于祖居國的認同并不一定表現為直觀意義上的愛國情懷,這種認同往往會轉化為價值取向,潛在地支撐他在移居國的各種選擇,也往往左右著他對移居國認同的形成方式。

復合型認同左右著海外華人的情感歸屬和行為選擇
復合型認同,主要是從海外華人第二代開始逐漸表現出來的認同形態。構成復合型認同的基本要素,無論是政治的還是文化的,都無法簡單還原為祖居國或移居國的固有形態。而復合型認同的各個要素之間,依照華人的獨特處境,往往以不同于單一認同的邏輯建立起整體性的結構關聯。大體上看,復合型認同至少包含兩個基本特征。
第一個特征是,它與國族密切相關,卻大于國族框架。
筆者在對澳大利亞二代華人移民的訪談中發現,許多在澳出生的華人青少年在國家身份上認同澳大利亞,卻因為自己的膚色而曾受到過排擠,因此對澳大利亞的感情比較復雜,他們的澳大利亞身份想象與當地人的國家認同之間,并不具有相同的內涵。許多人在訪談中提到,自己兒時想要盡量融入群體,但不管在行為上多么“像”自己的澳大利亞小伙伴,他們卻還是因為膚色不同而得不到接納,被認為不是“純粹的”澳大利亞人。他們曾經因此厭惡自己的華人身份,但在長大后,他們發現這個身份帶來的并不僅僅是邊緣感覺,它在另一方面也是在社會上立足的有利條件。在成人之后,華人身份可以幫助他們在當地社會上強調身份的獨特性,以爭取某些權利;與此同時,勤勉、奮斗以及踏實的華人文化價值取向,能幫助他們取得學業上的更高成就。他們因此接納了自己的華人身份,逐漸愿意了解中國文化。不過,即使如此,他們對中國的感情以及認知方式也與國內中國人不同。華人身份對于他們來說,既是資源,也是枷鎖;澳大利亞人身份對于他們來說,既是內在的,也是外在的。
這些澳大利亞的華人后代,同時擁有對兩個國家的復雜情感,但是并不把它們中的任何一個作為歸屬依據。這種復合型認同賦予他們獨特的認知方式,使他們在判斷事物時往往具有“跨文化”的特征。在他們內心深處,“祖國”與“國家”、“華人”與“公民”之間的內在關系并不僅僅是矛盾、錯雜的,他們還會建立一種轉化兩者的對立、使其獲得內在統一的整體視角。
再看一個美國華人的例子。美國學者陳杰克( Jack Tchen) 認為,新移民第二代開始嘗試重構自己的認同,這種認同不是建立在共同的種族、信仰或語言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共享的經驗上。從先輩移民遭受排斥和歧視的共同遭遇中,他們提煉出了一種泛亞裔的認同意識。因為外部特征的相似,華人新移民第二代把自己與其他亞裔聯系起來,與其他非亞裔群體相對,認為自己是“亞裔美國人”。[5]亞裔美國人這個身份既不同于“華人+美國人”的疊加身份認同,也不是兩種身份的拼貼重組,而是無法被拆解、還原為任何一種身份的新身份認同,是對原有的雙重身份認同的解構與重構。
復合型認同的第二個特征在于,對祖居國的認同并非僅僅源于歸屬感,它更是融入和改造移居國社會的動能。
2007年,澳大利亞華人社區本尼朗的華人在大選中支持工黨候選人——“中國通”陸克文,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陸克文熟悉中國文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反對競爭者自由黨的執政綱領。在這次選舉之后,華人的選舉意識增強,政治判斷能力提高,也意識到了自己所在選區可以造成的政治影響。2010年,在看到陸克文施政實踐并未惠及澳大利亞華人群體之后,這些華人放棄支持陸克文,理性地選擇了支持另一位并不那么親華的聯盟黨候選人。在這次選舉后,陸克文也意識到,憑借自己的“親華”形象并不足以得到華人選民的支持,更重要的還是要尊重他們在澳大利亞社會中發展的訴求。
