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勇武而忠義：中古時期關羽形象的演變

宗 亮

(湖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武漢 430062)

關羽是漢末三國時期十分重要的人物，其生平史料最早見諸《三國志》等典籍，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積淀，后代作品逐漸將關羽塑造成為忠義仁勇的完人形象，而自隋唐之際興起的對“關公”的崇拜更是將關羽抬升到“武圣”的地位。圍繞關公形象在歷代的演變，學者們已經(jīng)做了大量研究工作，但關注時段多集中在宋以后特別是明清時期，[1，2]至于早期關羽形象的演變，相關研究作品尚不多見。此外，學界在探討關羽形象之時，特別強調(diào)其兼具“忠義”與“勇武”之特質(zhì)，[1]然而這兩種特質(zhì)究竟是如何形塑，尚未見專門分析。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一方面是因為傳世文獻不足證，另一方面也囿于資料的同質(zhì)化無從開新。近年來大量出土文獻的涌現(xiàn)，為我們探討中古時期的關羽形象提供了可能性，本文試為揭橥之。

一、南北并立政權(quán)視域中的多元形象

一般認為，歷史人物形象的演變，是其身后一系列身份構(gòu)建的結(jié)果，“歷史和記憶所指涉的對象，都是人類個體或群體在過去的經(jīng)歷”[3]。關羽形象的演變，同樣存在這樣的情況。在關羽遇害后不久，其形象的傳播便已開始。作為劉備集團的重要成員，關羽事跡最初是由北方流向荊州，再隨著荊州轉(zhuǎn)入益州，在蜀漢亡國后跟隨降魏的益州士人傳入中原，到了西晉建立之后進一步擴展。以太康十年(290)陳壽撰成《三國志》為發(fā)端，關羽正式進入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其事跡以史書為載體而得以保存并廣為流布。

陳壽《三國志》中對關羽之記載與評價，大體較為客觀，《關羽傳》以不足千字的篇幅，勾勒出關羽為蜀漢政權(quán)創(chuàng)立輔翼匡弼的歷程，傳中敘事亦不乏稱道、贊揚之筆法，“絕倫逸群”“言笑自若”等語句可看出陳壽之傾向。[4]940-941陳氏對關羽的客觀記載與評價，與其出自蜀漢故地有一定關系。陳壽所記關羽事跡，大致反映了前蜀漢集團對關羽的認知。作為故蜀臣子，相關史事多是其親身經(jīng)歷或耳聞目睹，雖然是客觀述史，但在情感立場上仍有一定偏向。晉承魏統(tǒng)，所以陳壽在總體立場上以曹魏為正，涉及曹操事跡時亦十分審慎，多所回護，但曹操與關羽之交際，總體上呈現(xiàn)和諧狀態(tài)，故而陳壽敘關羽事于此并無過多障礙。

由于蜀漢未置史官，其史料有賴于陳壽的辛勤搜集。對于蜀漢史事，即使是零篇殘文也予以注意?！妒駮纷钅┹d楊戲《季漢輔臣贊》一文，贊中人物有見于《蜀書》的，也有不見于《蜀書》的，凡不見的陳壽多加小注，常有“史失其事，故不為傳”之語。可見面對史料缺乏的情況，陳壽想盡方法，保留了一些原始材料?！都緷h輔臣贊》是十分珍貴的了解早期蜀漢士人對關羽立場的文字，文中將關羽、張飛合贊：“關、張赳赳，出身匡世，扶翼攜上，雄壯虎烈。藩屏左右，翻飛電發(fā)，濟于艱難，贊主洪業(yè)，侔跡韓、耿，齊聲雙德。交待無禮，并致奸慝，悼惟輕慮，隕身匡國?！盵4]1080-1081楊戲的論贊總體上是正面評價，但也用了十六字來敘述關、張的缺陷，不過即便是言關羽“交待無禮”，側(cè)面因素仍在于突出“奸慝”，即認定蜀吳之爭的責任應當還是在吳方。這是站在蜀漢立場，維護其政權(quán)利益的必然反映。總體來看，在蜀漢士人眼中，關羽屬于“匡國”之臣。

