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或蝶不戀花

文 | 舒銀霞

一

今天的古詩詞課，從一個叫周邦彥的男人講起。

從名字看，我們就知道給周邦彥取名的人肯定是《詩經(jīng)》的忠實讀者。他的名字來自《詩經(jīng)》中的“彼其之子，邦之彥兮”。這句話的意思是，那樣一個人啊，是國家杰出的人才。

周邦彥是北宋與柳永齊名的詞人，兩人都是音樂才子，是當(dāng)時樂壇的閃耀之星。柳永的詞傳唱天下，“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而周邦彥也不差，據(jù)說他死后兩百年，還有人唱他的詞。他們在北宋詞壇的地位，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流行音樂教父級的人物。

宋詞雖然分婉約詞和豪放詞，但詞之正宗是婉約詞。周邦彥博學(xué)多才，對于詩詞有自己獨(dú)特的見解，善于填詞，得婉約詞之精髓。周邦彥所生活的時代是在北宋末年，他是宋詞的集大成者，曾在皇家音樂學(xué)院——大晟樂府短暫任職。舊時詞論稱他為“詞家之冠”或“詞中老杜”。他的詞雅俗共賞，從他的眾多作品中隨便拈出一首，都能見識到他的才情。

二

先來讀一首周邦彥不那么熱門的作品。需要提示的是：他的這首詞美得令人窒息，也美得令人眩暈。

蝶戀花·魚尾霞生明遠(yuǎn)樹

魚尾霞生明遠(yuǎn)樹。翠壁粘天，玉葉迎風(fēng)舉。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間風(fēng)月如塵土。

剪水雙眸云鬢吐。醉倒天瓢，笑語生青霧。此會未闌須記取。桃花幾度吹紅雨。

這首詞好美！可它到底在寫什么？要真正讀懂，我們不能僅僅從字面上去理解。詞句是詞人給自己的心裹上的一層云遮霧繞的輕紗。我們要挑開這看上去很美的輕紗，才能讀懂詩人的內(nèi)心和用意。

周邦彥用了不少筆墨來描摹環(huán)境。遠(yuǎn)離鬧市，風(fēng)景宜人。湛藍(lán)明凈的天空，散飄著幾朵橙黃、透亮輕盈的魚尾霞。云彩的瑩瑩光澤，給遠(yuǎn)方的樹林鍍上了一層淡黃的亮色。翠綠的草地和綠色的樹林連成一體，與天相接。近處，纖塵不染的樹葉，在朝陽的輝映下，像半透明的碧玉一樣，迎風(fēng)輕舉。心靈美好，萬物皆美好。

女子那一對水汪汪的明亮的眸子，仿佛被上下眼瞼一眨一眨地剪開，顯出一種流動的韻律之美。那蓬松輕盈而細(xì)滑的黑發(fā)，如云朵般向外噴吐。女子談笑風(fēng)生，男子醉眼蒙眬，聽到心愛人的歡聲笑語，只覺得眼前青霧繚繞。此時，女子忽然樂極生悲，說道，趁此次相會還沒有結(jié)束，現(xiàn)在就須好好記住這次相逢的情景了。因為這是幾度落淚，盼了好幾年才盼來的相聚。相逢這么美好，卻又這么短暫。此去經(jīng)年，我又將飽嘗相思之苦，像以前一樣。

原來是在寫戀人的纏綿之情。從詞中我們不難看出，兩個人的約會，是從一個美麗的清晨開始的。“一笑相逢”“笑語”，一首詞兩次寫到笑，是有意為之，還是情之所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笑語盈盈暗香去”“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笑是開心，是歡喜。

相逢之喜，卻無法沖淡相思之悲，此恨綿綿，永無絕期。周邦彥將一場人間的約會，寫得仙氣飄飄，超凡脫俗，其婉約詞造詣之高可見一斑。美的確是美，但是，在不能完全明白其意的情況下，在懵懵懂懂之際，我們要怎么才能判定它是首情詞呢？

