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霍”字的本義看揮霍

文 | 黎荔 圖 | 柳三變

“霍”是一個會意字，初見于商代甲骨文。在《說文解字》里，霍作“靃”。從古字形可見，“霍”字上部是雨，下部是幾只鳥。群鳥冒雨飛翔，會發出聲響，“霍”的本義就是鳥在大雨中快飛時發出的聲音，引申為象聲詞，又引申泛指疾速。“揮霍”一詞，本指動作迅疾，現多引申指任意花錢，迅速散去錢財。

“霍”是入聲字，其聲短促，一發即收，讀起來有干脆利落之感。當然，在包括普通話在內的北方話中，入聲消失了，現在霍字常見的方言音一聲、三聲、四聲都有，很多人會把“霍”讀為“火”，“霍”原先作為入聲字那種直而促的語音，很多地方已經讀不出來了。

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里面將“霍”字作為象聲詞的地方不少——“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于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接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這里的“霍”不可能被讀為“火”音，發音必須短而急促，否則難以展現邊城人的彪悍、任俠與血性。

因為“霍”本義的迅疾急促，我理解為“揮霍”與磨刀霍霍一樣，都有一種行動上的干脆利落，興之所至，掄開膀子，灑脫地拋開那些平日里小心翼翼遵守的規則，不會思慮過多。念念不忘過去，又憂心忡忡著未來，這樣的人怎么可能肆意揮霍呢？因為急促迅速，就像暴雨驟臨時天空中的鳥兒四散驚飛，這是一種不平衡的、充滿動感的狀態，絕不是四平八穩的局面，所以，揮霍的人肯定不是中庸的，而是下得了決心，硬得起心腸，不會被流言蜚語給遏制住手腳，不會因瞻前顧后而進退失據。

人在什么時候容易揮霍呢？往往是在一種不太平衡的狀態時。比如青春期，生活發生劇變時，或因為沒有明天而絕望時。

我一直覺得爆紅和暴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為它們代表了一種絕對的結構脆弱性。能和人安全相伴的，只能是那些在過程里漸進發生并且習以為常的東西。瞬間積聚的名聲和財富，若無一個漸進熟悉和駕馭的心理過程，就會超出心理容積，變成一股沖突、洶涌的力量，也就是異己的力量。人沒法和這種東西安然相處，于是，驟然而來的財富和名聲，必然會以某種方式流失，也就是一瀉到底給揮霍掉。

人生有兩個時期容易揮霍。一個是青春期，因為強油門、弱剎車，年輕人激素水平處于不穩定狀態，眼前看似有無窮無盡的機會，身體里住著一個起義的靈魂，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絕。另一個是初老之時，時不我待，日趨孤獨，身體漸趨衰朽，人生不可復得那種奢侈的明亮，于是就在血色黃昏日漸臨近時，揮霍之前不停工作所賺的錢，做以前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事情。年輕人可能會覺得不揮霍就對不起青春，而初老之人則是覺得再不瘋狂就晚了，再不揮霍就老了。

只有朝九晚五的負重之人，上有老下有少，不得不保持情感的自律和克制。他們知道不加節制的情感是危險的，它會把人帶往不堪的境地。他們謹小慎微，精打細算過日子，把維系運行所需的動力保持在低油耗的水準上。他們必須保持穩定。他們不敢任性，也沒有資本去揮霍。需要負重而行的人，姿態都不可能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