另一個例子是馬來西亞華人的華文教育。馬來西亞由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三大主要族群構成。由于復雜的殖民歷史和英國殖民政府的有意扶持,信仰伊斯蘭教的馬來族群主導國家權力,而華人與印度族群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則受到排擠,在文化上面臨被迫放棄母語和母語文化的危機。華人社群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就致力于為華語教育和華文學校爭得正當性,為此發動了持續性的社會運動,經過艱苦卓絕的抗爭,終于確保了華人學校的合法性;而華文教育使得中國傳統思想轉化為馬來西亞華人的感知力、創造力和決策力,在他們應對來自主流社會的排斥時發揮了重要功能。馬來西亞華人對祖居國文化的堅守,是他們對抗移居國一元化政治的必要武器;而他們的目標,是作為自由的、有尊嚴的馬來西亞公民,對馬來西亞的政治生態進行改造。
打破祖居國認同與移居國認同之間靜態的邊界,融合成突破國族框架的復合型認同——這樣的能力,來自中國文化的根脈,更具體地說,來自漫長歷史中形成的“中國”和“天下”意識。
“中國”是一個政治地理概念。它在歷史上往往被以華夏為中心、以夷狄為邊緣的想象加以建構,因此,作為一個政治文化范疇,它經常與“夷狄”相對立,互相為彼此劃定邊界。而“天下”則包含了華夏與夷狄,體現了“大一統”的觀念。基于史料分析,楊念群認為“大一統”不同于“中國”和“天下”的范疇,更具有政治實踐功能。[6]他以清朝的“大一統”作為實例,強調了清朝建立自己的政治合法性時,突破了夷夏對立,不僅傳承了先秦古義、保持了與漢人政權的連續性,也繼承了遼金元的治理模式。
本文則希望在一個略有不同的思路上使用“中國”這個概念。當歷史走到今天,現代的“中國”概念被賦予了一個特別的功能,它吸納了“天下”“大一統”等具有特定歷史含義的內容,轉變為更具涵蓋性的政治文化地理范疇。
在漫長的中國歷史進程中,形成了獨特的中國精神。中國的歷史并不是由漢民族獨自創造和支撐的,它是由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王朝延續而成的。它的內在邏輯是,任何王朝立足的根本,都不能是西方式的“霸道”,而是具有道德內涵的“正統”,即“王道”。違反了這個規律的王朝,即使依靠武力建立了政權,也無法維持長期統治。與歐洲分裂為不同的民族國家不同,中國即使王朝更迭,也沒有走上分裂的道路。使多民族共生的那個“王道”,正是中國精神所特有的多元融合取向。
《環球時報》在2008年曾發表評論員文章,稱法國總統在談到華人成功融入法國社會時指出,“華人成功融入的奧秘也許可以從中國哲學的智慧中找到根源。中國哲學價值的核心就是中庸。中庸之道恰恰可以消弭歧見,調和極端,使對立的各方生活在一個和諧的集體里。”[7]這一段話極為傳神地道出了中國精神多元包容的內涵。毋庸諱言,正是這樣的中國精神,支撐了復合型認同的建立。
費晟的澳新早期華人移民研究或許可以作為“中國精神”的一個例證。他介紹了19世紀珠江三角洲華人移民融入澳大利亞的過程,這些華人在淘金熱潮中遭受到澳大利亞官方的壓制和白人移民的排擠甚至暴力驅逐,于是他們依靠家鄉的農耕技術開荒引水,種植當地稀缺的蔬菜和果樹,由此解決了自己的生存問題,更為澳大利亞社會提供了新鮮果菜。華人的種植極大地改善了被破壞的生態環境,使這片土地日益改變了景觀。因此,一度實行排華政策的官方,甚至把他們稱為“國家的財寶”。[8]澳大利亞華人的這種行為模式,并不完全是因為他們在海外處于被排擠的地位,而是因為排他性的競爭并不是華人最主要的生存邏輯。當局勢劍拔弩張的時候,華人最有能力另辟蹊徑、化解危機,甚至反過來惠及對自己抱有惡意的對手,實現“合作共贏”。
馬來西亞的案例則以更飽滿的內涵體現了多元共存的中國精神。如前所述,經過了幾十年的斗爭,華人學校終于得以延續,華人社團組織也不斷發展壯大。到2003年,已經有了7650個華人民間團體。華人有自己的社會組織系統,有完整的經濟和商業網絡,有相當成熟的教育體系和自己的傳媒“喉舌”。在多民族的馬來西亞,華人完全可以作為單一民族生活在自己的社群空間內部。
