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清,邢國慶,安月鵬*
(1.黑龍江中醫藥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2.黑龍江中醫藥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銀屑病是一種慢性、復發性、炎癥性疾病,可累及皮膚、黏膜、指甲、關節受損[1]。現代醫學認為遺傳、免疫、感染及代謝障礙等因素與之相關,在正常人群中的發病率[2]約為1%~3%,而我國整體的患病率[3]約為0.4%,由于人口基數較大,銀屑病患者相對較多且逐年上升。中藥治療能有效緩解疾病的癥狀且長期使用安全、副作用小,值得臨床深入研究,進一步豐富銀屑病的診療思路。
《諸病源候論》有言:“風濕邪氣,客于腠理,復值寒濕,與血氣相搏,則血氣痞澀,發此疾。”《外科正宗》認為頑癬乃風、熱、濕、蟲四者為患。古書中明確指出銀屑病的外在致病因素;而當代醫家認為飲食偏嗜,易生痰濕;情志不遂,氣郁生火;營陰虧虛,燥而生風等為其內因[4]。我們將多種致病因素視為“毒邪”,損壞機體生理功能,誘發疾病產生的邪氣為外毒;機體代謝的病理產物則為內毒[5]。本病的病機為毒邪襲表,腠理郁阻,化生熱毒,久而成瘀,入里傷絡,正氣虛衰,外邪可乘,致使臟腑組織處于持續性損傷的病機狀態[6],終成頑疾難愈。現從毒邪論治銀屑病的經驗分析如下。
毒邪始見于秦漢時期,《說文解字》記載:“毒,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中藏經》云:“五疔者,皆由喜怒憂思,沖寒冒熱,恣飲醇酒,多嗜甘肥……蓄其毒邪,浸漬臟腑,久不慮散,始變為疔”。闡述了毒邪為致病因素。《素問·五常政大論》認為曰:“少陽在泉,寒毒不生……陽明在泉,濕毒不生……太陽在泉,熱毒不生……厥陰在泉,清毒不生……少陰在泉,寒毒不生……太陰在泉,燥毒不生”。而《傷寒論》則首次提到“伏毒”的產生,如謂:“冬溫未即病……至夏得熱,其春寒解,冬溫毒始發出肌中,斑爛隱疹如錦紋”。
隋唐時期毒邪學說逐漸成形,《諸病源候論》中提到風、氣、寒、濕、熱等毒邪可引起傷寒、時氣諸病,并記載44種與毒相關的疾病;《外臺秘要》又言:“瘡斑紫黯,彌歲方滅,此惡毒之氣也”。而后《儒門事親》又提出“凡所受病,均為客邪所傷,以火熱之毒居多”之說。
明清時期發展完備,《瘟疫論》認為戾氣即是毒邪之氣,非寒、非暑、非暖、非涼,非四時交錯之氣;《癘瘍機要》共記載了112首治毒之方;《外科正宗》中記錄以毒立論的外科疾病達127種之多;《醫醫瑣言》又有“一毒乘三物”“萬病唯一毒”“精郁則為毒”“六淫之邪無毒不犯人”的觀點。近現代對“毒邪”的闡述達到鼎盛,有“毒損腦絡、脈絡、胃絡、腎絡”“濁毒學說”“糖毒”“脂毒”“環境毒”[7]等。
