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大飛機整裝待發

王靜儀

2022年7月17日，在陜西省蒲城縣的C919大型客機的試飛機。國產C919大型客機于2022年9月完成全部適航審定工作后，獲中國民用航空局頒發的型號合格證，將于2022年底交付首架飛機。圖/視覺中國

2022年9月，國產大飛機C919終獲民航局頒發的型號合格證。

自14年前（2008年7月）開始研制，5年前（2017年5月）成功首飛，歷經艱難研制和試飛過程，C919最終獲得民航局頒發型號合格證，距離正式交付運營僅一步之遙。

這是中國按照國際民航規章自行研制、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大型噴氣式民用飛機。對標空客320、波音737，最大載客量為190人，可實現最遠5555公里的航程。C取自中國（China）和中國商飛（COMAC）的首字母，9與“久”同音，象征“天長地久”，19則指最大載客量190人。

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9月30日上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會見C919大型客機項目團隊代表并參觀項目成果展覽，充分肯定C919大型客機研制任務取得的階段性成就。他強調，讓中國大飛機翱翔藍天，承載著國家意志、民族夢想、人民期盼，要充分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優勢，堅持安全第一、質量第一，一以貫之、善始善終、久久為功，在關鍵核心技術攻關上取得更大突破，加快規模化和系列化發展，扎實推進制造強國建設，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不懈奮斗。

中國商飛預研總師楊志剛指出，國產大飛機C919的絕大部分性能指標與現在的空客A320以及波音737持平，甚至在氣動力布局方面還優于空客A320和波音737。

成功取證并即將投運的C919，不僅肩負著打開國內客機市場的歷史使命，更承載著國民對國之重器、國貨之光的期望。

但作為市場上的新手，C919中短期內不會對波音和空客構成實質性威脅。一方面是當前產量有限，還需要逐步爬坡，短期無法快速搶占市場；另一方面，出口需要獲得歐美的適航認證，但受制于政治、經濟、技術等因素，海外取證的困難不小。

中國的天空已經足夠廣闊，穩扎穩打國內市場，對海外市場徐徐圖之，是C919現實的選擇。目前C919共有815個訂單，多數來自國內航空公司和飛機租賃公司。

按規劃，成功取證后，C919將在今年交付首家客戶東方航空，并在明年一季度投入商業運營——乘客最早在明年就可以乘坐國產大飛機飛上藍天。

“從技術水平上講，C919和波音、空客的飛機具有同等的安全級別，故我們老百姓要對國產大飛機有信心，不必過分擔憂。”同濟大學航空與力學學院教授沈海軍強調。

民用飛機在交付前需要取得三個重要的適航證件：分別是證明型號設計滿足適航規章條款要求的型號合格證（TC），證明生產質量體系滿足適航規章程序要求的生產許可證（PC），以及證明單機實物構型符合型號設計要求的單機適航證（AC）。

此次C919獲得的正是TC，此后還需獲得PC和AC，才能正式交付給航空公司運營。

何為適航審定？著名航空專家、中國航空學會名譽副理事長張聚恩解釋道，“為了確保商業航空的安全性，必須對航空器的整體性能在預期運行環境和使用限制下是否適用進行評價考核，必須從研發開始就對產品的技術狀態進行嚴格管理，必須對構成航空器實體的各部件、子系統，甚至關鍵材料的性能和特性進行控制，必須對航空器的整個生產過程及其質量狀態進行有效管理。”

