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李彥

幾年前一個春日,學校花園里一棵美麗的小樹,吸引了我的目光。讀了樹下的銘牌,我才發現,自己任教20多年的加拿大滑鐵盧大學中文教研室,竟然是一位美國學者創立的。這位叫畢森的美國人,在“盧溝橋事變”前夕到訪過延安,采訪了毛澤東等中共領袖。
1924年,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東亞研究碩士學位后,24歲的畢森以傳教士身份踏上了華夏大地。他先是落腳于安徽,不久又轉往燕京大學執教。在北京期間,畢森積極參與了“反帝愛國”運動,與中國人民一道,反對列強侵略、軍閥壓迫。不過,北伐戰爭結束后,這個熱血青年卻對掌控了大江南北的國民黨政府徹底失望了。
1928年夏,畢森返回美國,投入學術研究之路。然而,眼看就要獲取博士學位之時,他卻為了養家糊口,放棄了學業,轉而到美國政府的“外交政策委員會”就職。
20世紀30年代,中國大地烽煙四起,內憂外患。隔著浩瀚的太平洋,畢森投來了關切的目光。那幾年里,他用筆名和化名,撰寫過數十篇文章,贊頌中國工農紅軍,謳歌史詩般悲壯的萬里長征。1937年初,畢森以“美國外交政策委員會”遠東問題專家的身份,攜帶妻兒,重返闊別九載的古都北平。
那個春天,畢森輾轉采訪了朝野上下多位舉足輕重的角色。國民黨要員的強硬態度,令畢森對中國局勢憂心忡忡。他渴望著親赴陜北考察,一睹那片神秘的土地。在老朋友斯諾的牽線下,一次秘密的旅行悄悄實現了。在延安停留的四天四夜里,畢森采訪中國共產黨領袖所留下的筆記,對研究中國革命的歷程,可謂彌足珍貴的第一手參考資料。
“對我們的歡迎儀式,一直持續到夜深人靜方才結束。延安給我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一種異乎尋常的輕松甚至是歡樂的氣氛,充溢著整個夜晚。”在畢森的筆記中,留下了那個夜晚銘刻于他心頭的震顫。
畢森一行五人不僅參觀了“中央黨校”,與“抗大”的師生們交流,還擠在戰士們中間,觀看了文藝表演。重頭戲,則是對幾位共產黨領袖的日夜采訪。
畢森難掩心頭的欽佩。面前這幾位壯年男子,衣著樸素,與普通士兵無甚區別,卻個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對中國局勢乃至世界形勢皆了如指掌。
畢森如此描述毛澤東:“他的種種優點和魅力完美地融為一體,再加上他深邃的思想、審慎的態度,竟讓人感覺到一種高深莫測。”朱德憨厚的面龐、爽朗的大笑,使人感受到田間老農般的素樸親切。周恩來坦率地回答了各種問題,甚至可以用英文做一些交流。
在抗日戰爭期間,畢森曾公開發表百余篇水準頗高的論文,因而被視為美國東亞事務專家中的領軍型人物。1938年,畢森的重要著作《日本侵華》推出,書中對“南京大屠殺”殘暴事實的揭露,早于所有西方人的報道。
1942年,“珍珠港事件”爆發之后,畢森以專家身份重返政壇,進入美國的“戰時經濟委員會”,承擔出謀劃策的重要角色。然而,自從畢森秘密到訪過延安之后,便被情報部門列為共產黨嫌疑,遭到監控。1943年年初,畢森在美國國會開誠布公地贊揚中國共產黨,遭到了右翼勢力的猛烈攻擊。畢森憤而辭職,到學術機構重拾研究工作。“二戰”結束后,畢森到日本從事戰后復建工作。他的剛直不阿和鮮明的左翼傾向,再次給他的外交生涯惹下了麻煩。他只得再次退出政壇,轉往學術圈。
1952年,畢森被迫在華盛頓的參議院接受嚴苛的聆訊。他撰寫過的那些文章被一一翻出,成了“罪證”。畢森在加州大學的學術生涯就此中斷了。他到一家小書店做了個店員,捉襟見肘、忍辱負重地活著。滑鐵盧大學瑞納森學院校長睿思十分同情畢森在美國的遭遇,毅然邀請他來瑞納森學院執教。于是,1969年夏天,年近七旬的畢森夫婦來到了加拿大。
1973年,在畢森垂暮之年,當年的采訪筆記終于得以出版。在書的結尾,畢森傾吐出隱藏了大半生的心曲。
“延安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的胸中充滿了高尚的道德情操。在那個環境里,個人私欲必須向崇高的理念折腰。為了共同的事業,人人平等,官兵一致,齊心協力,頑強奮斗,大家分享著這種精神追求所帶來的充實感。
那是延安最美好的歲月。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毛澤東會頑強不屈地奮斗著、堅持著,要把這種精神推廣到整個中國。”
留下這部絕筆之作數年之后,1979年7月,“天分極高卻命運多舛”的學者畢森,永遠合上了雙眼。
如今,畢森的兒子湯姆已年近90,在哈佛大學歷史系任教。我采訪湯姆時,好奇地問:“您父親遭受了這么多磨難,他是否后悔過青年時代選擇的道路?”
湯姆搖搖頭,“我父親終其一生,都堅信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盡管他受到了那么多的迫害,盡管后來世說紛紜,他也從未放棄過對毛澤東、周恩來的信念。”
(洛奇獅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本刊有刪節,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