而在與蜀漢對峙的孫吳政權(quán)眼中，關羽呈現(xiàn)出的完全是負面形象。南朝劉宋人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中載有歌曲《關背德》《通荊門》，應是吳人有關掩襲關羽，奪得荊州，深刻影響三國格局及其后續(xù)發(fā)展的第一手材料。關于荊州易手和孫劉關系，這首曲子所透露的信息甚至早于陳志及其采用的史料。據(jù)考證，《關背德》《通荊門》及《炎精缺》《漢之季》《攄武師》《伐烏林》《秋風》《克皖城》《章洪德》《從歷數(shù)》《承天命》《玄化》等鼓吹曲十二篇，皆是述吳主功德，為孫吳時期制作。有學者認為其制作者即是孫休統(tǒng)治時期的大臣韋昭?！豆沤駱蜂洝贩Q《關背德》“言蜀將關羽背棄吳德，心懷不軌。孫權(quán)引師浮江而擒之也。”[5]262歌頌孫權(quán)殺關羽，奪取荊州的武功。又《通荊門》一篇“言孫權(quán)與蜀交好齊盟。中有關羽自失之愆，戎蠻樂亂，生變作患，蜀疑其眩，吳惡其詐，乃大治兵，終復初好也?！盵5]262依照孫吳本位，在吳國士人眼中，關羽顯然是侵奪吳國領地、破壞吳蜀聯(lián)盟之罪臣，既“背德”，又“不祥”“不恭”，是典型的“讒夫”。

曹魏政權(quán)眼中的關羽形象，相較于蜀、吳二方則屬“超然”狀態(tài)。雖然關羽曾參與劉備與曹魏集團的戰(zhàn)爭，但就目前所見文獻來觀察，總體而言，曹魏士人筆下的關羽多是作為凸顯曹操大度、雅量、識才的陪襯而存在。魚豢《典略》、陳壽《三國志》、傅玄《傅子》、胡沖《吳歷》等書屬于從曹魏到西晉初期之著作，其中所見的關羽事跡，集中在曹操與關羽的交往歷程，其中敘寫曹操稱贊關羽“義士”“重加賞賜”等，正如后來裴松之所言，是欲凸顯曹操的“王霸之度”“休美”[4]940。

西晉繼承曹魏正統(tǒng)，其關羽書寫繼承了曹魏之話語建構(gòu)，總體上是客觀敘事狀態(tài)，同時，因為曹魏是正統(tǒng)，蜀漢政權(quán)被列入“偽”政權(quán)狀態(tài)，對為其效命的臣子，亦無過多宣揚之情況。陳壽《三國志》一書，雖然在晉初即已撰成，但其流傳范圍集中于士人集團，整體傳播范圍不廣。然而西晉滅亡不久，一系列戰(zhàn)亂開啟了北方漢民族的大規(guī)模南遷活動。隨著永嘉南渡，作為歷史文化的關羽敘事，便正式地、成體系地流入南方。此前，南方地區(qū)流傳的關羽事跡，尚是孫吳政權(quán)宣傳關羽“讒夫”形象的余緒，但這時人們已經(jīng)可以開始通過歷史記憶的史實部分，以及南來北人口耳相傳的傳說部分，更多地認知關羽形象。當然，此時南渡的移民數(shù)量雖然為數(shù)不少，但關羽故事真正在南方地區(qū)廣泛覆蓋，并逐漸構(gòu)建信仰，則要到隋唐以后。

史學家的歷史書寫，以及人們口耳相傳的過程，使關羽事跡在時間上要經(jīng)歷記憶的衰變，在空間上要遭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變遷。南渡以后的史學家開始更多地采集及撰寫三國史事，以目前流傳的典籍信息來看，東晉王隱《蜀記》、孫盛《魏氏春秋》等開始關注與關羽有關的佚事信息，至南朝以后，此種情形則更加多元化，裴松之注《三國志》，大規(guī)模地采引各類典籍，為關羽早期敘事的展開提供了更多資料基礎。南朝的關羽形象塑造，一方面承襲了曹魏、西晉、東晉的正統(tǒng)規(guī)范，另外一方面則摻入了更多因素。沈約《宋書》載“關羽欲叛”、又記錄“關背德”，當含有曹魏敘事與孫吳敘事雙重影響。不過，南朝敘事中，也有近似蜀漢敘事的因子，陶弘景著作中則稱贊關羽“為先主所重，不惜身命”[6]5。