拿到TC，意味著技術方面已經基本不存在問題，后續的認證也將快速推進。

“C919今年很快將取得民航局的適航證，并交付給首家用戶東航。”中國工程院院士、國產大型客機C919總設計師吳光輝9月15日介紹。

按照規劃，東方航空是C919的第一個客戶，首架飛機將于今年底交付，明年一季度投入商業運營——明年乘客們就有機會乘坐國產大飛機了。

在正式商用之前，還需要一些準備工作。

沈海軍介紹，首先是搭建飛機維護保障體系，飛機交給哪家航司，飛哪個城市，維修維護就要延伸到哪里。其次是人員培訓。機組人員、地勤人員、維護保障人員、管理人員、技術支持人員等的培訓都要跟得上。第三是飛行員的改型訓練。對于一架全新型飛機，執飛的飛行員必須取得該型飛機的駕駛資質。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航空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黃俊向《財經》記者指出，只要能夠交付，一定滿足了適航要求，隨時可以投入使用。“每個機型都會有特殊的地方，但差別不會太大，飛波音和空客的飛行員‘改裝’適應C919也會很快，也會比較快。一般來說，飛機交付后一個月內就能開始運營”。

在國產大飛機之前，已有一款國產小飛機ARJ21從2016年開始投入商業運營，為C919商用積累經驗。

吳光輝透露，截至9月中旬，ARJ21飛機累計交付75架，累計訂單616架，連通110個城市、開辟263條航線，安全運營逾16.5萬小時，運送超過530萬名旅客。

目前中國商飛共有三個產品譜系，分別是支線噴氣式客機ARJ2I（座級：78-90；航程：2225km-3700km），已經商用；大型客機C919（座級：156-168；航程：4075km-5555km），商用在即；中俄遠程寬體客機CR929（座級：280；航程：12000km），還在研發。

吳光輝說，CR929于2016年項目簽署政府協議，2017年組建合資公司，目前已確定飛機總體技術方案，選定機身、尾翼結構部段供應商，正式轉入初步設計。

中國商飛最早計劃在2017年完成C919的適航審定并開始交付，但時間表有所推遲。

2021年12月的中國民航局新聞發布會上，中國民航局航空器適航審定司司長楊楨梅披露，共規劃表明符合性飛行試驗工作3273個試驗點、審定試飛科目276項，已完成694個試驗點和34項審定試飛科目。完成率約20%。

未完成的科目包括自然結冰等。《財經》記者從商飛內部人士處了解到，自然結冰試飛是民用飛機型號合格審定試飛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科目，需要滿足嚴格且特殊的氣象環境，位于北美五大湖地區的加拿大安大略省溫莎機場擁有非常適合的天氣條件，此前ARJ21飛機就在此完成試飛科目。但因為2020年全球疫情暴發，C919前往加拿大試飛的行程被一拖再拖，影響進度。

作為解決方案，C919轉向國內，在羽翼上安裝“模擬冰”，不斷尋找符合要求的環境和場地。

先是于2021年3月，在內蒙古進行APU進氣系統地面結冰試驗，以-9℃至-1℃的低溫，驗證了進氣道內的結冰對發電、空調引氣以及啟動發動機等APU功能和性能的影響，歷經22天抓住三次低溫窗口期，取得試驗試飛任務的成功。隨后在2021年10月，C919完成模擬結冰測試；12月末，階段性完成結冰試飛任務；最終在2022年2月17日，完成了動力系統最大連續結冰氣象條件下的試飛科目。

“C919適航驗證是中國第一次按照國際標準對干線噴氣客機進行全面適航驗證。”中國航空學會理事、航空專家王亞男表示，C919還使用了一大批新技術、新材料、新工藝，這些都將大大增加飛機驗證的難度。

復雜多變的國際政治局勢，也影響了C919的取證進度。

C919采用“主制造商+供應商”的國際通行飛機制造模式，國產化率超過50%，但部分供應鏈體系離不開美國供應商，尤其在發動機、機載設備等關鍵零部件方面，中國尚難實現國產替代。在中美科技競爭持續升級的背景下，這一模式面臨的風險逐漸顯露。

2020年12月，美國商務部發布首份“軍事終端用戶”名單，將多個中國飛機制造相關企業列入名單，限制其采購美國產品及技術，包括ARJ21制造主體上海飛機制造有限公司、新舟系列制造主體西安飛機工業有限公司、上海飛機設計研究院在內的58家中國實體。

媒體報道稱，由于美國嚴格的出口管制，C919的美國供應商延遲了數月才獲得出口許可，這可能影響C919的適航審定和早期生產。這意味著名單上的中國企業在進口美國產品時，審批風險會大幅增加。

