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銳剛 圖|元元
今天不用上課,在家改作文。本次周測的作文是這樣的:
大一寒假,被國內一所著名高校高分錄取的小王,見到他高中最要好的同學小劉,聊起各自的大學生活。小王說,他進了大學才發現,身邊有不少人不但學習拔尖,而且多才多藝,課余生活也很豐富。在這里,自己引以為豪的高考分數變得蒼白無力。他后悔自己高中三年多數時間都在“題海”中度過了。
小劉對他說,不要這樣輕易地否定自己的過去,如果沒有曾經的付出,你如今連說后悔的機會都沒有。
請以此為話題,談談自己的看法。
小王同學的這種失落似乎會在很多人身上出現,尤其是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身上。
我曾經也有過這樣刻骨銘心的體驗。當年以絕對的高分考進大學,傲視眾人,可是,很快就發現,在大學生活中,你的分數不但不會成為自己的榮耀,反是一種嘲諷。你的分數越高,有可能意味著學習過程中你付出的心力越多,而你在生活中其他方面的成就也就越小——你的失落因此越發沉重。
這是一個悖論。從應試評價體制來看,我是一個絕對的成功者,在一個極為普通的學校,考了耀眼的高分。但一個暑期之后,這段教育經歷卻成了大學四年的噩夢。所以,我要說的是,不管你上沒上大學,不管你后不后悔,你可能都是曾經的教育經歷的受害者。
著名學者張曼菱曾經對北大學子這樣尖銳地指出:
你們只是“被動成長”和“成功壓抑”的產物……并不是你們真的比你們的同學優越、聰明、用功、有天才、有前途,你們才坐在這里,而是你們比你們的同學更能夠接受壓抑,配合壓抑……我稱之為“壓抑的勝利”。你們贏了嗎?
這段話可以說深刻地解釋了類似王同學這樣的人何以失落的根本原因:面對考試機器,他們自覺選擇了自我壓抑,把鮮活的生命簡化為“考試人”。而在這樣的過程中,有些人順順利利,但有的人掙扎得幾乎血肉模糊。
今天改作文的過程中,我發現郭同學的文章寫得不錯,于是用語音錄入評語,并發送給她,讓她修改后再給我。讓我意外的是,她的回信中不但沒有欣喜,更多的是無力和傷感:
不知道要怎么改了……老師,我覺得好奇怪,每次我寫得很沒底的作文你都給了高分,比如這篇。說實話,我覺得自己好虛偽,不知道考試的時候怎么就寫得出這些話來。老師,我覺得自己最近的狀態真的好差。“二模”留給我的心理陰影太大了,我總是以為自己能釋懷,可是,只要有人提及這兩個字或者自己想起,眼眶就會濕濕的。我沒有想要無限放大這種消極情緒,卻總走不出來。剩下的日子少得可憐,而我與大家漸入佳境的狀態完全背離……難過。

我萬萬想不到,我對她文字的嘉許成了令她傷懷的動因。從一個語文老師的角度來看,她對自己文字的不自信,是因為她在考場上的緊張和紛亂,但這并不妨礙她最后的文字是有序和有見地的。人在進入真正的思想之境的時候,恰恰就是帶著這種驚喜的紛亂和繁復,特別的見解和獨到的領悟往往在這樣的時刻產生。但是,這些在此刻無關緊要——她手上的分數壓倒了一切,一篇優秀的作文無法化解總分偏低帶來的憂愁。