在與兩晉南朝對立的北方政權(quán)之中，關羽多作為“勇武”將領之典型而存在，同時，北方政權(quán)也有與南朝政權(quán)爭奪正統(tǒng)之需要，故而在其歷史書寫過程中，將同樣于北方立國的曹魏政權(quán)視為正統(tǒng)，將其他政權(quán)則一概視為僭偽，《段通墓志》敘段通之勇猛，孝文帝稱贊其“卿今日可謝張飛、關羽也”，然而段通回答：“若天假臣年，得盡其力，將為大魏功臣，豈同偽蜀小景！”[7]90-91可見，在北朝君臣的眼中，蜀漢政權(quán)非正統(tǒng)，其官僚將領亦屬于偏安一隅之地方勢力。北朝政權(quán)之官方立場，有與南朝斗爭之考慮，就實際情況來看，北朝士人也認同關羽個人所彰顯之精神。除了突出關羽的“勇武”，北朝典籍也開始發(fā)現(xiàn)關羽其他之精神特質(zhì)，如崔鴻曰：“昔關羽見重曹公，猶不忘先主之恩”；[8]3164-3165又庾信言：“刮骨傳藥，事同關羽”；[9]844孝文帝致書曹虎云：“進無陳平歸漢之智，退闕關羽殉節(jié)之忠”，[10]563已經(jīng)開始將關羽與“忠”“義”等形象對應。

南北方對峙、紛爭的局面，使得關羽事跡在流播傳承之中，經(jīng)由記憶、遺忘、重構(gòu)等產(chǎn)生了傳說、神話。以上種種因素，導致關羽事跡增加或減少了某些成分，真實的內(nèi)容弱化，虛幻的內(nèi)容強化——關羽神的形象在傳說作用下日益豐滿，而與歷史人物形象漸行漸遠。隨后引發(fā)了關羽事跡與宗教傳播之結(jié)合，并借由佛教信仰而廣為傳布，隋智者大師與玉泉寺傳說的興起，正是南北方政權(quán)由對峙到融合、文化融通之結(jié)果。[11]

二、北朝尚武風氣與關羽勇武形象的形塑

清代史學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專設《關張之勇》一節(jié)，總結(jié)中古時代稱贊關羽勇武特質(zhì)之材料。趙翼從傳世文獻中共挖掘出十二條記載，例如有魏程昱：“劉備有英名，關羽、張飛皆萬人之敵。”劉曄：“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則不可犯矣！”周瑜：“關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壁w廞：“李元序，一時之關張也。”蕭寶寅：“崔公，古之關張也。”吳明徹：“君有關張之名，可斬顏良矣！”[12]83

趙翼總結(jié)道：“可見二公之名，不惟同時之人望而畏之，身后數(shù)百年，亦無人不震而驚之。威聲所垂，至今不朽，天生神勇，固不虛也！”[12]83即關羽、張飛之“勇武”特征，在中古時期實質(zhì)上是人們對關羽的主要印象。關羽“勇武”精神的影響，到北朝時期被進一步放大，以目前所見北朝墓志來看，關羽是北朝君臣所崇拜的主要英雄，人們在書寫總結(jié)人物生平時，也常將傳主譬為關羽。

從表1中九人墓志信息來看，北朝時期將將領比作關羽，是較為常見的事情。除了本表所列九人，《魏書》《北史》等典籍也記載了其他部分將領的英勇事跡，并同樣將之譬喻為關羽。這種將志主擬作關羽的情況，一直延續(xù)到了隋唐時期，隋唐兩代墓志中，尚有大量諸如“萬人之敵，氣蓋關羽”、“絕關羽之奇功，三軍變色”等表述。北朝之所以特別重視關羽的勇武氣質(zhì)，除了因為關羽已經(jīng)成為英勇將領的典型歷史符號外，還與北朝尚武風氣息息相關。