風者,百病之始也。《諸病源候論·風瘙癢候》指出:“凡瘙癢者,是體虛受風,風入腠理,與血氣相搏,而往來于皮膚之間。邪氣微,不能沖擊為痛,故但瘙癢也。”銀屑病初發皮疹由點滴狀迅速蔓延遍布全身,瘙癢感明顯且多見頭皮、四肢伸面等部位,這與風性數變、升發向上的致病特點一致;外感六淫、癘氣或過食辛物、七情內傷,邪蘊于內,郁久成熱毒[8],皮膚出現紅斑。若毒熱充斥體膚,燔灼營陰則形成紅皮病型銀屑病;若毒熱熾盛導致肉腐成膿則形成膿皰型[9]。病理學提示[10]表皮角質形成細胞過度增生,真皮乳頭層毛細血管通透性增加,導致炎性細胞聚集浸潤,棘層肥厚發生銀屑病,這與中醫學瘀毒的特征相符。《血證論》中認為:“離經之血,雖為清血鮮血,亦是瘀血”;《溫疫論·蓄血》中指出:“邪熱久羈,無由以泄,血為熱搏,留于經絡,敗為紫血”。血分瘀毒,初則在經,榮衛行澀,皮損可見有點狀出血;久而入絡,紅斑暗紫。現代研究認為濕毒[11]易引起免疫功能和水液代謝紊亂,進而誘發銀屑病。而外感寒濕或脾虛生內濕,久而釀痰,痹阻經脈,氣血不暢,化為痰毒,其性重濁,皮疹多呈斑塊狀、浸潤、鱗屑粘膩。毒邪貫穿著銀屑病的傳變過程,瘀毒會引起血液流變學[12]、蛋白組學異常[13],從而降低血管壁彈性,導致管腔內狹窄,影響氣血流通。銀屑病后期毒瘀傷正,正氣虛損,外邪難抵,皮損逐漸融合成片狀且堅韌肥厚,遷延難愈。
眾多醫家對銀屑病的認識各不相同。以臟腑辨證者,多從肝、脾、腎三臟論治。如王莒生主張“從肺論治”;艾儒棣認為“脾虛為本、濕毒為標”;王永炎提倡從“玄府理論”辨治。從血分論治者,多以“血熱”“血虛”“血瘀”“血燥”為主;從伏邪論治者,以補氣托陽、清熱養陰之法扶助正氣、透伏邪達外[14]。銀屑病常由多種病理因素相互作用形成一個復雜的證候[15],臨床上以解毒祛邪為治療目的,結合不同階段的癥狀,分期治療銀屑病取得較好療效。
3.1.1 涼血解毒法
清熱涼血解毒類中藥能夠調控Th1/Th2和Th17/Treg的失衡狀態,緩解皮膚免疫性炎癥[16]。銀屑病前期多以血熱為主,不斷有新發皮疹,顏色鮮紅,少量鱗屑,刮去鱗屑可見點狀出血,自覺瘙癢。常以犀角地黃湯主之;臨床多見感冒、扁桃體炎癥而誘發疾病,故加以金銀花、連翹、荊芥等疏散風熱;咽痛者加玄參、山豆根、桔梗、薄荷清熱利咽;體熱明顯者配伍知母、石膏,透熱外散;口干者加天花粉、玉竹、石斛以滋陰。
3.1.2 清熱解毒法
火毒熾盛,燔灼營血易發生紅皮病型銀屑病,臨床表現多見皮膚潮紅、灼熱、腫脹,鱗屑較多,伴有煩躁、身熱等癥狀;治以清瘟敗毒飲加減,顏色鮮紅,灼熱感嚴重,酌加白花蛇舌草、重樓、半枝蓮、白茅根、茜草等清解血分熱毒;腫脹或糜爛明顯者合五皮飲;脫屑重、唇燥者加側柏葉、槐花、沙參、麥冬、石斛等養陰涼血。
3.1.3 利濕解毒法
《諸病源候論》曰:“濕熱相搏,故頭面身體皆生瘡。其瘡處如皰,須臾生汁,熱盛者,則變為膿。”膿皰型銀屑病以濕、熱毒熾盛為主,多見手足反復出現針尖至粟粒大小膿皰,甚至滲出糜爛,部分融合或局部呈環狀分布[17],逐漸向外延伸。以清營湯涼血解毒合黃芩、茵陳、蒼術等利濕解毒;酌加白英、菝葜、土茯苓、半枝蓮等藥解濕毒;滲出明顯者加生薏苡仁、萆薢、澤瀉、滑石;膿皰多者加蒲公英、敗醬草、忍冬藤、魚腥草。