我后來回了她這么一條信息:
我欣賞你的文章,主要是看重你是用思維推動文字,這是一個人在寫作道路上走得長遠的保障。更重要的是,會思想的人,人生不會太差。所以,即使你這次考不到好的大學,但前途并不會過于灰暗。我相信,你可以在大學完成你的重生和逆襲。
郭同學愛讀書,寫了大量讀書筆記,經常有頗具靈性的感悟,文筆漸漸有了特點。我深信她在閱讀和寫作的道路上可以走得更好更遠。但此刻,面對現實而沉重的分數,我的這種安慰是多么虛浮無力啊。倘若不是面對這樣的教育現實,能擁有如此的讀寫狀態和成就,對一個成長中的人來說,該是怎樣的幸福!
或許,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郭同學還算是幸運的,她畢竟發現了自己的稟賦,在一定程度上發掘了潛能。而H 同學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她一度萌發的詩文之愛,幾乎遭到應試訓練的殘酷絞殺。
這是一次周測結束后,我收到的來自她的一封郵件:
首先我想說聲抱歉,任性的我再次毫不猶豫背起書包“潛逃”回了家。此時此刻,滿腔話語說不出口,借著這微妙的方式請允許我傾訴一番。
最近,真的覺得累,一切像是在做無用功,我徹底地跌入谷底,頹廢,不可自拔。我內心對語文是充滿憧憬的。那段時間您教詩歌鑒賞,我每天6 點多,站在高二大廳。天微亮,我讀著古詩,從這里游蕩到了那里,樂在其中。那種停不下來的節奏,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人所說的享受學習。校園里那一成不變的風景竟也變得得意而有生機起來。境由心生,夢由人造。我欣喜地向別人說,我覺得語文可以凈化心靈。盡管面對那些詩我還是很懵懂,但我仍舊很喜歡那些交織著不同情感的早晨。可惜這種只讀不背的策略并沒有見成效,于是我拋棄了那種方式,投入刻板的答題模式中……很無奈,我的努力與結果呈負相關關系。
我迷茫了。
那次作文分數創了新低。懷著滿腔激情,我決定重寫一篇。有人看了我的作文,說了一句:這個分數“實至名歸”。這句話直敲我的脆弱心。在內心深處,也許我有著一份自信,我靠著它小心謹慎地前行。如今,三言兩語就把我狠狠摔到地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變得如此脆弱。我無法相信自己是個傻子,但我似乎默默地承認了自己是個蠢蛋。老師,您的自信著實讓我欽佩,您有資本自信。而身處居中的位置,既不算成功也不算失敗的人,怕是多數被遺忘了吧。
很多時候我是拒絕與老師交談的。也曾有人說,你不要那么懶,去問問老師就懂了。我回答:我從不問老師。我一直與被稱為老師的人保持距離。他們是過客,留下足跡,卻不曾留在我心里;我把自己當作氮氣,在他們習以為常的環境里,不缺少卻也不被需要,甚至不被察覺;我也許比較涼薄,忘了走出第一步,就想著,算了吧。如今,我向您傾訴,是否在證明自己的存在呢?可能不是,我只是郁悶太久了……
一個一直把老師當過客,自信地保持獨立之姿的女孩,此刻卻向老師寫出了如此和血帶淚的文字,她是遭遇了怎樣的創痛?她對古典詩詞的忘情投入,內心那些細膩感觸,讓我確信她的靈性——那個時候她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
真正的學習,必然改變人的生命狀態,使人成為更好的人。劉鐵芳教授說:“教育的靈魂就是引導著人不斷地去欲求美好事物,以個體心靈中不斷萌生的對美好事物的欲求來激勵、引導個體生命的自我成長。”
然而,不幸的是,好不容易產生的對生命中美好事物的欲求,竟然給人帶來了巨大的痛苦——這真是對當下教育的巨大嘲諷。而越是熱愛語文,越是能領略語文之美的人,越有可能排斥應試。H 同學內心深刻的痛苦說明她在語文方面的慧心慧性。但是,應試天然的壓力,卻在碾軋和摧毀一些美好的事物。我隱約聽到她內心的自信垮塌的聲音……
與小王相比,我的這兩位學生是不幸的,很可能她們進不了那樣的名校;可是,按張曼菱先生的話來說,她們在分數面前的掙扎,說明一切似乎還不那么糟糕:她們在自我壓抑和配合壓抑的道路上并沒有走得太遠,她們還力圖維持與自己天賦稟性的聯系,而這將是未來生命重生和生長的基點——這正是小王同學后悔時刻,唯一的靈藥。
但是,他們都是受害者。

Q=大語文 A=程銳剛
Q對語文有更純粹的熱愛的人,似乎總是更難適應應試教育?
A如果這種“純粹的熱愛”達到一種理性層次的話,就應該知道,應試也是一種語文學習的形式,是語文學習在特殊情形下的發生。如此,就應該以科學的方式把應試做得更好。
Q都說語文是生活的學科,那您如何理解“學語文不僅僅是為了更好地理解生活,語文是生活本身”這句話?
A這樣的提法在其他學科應該也是成立的:無非說明我們深入一個學科之后,學習者和學科之間獲得了一種深度的聯結,它不可避免地改變我們,進而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不是偶然來教語文的人,我們就是語文本身。
Q在“沒有任何考試”這個前提下,您理想中的語文課堂是怎樣的?
A或許我是幸運的,我現在的教學就很少受考試的影響。那么這個問題的回答就很簡單了:我現在的教學就是答案。我認可的是佐藤學教授的理念,努力讓課堂成為一種對話實踐:與物與教材的對話,與學生與教師的對話,與自身的對話。沒有考試,并不意味著沒有任何評價,來自認知心理學和腦科學的評價可能會更復雜,更讓人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