表1 中古墓志所見的關羽敘事

北朝諸政權(quán)興起于中國北方，氣候苦寒，生存條件相對艱苦。地理環(huán)境與民族性格的形成有著密切關系，北方不像南方那樣擁有茂密的植被、曲折的水網(wǎng)，地勢景觀缺乏細部變化。生活在北方地區(qū)的民眾，目光所及是更為廣闊的世界，人們的心胸也隨之擴展，“形成粗獷豪放的性格”。[13]“地接邊荒，多尚武節(jié)”[14]817，北方游牧民族因地理條件生存條件等原因而崇尚武力，可以說自古歷代皆然。同時，由于南北方存在斗爭，北朝統(tǒng)治者重視武備，講武教戰(zhàn)，即便在社會環(huán)境相對暫時和平安定之時，仍不忘推崇獎掖武力。除皇帝親自主持的大規(guī)模講武外，各部將領自行訓練講武自然更屬尋常之事。

在這樣的情況下，北朝武人輩出，勇將猛士層出不窮。有龐大的尚武群體為基礎，眾多武人精英應時應運脫穎而出。在北朝全民尚武的大環(huán)境下，“武”已成為一種集體追求，男子以不武為恥，以能武為榮。而在科舉制度產(chǎn)生以前，以軍功入仕是最為簡單便捷、也是最為主要的途徑。北朝各代均以武立國，從而以武而仕寫入史籍者亦頗多。上述墓志的志主，亦有不少在北朝史籍中有記錄。

尚武風氣引發(fā)對英雄的崇拜，關羽、張飛等就是這類英雄的典型。經(jīng)由歷史事實的傳播、民間敘事的渲染，關羽、張飛事跡在北朝時代深入人心。北朝時代對于關羽勇武形象的書寫，接近一種選擇性復刻，選取關羽形象與當下需要有密切關聯(lián)的部分重構(gòu)闡釋，這種原來歷史形象與當下歷史需要之間的重構(gòu)關系也體現(xiàn)了文化象征的連續(xù)與斷裂的關系。墓志作為一種記錄文獻，也成為了英雄崇拜的一種傳播載體，墓志中將英勇將領與關、張相提并論，即宣揚了志主的個人功業(yè)，同時也通過對關羽、張飛事跡的彰揚，使志主的戰(zhàn)功更具傳奇色彩。北朝墓志在制作時，也會先行由志主家族人物等審核，藉由這種途徑，關羽的勇武特質(zhì)在北方進一步得到了確認，并成為一種典范。在此之后，關羽的勇武形象，也逐漸由官方敘事擴展至民間傳統(tǒng)，并進一步依靠口頭傳播流布廣遠。

更為重要的是，過去中原王朝歷史書寫中所包含的各種默示性信息開始影響到北方民族，而這種默示性信息根深蒂固，不易改變，并不斷延續(xù)，進而對民族的集體記憶產(chǎn)生重要影響，使得北方民族在形塑自身起源時，也開始尋求更符合統(tǒng)治性建構(gòu)的族源特征。北朝時代對關羽英勇事跡的傳頌，以及對關羽勇武形象的塑造，一方面反映了典范歷史對少數(shù)民族歷史的整合，另一方面隨著少數(shù)民族對北方地區(qū)統(tǒng)治經(jīng)營的不斷推進和深化，特別是北魏孝文帝改革后一系列制度的創(chuàng)制，使得少數(shù)民族的尚武風氣與漢末三國的英雄文化相結(jié)合，又經(jīng)過儒學的渲染及加工，關羽形象被賦予更多信息。關羽作為文化代表，逐漸被中原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共同崇拜、信仰，開始具備神格化特征。從這層意義上來說，北朝時代對關羽勇武氣質(zhì)的早期推崇，既成為后來興起的關羽神化信仰的先導，同時也促進了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過程。

三、從關龍逄到關羽：中古忠義典范的演進

如前所述，對于關羽“忠義”精神的認知，中古早期的典籍提及不多，僅在北朝若干文獻中有所涉及。隋唐時期，敘及關羽“忠義”特質(zhì)的文獻稍有增加，但經(jīng)筆者檢索，其數(shù)量仍然有限。而且在部分文獻指出關羽忠義品格的同時，另外一些文獻仍在強調(diào)關羽“叛曹公”的往跡，昭示了正統(tǒng)論背景下關羽敘事的復雜性。

對于隋唐時代大部分的民眾來說，關羽首先仍以勇烈英雄存在，考唐代傳世文獻，其中仍在突出關羽的“萬人之敵”；而另一部分則述及“關侯之烈”，是以往關羽“殉身”話語的延續(xù)。以對關姓的崇拜而論，這一時期的傳世文獻中，也較少提及關羽型祖先崇拜。唐代僅有關播事跡中提及其為關羽之后，而更多的關姓，則選擇關龍逄(碑志文獻中多作“關龍逢”)作為祖先及崇拜對象。