讀透“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間風(fēng)月如塵土”尤為關(guān)鍵。看到“一笑相逢”，你千萬不要腦補(bǔ)“相逢一笑泯恩仇”和“狹路相逢”之類的場景，不然你會被帶偏。這句呈現(xiàn)出的意境跟秦少游的名句“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很相似。秦少游講的是牛郎織女的純真愛情，如此聯(lián)系，我們不難對周邦彥的這首詞進(jìn)行大膽猜想：寫的就是愛情。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間風(fēng)月如塵土”，意思是說，這對戀人，仿佛不是相逢于人間，而是相逢于仙境。于是，一種純潔高尚的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絕對不庸俗的愛情躍然紙上。這里的“蓬海”指的就是仙境，另外，古典詩詞還經(jīng)常用“瀛洲”“蓬山”“瑯?gòu)帧钡仍~來指代神仙境地。而“天瓢”“紅雨”也非凡間之物，神仙也會像凡間的男女一樣談戀愛嗎？

三

周邦彥的《蝶戀花·魚尾霞生明遠(yuǎn)樹》有點(diǎn)繞腦，要快速判斷其情詞身份并不容易。我們再來看看歐陽修的《蝶戀花·越女采蓮秋水畔》：

蝶戀花·越女采蓮秋水畔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這首詞的大意是：在明凈的秋水之畔，一位美麗的江南少女正在采蓮。輕盈的羅袖，玉腕上時隱時露的金釧，勾勒出她綽約的風(fēng)姿。她的嬌顏倒映在水上，與蓮花爭妍，她的纖手摘取了蓮蓬，卻不防被折斷的蓮梗上的絲絲縷縷，撩起了她的綿綿情思……轉(zhuǎn)眼天晚，風(fēng)起露來，沉浸于遐想中的少女驀然回神，卻只見一片晚煙輕浮，不見了同來的伙伴。此時，遠(yuǎn)處傳來了隱隱的棹歌聲，她只聽得那歌聲愈去愈遠(yuǎn)，余音裊裊于江南岸邊，似是灑下了一路離愁。

很多同學(xué)可能一看到“芳心只共絲爭亂”就來勁，望文生義的老毛病立馬就犯了，而且還是危重癥——你看又是“芳心”又是“亂”的，這明明就是芳心暗動。接下來看“不見來時伴”，“來時伴”三個字是不是一下子就讓人聯(lián)想到了有情郎？最后一句中的“離愁”二字落入腦海里，一幅戀人間難舍難分的場景圖馬上展開了。于是很多讀者當(dāng)機(jī)立斷，下了結(jié)論：這也是一首情詞啊！歐陽修也是在“談情說愛”啊！“也”字用得不好，應(yīng)該改為“不”字。沒錯，這根本就不是一首情詞，寫的也不是愛情。

先說“芳心”，現(xiàn)在基本上成了女人的愛情的專有代名詞，但在古代更多時候指的是女子的情懷，特別指少女的情懷，當(dāng)然也包括愛情。正所謂“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別猜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一顆“芳心”，其實情緒萬千。

“來時伴”也別多想，就是一起來采蓮的人而已。

至于“離愁”，如果你只停留在詞的表面，可能不太好理解，畢竟只是一起來采蓮的人先回去了，犯得著上升到離愁的高度嗎？但我們要知道，很多詩詞都是作者用來抒發(fā)自身情感的，“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詩詞只是一個外殼，內(nèi)里包裹的是詩人那顆敏感的心。所以說，《蝶戀花·越女采蓮秋水畔》中的“離愁”，其實是剛剛因為得罪宰相而被貶至夷陵、遠(yuǎn)離政治權(quán)力中心的歐陽修觸景生情，由己及人而產(chǎn)生的一種情感共鳴和升華。

四

古詩詞中的知人論世，基本上等同于理解詩人生平，特別是在以抒情為主的作品中，所抒之情基本上就是作者本人的。而我們了解了作者的生平，了解了他們在現(xiàn)實中的遭際，自然會對其詩詞的理解更加準(zhǔn)確一些。

周邦彥一生大致平順，致力于填詞作曲，技藝純熟，詞作內(nèi)容多為羈旅愁思、兒女情長。而歐陽修一生剛直清正，君子坦蕩蕩，奈何小人常戚戚。他常處于風(fēng)口浪尖，在新舊黨爭中，無法自全。所以，他們的作品風(fēng)格、意境和表達(dá)方式的“曲折度”上都有諸多不同。

好在，千百年后，這些美麗多情、朦朧多義的詞句，沒有隨著歲月之水的流逝而被沖散，化為泡沫，消失在歷史的罅隙中，而是當(dāng)陽光和煦照在含苞微紅的荷花上時，或者于某一個細(xì)雨綿綿的深夜，在你我的生命中蘇醒過來，變成了我們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