銀屑病中期多因血瘀、痰瘀致病,皮疹多無新發。血瘀證皮損肥厚呈暗紅色,舌質紫暗或見瘀斑。以桃紅四物湯、蜈蚣敗毒飲(蜈蚣、紫草、鬼箭羽、土茯苓、烏梢蛇、防風、甘草)加減活血通絡。氣能行血,血能載氣,治療時常將活血藥與疏肝行氣藥共用,肝主藏血、疏泄,參與調節臟腑、經絡的功能活動,故投以柴胡、陳皮、青皮、香附、郁金等藥疏解肝氣。劉久利等[18]探析銀屑病血瘀證用藥規律發現,歸屬肝經藥物使用頻次最多。葉天士曾言:“久則邪正混處其間,草木不能見效,當以蟲蟻疏逐”,故皮損肥厚、瘙癢甚者,投以全蝎、烏梢蛇、蜈蚣等走竄善行之藥,化瘀散結,搜風止癢;而久病入絡,絡以通為用,鱗屑多者酌加大血藤、雞血藤以養血活血通絡;皮損堅韌加用三棱、莪術增強破血散結之功。諸病多因痰而生,痰瘀互結于皮膚腠理,皮損多肥厚浸潤,經久不散[19],投以二陳湯化痰祛瘀為主。若苔蘚樣變明顯者,加貝母、牡蠣、夏枯草、僵蠶增強化痰散結之意。
3.3.1 散寒解毒法
血得熱則行,得寒則凝。寒毒凝滯,血行滯澀,肌膚失養,皮疹色淡肥厚,鱗屑色白,多發于寒冷季節。治以祛風敗毒湯[20](荊芥、防風、羌活、獨活、蒼術、威靈仙、當歸、川芎、烏梢蛇、蜈蚣、白鮮皮、甘草)加減祛風散寒。畏寒肢冷者酌加制附子、桂枝;少汗或無汗者合麻黃湯,溫陽解表,通利玄府,內邪隨汗而解;大便稀溏合理中湯。
寒為陰邪,關節型銀屑病多為陰盛而陽衰[21],臨床表現為關節腫脹、疼痛,活動受限。治宜疏風散寒,通絡止痛,以麻黃附子細辛湯合當歸四逆湯、烏蛇通痹湯加減。發于上肢加羌活、桑枝;下肢加獨活、牛膝;疼痛癥狀明顯加伸筋草、忍冬藤、海風藤;腫脹嚴重者加防己、生薏苡仁;關節腫大、僵硬加狗脊、桑寄生、杜仲;畏寒怕冷加肉桂、仙茅、仙靈脾。
3.3.2 潤膚解毒法
銀屑病后期多以血虛風燥為主。病情穩定,皮疹色淡變薄,伴有瘙癢、鱗屑較多等癥狀。以當歸飲子加減養血活血,祛風潤燥。皮損干燥鱗屑多者加麥冬、玄參、丹參、雞血藤等滋陰養血潤燥;口干咽燥者加烏梅、山萸肉養陰生津,瘙癢嚴重者,多為久病內風作祟,故以全蝎、蜈蚣搜風解毒止癢。
復發期患者多因外感風寒、風熱或外風引動內風而發病。皮疹不斷新出,若顏色鮮紅多為風熱證,宜疏風清熱、養血潤燥為主,以桑菊飲、銀翹散、消風散加減;若秋冬季多發,皮損顏色不鮮,鱗屑較厚,四肢不溫多為風寒證,以柴葛解肌湯加減,祛風解表、養血潤燥。
患者,徐某,女,67歲,漢族。2018年10月10日初診。自述有銀屑病病史10余年,曾在1個月前感冒后突然發病且皮疹不斷加重,于當地醫院治療略有緩解,但病情仍反復,遂來就診。現四肢及腰背部成片出現紅斑,覆蓋黏厚鱗屑,刮去鱗屑底部見紅色出血點;自述瘙癢嚴重,咽喉腫痛,手腳心熱,大便干,1~2日行1次,晨起口干苦;舌質紅苔薄白,脈沉滑數。處方:生地黃15 g,赤芍15 g,紫草20 g,土茯苓30 g,菝葜15 g,烏梢蛇15 g,蜈蚣2條,鬼箭羽20 g,當歸15 g,防風10 g,白鮮皮15 g,桔梗10 g,玄參10 g,麥冬15 g,黃芩10 g,甘草10 g。7劑,水煎服,早晚飯后溫服,每日2次。