飛機制造業本身高度依賴全球供應鏈。“如果在短期內被執行禁運，對于近期的一些訂單正常生產交付會有一些影響，尤其飛機的訂單是要確認后才能去買材料、投入生產。但五到十年后，我們的技術走向成熟，受到的限制會減弱。”黃俊對《財經》記者表示。

為了防止被西方“卡脖子”，國產CJ1000A發動機項目在2011年被正式立項。CJ1000A發動機是新一代大涵道比渦扇發動機，由中國航發集團商發公司負責，目前處于研制過程中。

拿到適航證，證明大飛機在技術、安全、可靠性上成功了。至于商業上的成功，最終要由市場決定。

根據協議，東航首批將引進5架C919飛機，這五架飛機引進后，將以上海為主要基地，加密上海至北京大興、廣州、深圳、成都、廈門、武漢、青島等航線。

C919國產大飛機已取得815架意向訂單。除了東航，客戶還有國航、南航、川航等航司，以及工銀租賃、國銀租賃等飛機租賃公司。其中工銀租賃以100架的訂購數，成為最大采購用戶。

“中國商飛目前與波音、空客相比，基礎肯定薄弱一些。但中國商飛通過采用最新的發動機、復材等設備，在節油、燃耗方面有一定優勢。”工銀金融租賃有限公司（下稱“工銀租賃”）航空金融事業部主管、董事總經理姜波告訴《財經》記者。

對于航空公司來說，飛機的經濟性非常重要。與737及A320相比，C919是三款中唯一一款在21世紀整體全新設計研發的150座級飛機，并選擇了最新一代737MAX及A320neo飛機同樣選用的CFM LEAP發動機，較上一代CFM56發動機的油耗低15%。

至于價格方面，根據東航披露的信息，C919目錄價格為0.99億美元（約合人民幣6.53億元）。根據空客、波音2018年公布的目錄價格，A320neo基本款每架售價為1.106億美元（約合人民幣7.3億元），B737 MAX基本款每架售價為1.171億美元（約合人民幣7.73億元）。

問及“新用戶首單是否會有優惠”，東航股份公司規劃發展部副總經理王永芹對《財經》記者透露，C919是高質量的國產飛機，雙方在互相理解的基礎上達成了購機價格。“C919飛機的質量相比波音737和空客320一點都不差，甚至還要好，在價格上我們相信也是更好的”。

“工銀租賃是中國國內最大的租賃公司，必須全力支持國產民用飛機的發展。采購ARJ21和C919不是單從純商業價值考慮，更多地從企業責任與社會責任方面去考慮。”姜波對《財經》記者直言。

在2019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東方航空集團公司董事長劉紹勇曾經遞交提案，建議出臺更大力度的優惠政策，進一步鼓勵國內航空公司采購國產飛機。

沈海軍認為，C919最務實的做法就是前期先立足國內市場。國家可通過補貼、貸款等傾斜政策給用戶以優惠，先讓國產大飛機在國內市場站穩腳跟。至于國際市場，需從長計議，先緩一緩，伺機而動。

需求蓬勃發展的中國市場，是商飛的破局優勢。“中國商飛后發優勢首先就在于國內巨大的市場前景。”姜波說，“初步估計C919如能實現300架的實際交付，中國商飛就能在該項目上實現盈虧平衡。通過國內的航空公司、租賃公司的有力支持，中國商飛還是有比較好的前景。”

中國商飛公司C919大型客機副總設計師傅國華在2017年表示，C919的國內需求至少有2000架。“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以及物流等產業的快速發展，國內需求保守估計是2000架左右。其中或許存在變數，但2000架是保底的。”

根據中國商飛發布的《中國商飛公司市場預測年報（2021-2040）》，預計未來20年全球將有超過41429架新機交付，價值約6.1萬億美元，其中，中國航空市場將接收50座級以上客機9084架，價值約1.4萬億美元。

