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瀟

王德峰在上海接受《環球人物》采訪。(錢家浩/攝 )
在上海黃浦區一間茶室的露臺,王德峰接受了 《環球人物》的采訪。他一向不喜歡“學者出 圈”這個說法,可在采訪期間,時不時會有 人來向他打招呼 :“教授好”“教授,過一會 有空伐(有時間嗎)?”
近幾年,王德峰的不少講課視頻被學生傳到了網上,他 關于心學、中西方文化差異和《資本論》的講解與闡釋吸引 了大量觀眾。去年10月,王德峰從復旦大學哲學系退休后, 講課邀約從未斷過,疫情期間,他每周還要在線做兩三次講 座。 面對走紅,王德峰內心“沒啥波瀾”,他對《環球人物》 記者說 :“文史學科關乎一個民族的命運。文科學者本來就 該對社會負有責任,應該面向社會,不只在象牙塔里孤獨地 搞研究。”
對王德峰來說,哲學不僅僅是書齋伏案的苦思冥想,而 是對日常生活中出現的各種問題的思考。 當被問到如何用哲學解決現實問題時,王 德峰的回答很精妙 :“有人不讀哲學,說明 他在生活中還沒遇到問題。如果他遇到人 生中的問題,便會向哲學尋求幫助。”
近幾年,聽王德峰哲學課的,除了學 生之外,還有各個年齡層、來自不同行業 的聽眾,在《王德峰的哲學研修班》中, 不少在“大廠”工作的年輕人與王德峰面 對面討論人生中的困惑。有年輕人向他提 問 :“感覺人生沒有意義,怎么辦?”王德 峰回答 :“如果年輕人在不知不覺中把追求 功利作為個人目標,就會陷入無意義感和 焦慮中。人生的意義不是個人能想出來的, 個人想出來的都是焦慮,人生的意義是整 個民族賦予個人的,所以年輕人要脫離焦 慮,就要去追尋民族精神的內核。” 王德峰認為,近些年來,中國人的生 活方式正在發生巨變,從西方舶來的知識 技能并不能解決現實生活中的苦惱。西方 文化中崇尚的物質主義,造成當代人的欲 望太多,而物質不可能作為人生安心立命 之本,“歸根到底,西方那一套無法解答中 國人的生命向往”。
王德峰對記者說:“在哲學層面,西方人用頭腦面對世界, 中國人用心面對世界。”這并非指中國人不理性,恰恰是中 國人看透事物的智慧,“‘心即是理’,理不是外在的,是源 于本性。中國人的精神本源自古就不是來自宗教,而是來自 哲學。宗教信仰不是指向人生幸福,指向的是靈魂的安頓 ; 而中國哲學的主題,恰恰是在安頓人的心。”
王德峰將中國哲學的兩面性闡述得極為生動。一次在課 堂上,一個哲學系學生問王德峰,中國人的人生意義是什么? 王德峰脫口而出兩個字“牽掛”。他解釋說,中國人“怕死”, 因為在面對死亡時,他(她)會牽掛父母、孩子、愛人或者 朋友,看似簡單,背后卻蘊含著儒家思想。另一方面,中國 哲學也有“灑脫”的一面,佛教傳入中國后,迅速融入中國 人的智慧當中,“佛學以它的人生觀緩解了儒家給中國人精 神上施加的壓力與糾結”。

上圖:《資本論》。下圖:記錄王陽明思想的《傳習錄》。
王德峰將中國哲學典籍作為精神基礎,“《大學》《中庸》 《孟子》和王陽明的《傳習錄》里面都是養心的功夫。生命 情感中的心病集中表達就是貪嗔癡,人都容易得這個病。中 國哲學就是面對心的學問,可以用來治心病”。
在眾多中國哲學典籍中,王德峰尤其 重視收錄明代大儒王陽明思想的《傳習 錄》,其中有不少弟子、朋友遇到問題,向 王陽明請教的書信往來。“今天,當我們遇 到問題時也可以請教王陽明。”王德峰認為 王陽明心學是中國人生哲學的最高成就。
王德峰第一次讀《傳習錄》時便覺得 “這是一本實踐書,它強調知行合一,王陽 明的一生便是踐行知行合一的最好例證”。 25歲時,王陽明第二次科舉落第,父親安 慰開導他,王陽明卻說 :“科舉落第不為恥, 因落第而難過方為恥。”
王德峰解釋道:“心本身就是完整的, 不因為落第而有所缺損,但如果因為挫折 而難過,心就會缺損,就不完整了。”因此, 在他看來,當代人,尤其是今天的年輕人 仍能從陽明心學中獲取力量和智慧——在 經歷生活的痛苦時不迷失,借助痛苦獲得 新生,重塑健康的價值觀。
任教31年,王德峰是復旦大學的“明 星教授”。他的哲學課一向都是座無虛席。 《資本論》。 記錄王陽明思想的《傳習錄》。他關注年輕人的精神成長,對教育的熱情幾十年來未曾減弱, “學者都有偏愛的地方,王老師偏愛在學生們中間”,他的學 生如此評價道。還有學生感嘆,“王教授的課早已跳出了講 課和學分的范疇”。
王德峰在哲學系哲學專業先后講授“馬克思主義哲學 史”“馬克思恩格斯早期哲學著作選讀”“美學原理”“哲學 導論”“藝術哲學”等本科課程。在復旦大學哲學系馬克思 主義哲學學科點上講授“《德意志意識形態》研究”“《關于 費爾巴哈的提綱》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前沿問題研究” 等研究生課程。 “資本論學說及其當代意義”是復旦的名牌課,王德峰 帶著學生們一起,從年輕人的角度出發,結合當下現實生活, 認真解讀《資本論》。這門課最早設在容納50人的教室,后 來聽的學生太多,不斷擴容,直至轉移到復旦大學第三教學 樓能容納200人的5301教室。