關龍逄是傳說中的夏臣，因直言忠諫而死，其事跡見于《呂氏春秋》《史記》等典籍。關龍逄被視為忠義之代表，為歷代政權(quán)崇祀。唐代王勣即作有《祭關龍逄文》，敘述唐代祭祀關龍逄之狀況。張謂則依命撰有《有夏大夫關公碑陰文》，述及刻石立碑之經(jīng)過。總體上來看，中古早期對于關龍逄是關姓忠義典型并無異辭。

目前所見關姓碑志材料亦可表明此點。刻于東魏武定八年(550)的《關勝碑》是目前可見最早的關姓碑刻。碑原在山西省平定縣。高142厘米，寬80厘米；碑文26行，行42字。額高30厘米，寬34厘米，題“魏故冀州刺史關寶顯頌德之碑文永記”，均正書。石面剝泐，文字多處漫漶，難以辨識。筆者通過釋讀，部分文字如下：“大魏武定八年，二月辛巳朔，十四日甲午建立碑文。君諱勝，字寶顯，其本河東南解人也。洪基出自顓頊，苗緒發(fā)于龍逄，夏禹夫人?姤洗浴，見白鳥據(jù)山巔，□□長鳴，出而視之，墮子取吞，即便懷孕。十二月而產(chǎn)壹子，手把閞字，禹見神德，封為關令尹，于是關姓興焉。”[15]161此碑敘述了關氏誕生神話，其中已將關姓始祖與關龍逄(逢)聯(lián)系。

此外，筆者搜集了數(shù)十方隋唐五代時期的關姓墓志，其中有近二十方提及“龍逢之后”，可見以關龍逢作為關氏祖源，在中古時期是一種普遍情形。關姓的這種關龍逄崇拜，一方面是因為關龍逄是歷史上的著名忠臣，符合傳統(tǒng)倫理中的忠烈敘事，另一方面當與關龍逄信仰有關。筆者目前所見的關姓墓志，其中不少出自上黨地區(qū)，上黨地區(qū)向來有關龍逄山、關龍逄祠，魏收《魏書》記載：“上黨郡，……有關龍逄祠”；[16]2467《路史》：“有龍逄祠”。[17]237隋壺關令李沖墓志：“合葬于關龍逄山左、宋微子城前”。[18]214于此可知，中古時期居住在該地的關姓人士，也有可能是因山、因關龍逄崇拜而得姓。

唐代早期的墓志中，尚未見到將關羽與關龍逄聯(lián)系在一起之例證。至武周時期起始有將關龍逄與關羽連結(jié)之敘述。作于圣歷二年(699)的《關智墓志》：“夏相之苗裔，自極諫夏庭，乃忘躬而勵勇；盡規(guī)蜀闕，則刮骨以效忠?！盵19]250神龍二年(706)的《關行表墓志》：“昔有熊命氏錫綺胤于軒丘，鳴鷟騰祥，沠昌源于稷澤，由是功宣備物，業(yè)盛匡時。逄則佐王道于有夏，羽則翼霸圖于全蜀?！遍_元二十九年(741)的《關楚徵墓志》：“昔三國時，蜀有名將曰羽，即公之族系。”[20]200后晉(936-946)的《隴西郡夫人關氏墓志》：“其先春秋時未詳所出，蜀將鎮(zhèn)國大將軍、荊州都督羽之后也，因徙隴西，乃郡焉?！盵21]159后周廣順二年(952)的《關欽裕墓志》：“著姓之始，列仙是宗。蜀國成功，羽擅將軍之號；漢室登仕，臂高博士之名?！盵22]489至五代時截止，目前可見碑志中將關羽與關龍逄聯(lián)系的記述僅此數(shù)條。此外，唐代傳世文獻中僅《元和姓纂》提及關龍逄、關羽、關播之聯(lián)系。