但是,馬來西亞的華人社會活動家和自由撰稿人李萬千卻從中看到危機。他指出,華團(即華人團體)的產生和存在,有它的歷史必然性,但是隨著它的發展,也需要克服結構方面的局限性,否則很難與其他民族建立深度交流和互信,華團有可能成為閉關自守的狹隘民族主義溫床,從而助長馬來西亞種族主義的隔離趨勢。李萬千為此提出華團轉型的課題,他將其概括為一句話:改變華族本位的思維定勢,把華團轉變為公民社會組織。[9]在李萬千寫作的大量短評中,反復提到了馬來西亞華人如何處理自己的華人族群認同與馬來西亞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問題。它突出地體現了復合型認同的兩個基本特征,即大于單一國族框架和打破歸屬感、改造移居國。不過,李萬千注意到一個棘手的問題:超越華人的種族特性,不能被理解為放棄自己的華人認同。他指出,堅持華人認同是促進馬來西亞社會多元性的必要手段,但同時也會導致華人閉關自守。所以他強調,馬來西亞的華人認同不同于內地中國人的認同:“我國的華人文化,是植根于馬來西亞土地上華族公民的文化,它是傳統中華文化經受西方文化沖擊,與本地其他族群文化交流的產物,……換句話說,我國華人文化,是獨特的,具有本地色彩的我國公民的文化,是我國國家文化的組成部分。”[10]
超越與堅守,正是在多元社會的理想中才能獲得互補性。海外華人的各種奮斗形態,給我們提供了關于認同的重要啟示。也許,同是中華兒女,海內、海外華人并沒有在表象層面體現出同樣的認同形式,但是中國精神的多元性與包容性,卻讓我們在深層結構上發生了連帶。反過來,海外華人的實踐也幫助我們重新獲得對于中國精神的自覺,并推動它成為人類社會的思想資源。

注釋:
[1]陳志明:《遷徙、家鄉與認同:文化比較視野下的海外華人研究》,段穎、巫達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
[2]喬治·希克斯、J. A. C. 麥基、偉特:《海外華人認同問題》,載《南洋資料譯叢》1994年第Z2期,第57~59頁。
[3]Hong, Y.-y., Morris, M. W., Chiu, C.-y., & Benet-Martínez, V.,“Multicultural Minds:A Dynamic Constructivist Approach to Culture and Cognition,”American Psychologist,Vol.55,No.7,2000,pp. 709~720.
[4]例如,有的華人認為中國的經濟發展形勢很好,學習中文非常有必要;有的華人則認為,既然身在美國就必須學好英語。有的華人認為,美國的根基是基督教文化,因此作為移民也需要接受基督教才行;有的華人則認為,華人教會提供的免費餐食和結交朋友的機會比其教義更加有用。有的華人喜歡美國文化中人際關系的簡單和直接,但在家庭觀念上則更傾向于中國傳統的人際關系維系方式。參見劉燕玲:《當代海外華人的雙重文化認同特征探析——以美國華人為例》,載《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21年第1期。
[5]李其榮、姚照豐:《美國華人新移民第二代及其身份認同》,載《世界民族》2012年第1期。
[6]楊念群:《“天命”如何轉移:清朝“大一統”觀的形成與實踐》,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42頁。
[7]評論員:《想起海外華人 我們百感交集》,載《環球時報》2008年2月4日。轉引自韓震:《全球化時代的華人華僑文化認同的特點》,載《學術界》2009年第2期。
[8]費晟:《再造金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261頁。
[9]李萬千:《歷史是最終的裁決者》,東方企業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14~24頁。
[10]李萬千:《求是集——李萬千文選(1980-2000)》,東方企業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1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