二診(2018年10月17日):患者自訴新發皮疹減少,瘙癢未明顯緩解。上方加蒺藜15 g,蟬蛻10 g。7劑,服法同前。
三診(2018年10月25日):病情穩定,無咽痛,便調,瘙癢略緩解,舌淡紅苔白,脈沉滑。上方減去玄參、桔梗,加陳皮15 g,蒼術15 g。14劑,服法同前。
四診(2018年11月3日):紅斑顏色暗淡,鱗屑變薄,余癥均有緩解,舌脈同前。上方減黃芩,加桃仁10 g,紅花6 g,丹參10 g,雞血藤30 g。14劑,服法同前。
按語:患者有銀屑病史,素體陽熱,復因外感風邪誘發。病機為風熱蘊膚,氣血行澀皮膚見紅斑,瘙癢;久病致虛,肌膚久而失養,出現大量鱗屑;血虛生風,諸風掉眩皆屬于肝,血虛肝旺,陰傷水耗,水不涵木,則內風發而瘙癢嚴重。治宜清熱涼血、解毒祛瘀、祛風通絡,本方以“蜈蚣敗毒飲”加減為基礎。生地黃[22]能夠減輕血熱癥狀,增強免疫功能,結合赤芍、紫草等藥能清解血分熱毒,抑制真皮微血管的增生并誘導角質形成細胞凋亡[23]。土茯苓、菝葜善解濕毒、健脾養胃;蜈蚣、烏梢蛇,透骨搜風、通絡解毒;鬼箭羽善于祛瘀毒,當歸養血活血;防風辛散解表,白鮮皮[24]能治一切熱毒風、惡風、風瘡、疥癬赤爛,同用祛風除濕止癢之功甚佳;黃芩可清上焦肺火,與桔梗、玄參、麥冬共用,清熱滋陰、涼血利咽,甘草調和諸藥,解其百毒。
二診瘙癢未緩解,風盛則癢,以蒺藜、蟬蛻加強疏風止癢之效;三診疾病處于靜止期,予以陳皮、蒼術顧護脾胃,防止解毒之品傷及脾胃。四診加丹參、雞血藤、桃仁、紅花兼顧活血化瘀、養血潤燥,加快清除余毒。
毒邪理論的源流悠久,經歷代醫家不斷完善,豐富創新,對毒邪致病的病因病機及特點更加明確,被廣泛應用于多種難治性疾病的治療。銀屑病的損容性、遷延性、難愈性已成為眾多醫者共同關注的焦點。其病機為素體陽勝,復感六淫邪氣,或情志化火,蘊而化毒與血氣相搏發為紅斑;熱極生風化燥,則見鱗屑疊起、瘙癢無度;亦或寒毒郁閉玄府,陽氣不得外越,寒閉熱伏,毒邪遏伏肌表而致病;毒邪余存,日久成瘀,反復難愈與毒邪致病的依附性[25]、頑固性相符。故在毒邪理論的基礎上,將病-癥-期-法作為主導思路,注重區分外、內毒之別及正邪的盛衰,以分期論治銀屑病。前期多因六淫邪毒所致,毒邪壅盛,正氣充足,疾病未發生傳變,注重專攻解毒。中期毒邪積久難化,血瘀、痰結內阻,肌膚失養致病,強調化解瘀毒。后期余毒未盡,正氣虛損,瘀毒與虛共存,致使病情難愈,故解毒與扶正并重。雖以解毒祛邪之法論治銀屑病,然其變證較多,非一病一法一方,仍需審證求因,知常達變,以求滿意的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