從僅有的幾處材料看，當時將關羽視為關姓忠義之祖的情況還不多見，幾則材料中僅《關智墓志》提及“效忠”，其他則仍著眼于關羽的武功及勇武事跡。這種情況，當與時代風氣相關。此外，當時對于關羽的崇拜，尚以南方為主，北方地區(qū)關羽崇拜的興盛，還需要時間的擴展。唐德宗時期，曾有關羽、張飛等配享武成廟之情況，但這時的關羽崇拜并未隨著其配享成為全國性的行為。就當時而言，對關羽的崇拜，仍然屬于自下而上的過程。而即便是國家層面的配享，也還是突出關羽的武將身份。

有學者認為：“唐代的儒林士子頗費苦心。他們知道過分地崇拜武人，勢必影響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對禮教文化建設乃至維護中央集權(quán)構(gòu)成戕害。”[23]但是，從另一層面來看，正是由于軍閥作亂、地方割據(jù)，才凸顯“忠義”精神的可貴，中央政權(quán)也亟需挖掘相關忠義事跡，作為歷史人物的關羽其忠于蜀漢政權(quán)之身份，恰好符合“忠義”精神之需求，于是中央政權(quán)逐步重視關羽的“忠義”價值，并借由多種途徑構(gòu)造關羽的“忠義”身份。與此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民間的關羽崇拜愈來愈興盛，反過來又影響和助推了中央政權(quán)的歷史書寫，使得關羽逐漸蓋過關龍逄，成為廣受推重的典范。最終，經(jīng)由宋以后中央政權(quán)的蓋棺論定，關羽忠義形象成為不易之論。

四、余論

綜上所述，中古時期對于關羽形象的書寫和構(gòu)建經(jīng)歷了一個記憶、遺忘、選擇、再造的復雜過程。在此過程中，先后出現(xiàn)了三個階段、三種主要的關羽歷史形象：第一，多元的關羽形象。陳壽是較早記錄關羽事跡的史家，作為蜀漢故臣，他在《三國志》中還是較為客觀的記載了關羽的生平事跡，形成了關羽敘事的基本史源，引發(fā)了古人對關羽形象構(gòu)建的記憶之源。與此同時，作為對峙的另外兩方，孫吳政權(quán)極力貶低關羽，廣布負面輿論，曹魏政權(quán)則未有較多涉及關羽，僅有的事跡也是將關羽作為曹操英雄形象的陪襯。兩晉南北朝之際，關羽形象更加多元化，不僅有勇武、還初步出現(xiàn)了忠義特質(zhì)。第二，北朝政權(quán)也特別重視關羽的勇武特質(zhì)，這是符合北方民族特征和北族政權(quán)構(gòu)建統(tǒng)治合法性需求的表現(xiàn)，關羽作為一種英雄形象，在北方王朝被極力推重。第三，中古時期忠義典范原本是關龍逄，隨著關羽崇拜的興盛，關羽最終取代了關龍逄，成為忠義敘事的典型。

從歷史記憶的視角來考察，中古史家對關羽的持續(xù)書寫和記憶轉(zhuǎn)向均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中古士人關羽敘事和記憶的某些擇選、發(fā)揮及塑造。由于關羽事實上的國家崇拜建立的時間相對較晚，早期關羽形象的構(gòu)建過程即顯得不太清晰。在此時間區(qū)段內(nèi)，有關關羽的敘事和記憶主要有兩大部分：其一，是《三國志》等史籍中載錄的與關羽相關的信史事跡，包括關羽早期經(jīng)歷、征戰(zhàn)歷程及其最終遇害的過程等；其二，是雜史及民間口頭傳說中相關的傳說事跡，主要就是關羽的逸事及后來構(gòu)建的顯圣傳說等。僅從本文所述的三個階段來看，中古史家對關羽形象的持續(xù)書寫和官方、民間對關羽記憶轉(zhuǎn)向亦從一個側(cè)面映射出了歷史人物或事件在不同時代的差異性書寫與認知。從歷史事實的角度來看，關羽無疑是漢末三國之際重要的歷史人物之一，為蜀漢基業(yè)的奠定作出了其貢獻。但是由于已知的關羽史料信息仍然不足，不同時代、不同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階層和史家的歷史書寫和敘事話語各不一致，使得關羽形象呈現(xiàn)復雜多元性，進而使得早期中國歷史敘事中的關羽逐漸轉(zhuǎn)化為了一個模糊面孔。直到中古后期，隨著官民雙方的互動，才助推關羽逐步走向神圣化，衍生出了影響至今的關公形象及關公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