“在早期階段，C919的維護成本會更高，尤其是頭幾年的磨合期，但我相信即使票價高一點，也會有人愿意去花高價體驗國產大飛機。”黃俊表示。

近期，東航、國航、南航等三大航集中訂購近300架空客A320NEO飛機，一口氣買下史上最多的飛機，這一消息引發市場關注。三大航為何選擇大量訂購空客飛機，而非國產大飛機？

業內普遍認為，主要原因在于C919的產能。目前C919的適航認證工作幾近完成，但要成為一種成熟的機型并實現大批量生產，仍需要較長的時間，短期內單靠C919來滿足國內市場需要是不現實的。

空客A320是目前市場上極為暢銷的機型，油耗、排放和噪音號稱同級別最低，深受航空公司歡迎，得益于此，空客近兩年的市場份額不斷上升。

傅國華表示，從市場規模上看，國內一方面需要替代老飛機，也要買新飛機，“期待中國大飛機商業化的心情，大家都很迫切，從國外民機到國內民機的研制經驗，我們的目標是用兩到三年的時間投入市場。不過一款大飛機的研制和商業化過程不可能一帆風順，很難有確切的時間表。”

需要指出的是，作為市場上的新手，C919中短期內不會對波音和空客構成實質性威脅。

一方面，當前C919產量有限，且內部訂單已經消化，短期內無法出口；另一方面， C919要想順利出海，中國商飛就要拿到歐洲民航局（EASA）或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FAA）的適航證，但困難不小。

C919已于2016年向EASA遞交了型號合格證審查申請。近日EASA表示，多年來，EASA一直在與中國商飛共同開展C919的認證驗證過程，但“我們無法就驗證完成的日期發表評論”。

沈海軍直言，由于中國大飛機和波音、空客存在競爭關系，獲得國際適航認證極其困難，因此國際市場短時間內難以開拓，只能暫時立足國內市場。ARJ21在中國投用已經六年，但國際適航認證失利，政治、經濟、技術層面因素都有。

中國的天空已經足夠廣闊，穩扎穩打國內市場，對海外市場徐徐圖之，是C919現實的選擇

“適航標準與管理既是必須符合、不可違逆的安全性門檻，也不排除在國際適航取證中，出于競爭的需要，先進者對后來者營造壁壘。”張聚恩也持類似觀點。

以ARJ21為例，張聚恩認為，這個完全按國際適航標準研制的支線噴氣式客機，其配置多為直接購買歐美供應商的子系統，五架原型機歷經六年5000多飛行小時適航試飛，仍未取得國際適航證。ARJ21尚且如此，直面競爭（競爭機型為空客A320neo和波音737MAX）明顯激烈的C919，取得歐美適航證勢必更難。

不過中國自主研發的運12飛機早已拿下國際適航證，且在全球多地區暢銷，在私人飛機領域作出了開創性貢獻，為中國飛機走向全球開了個好頭。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的運12，是中國哈爾濱飛機制造公司研制的輕型雙發多用途運輸機，是目前中國唯一獲得英、美適航認可的機種。

盡管道阻且長，C919生而就是面向國際競爭，也必將積極參與國際競爭。“未來C919推向國際市場時，在取得中國民航局適航批準的前提下，還必須經過進口國民航當局適航審查并獲得批準。我們也將根據企業需要，全力支持國產民機飛向世界。”楊楨梅說。

毫無疑問的是，國產大飛機C919的出現，給民航市場提供了一款物美價廉的全新機型，將打破空客和波音的壟斷，同它們展開市場競爭，擠壓后者的利潤空間。

根據新華社報道，C919大型客機研制成功，獲得型號合格證，標志著中國具備自主研制世界一流大型客機能力，是中國大飛機事業發展的重要里程碑。15年來，中國成功探索出一條中國設計、系統集成、全球招標、逐步提升國產化的發展路子，培養出一支信念堅定、甘于奉獻、勇于攻關、敢打硬仗、具有國際視野的大飛機人才隊伍，取得了豐碩成果，積累了寶貴經驗。

編輯：施智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