王德峰在《王德峰的哲學研修班》第六期中談人生的意義。

2021年6月18日,退休前的王德峰在復旦大學教授最后一節課。
“我在學術研究上的主要領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王德峰對記者說,這些年,他不僅扎根中國哲學,讓傳統哲學 在當代重生綻放,更為注重的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哲學思想 的結合。 在上王德峰的課之前,不少學生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研 究枯燥而高深,其中的基礎理論研究看上去與現實人生相去 甚遠。但王德峰抓住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打破現代 人理性形而上學的框架”,帶領學生重讀《資本論》。借助馬 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社會文化進行批判性學習,從科技到藝 術,從藝術到生活,“梳理當下,指出病癥”,打動了不少學 生,“竟有血氣方剛的男學生在課堂上落淚”。王德峰感嘆,“以 前的學生往往把馬克思主義當政治課的內容來理解,而不是 當成智慧和真理,但現在發生了變化,現在的學生讀馬克思, 越讀越起勁”。
同時,人文主義的教育也貫穿在王德峰的教育實踐中, 他曾說 :“教育的內在精神就是理想主義,就是人文主義, 這也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內核。” 課堂上,面對一雙雙期待的 眼睛,王德峰的開場白經常是這樣一句 :“大家不只是在期 待我,更是在期待哲學。”
1996年,王德峰在復旦大學首開“哲學導論”課程, 現實問題與哲學思索之間的關聯是“哲學導論”的核心問 題。他結合哲學思想史,闡述哲學對人類、對民族的影響, 將學生的思維帶向更高的層次,“這個更高的層次就是對人 生的理解”。
起初,“哲學導論”只是哲學系的專業基礎課,很快成 為學生心目中的名牌課,在歷屆學生中享有很高的聲譽,復 旦大學干脆將它列為所有人文學科學生的必修課。2013年, “哲學導論”又引起了上海市教委的重視,發布在上海市共 享課程平臺上。
在復旦,他還有一個頭銜——復旦學院任重書院院長。 2014年,王德峰在任重書院新生大會上曾說 :“同學們要以 做民族的脊梁為目標,而不是以做社會的精英為目標。”當 年的很多學生對這段話聲猶在耳,記憶猶新。
這些年,王德峰更是熱心呼吁以通識教育傳承人文主義。 復旦學院通識教育的目的就在于打通各學科領域,以非功利 性的方式傳承人文主義精神。

左圖:1978年,王德峰考入復旦大學哲學系時的證件照。右圖: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
在名為《人文研究與“書呆子”》的演講中,王德峰把 人文主義的核心意義闡釋得非常精妙 :“你們如果談戀愛, 那就是幫助我們拯救哲學的基礎。”他接著解釋 :愛情是 “fall in love”(墜入愛河),由不得你思索現實的利害關系。 當你愛了,你就希望它永恒不朽,此時,你已經相信人文主 義了,成了一名理想主義者。
所以,不只是愛情,包括其他崇高的情感,“對當下實 際利害的超越,這(種能力)沒有辦法從其他領域獲得,只 能從人文學科領域獲得”。
進入哲學世界幾十年,王德峰對哲學的熱情從未減弱, 別人看哲學書容易睡著,而他卻舍不得看完。大學畢業那個 夏天,他在讀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時豁然開朗,意識到 能用精神現象學來分析中國人,“讀到這里開心得不得了, 在屋子里踱步兜圈子,不忍心往下讀下去,生怕把書一下子 讀完了”。
1956年,王德峰出生于江蘇泰縣,父親曾是佛教書店 的經理,家中一直有佛學書籍,小學六年級的王德峰就已讀 過記錄禪宗六祖慧能言行和思想的《六祖壇經》,開啟了超 越年齡的哲學思考。
1975年,高中畢業后,王德峰進入上海東風有色合金廠, 成為一名設備修理工,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崗位上待命,“即 便沒事做也不能違反工作紀律,不能曠工”,但這并不妨礙 王德峰對美好精神世界的追求,他背唐詩宋詞,想象其中的 意境。其他工友感到好奇,“這個小師傅怎么老是嘴里念念 有詞?”一個偶然的機會,王德峰把詩詞背給大家聽,一群 大男人聽得兩眼生輝,他這才意識到,內心深處,每個人都 有著對精神追求的渴望。
1977年高考恢復,在父親的鼓勵下,王德峰參加高考, “沒想到超常發揮,連薄弱學科都押對題了”。考完后,他并 沒有填報當時熱門的數理化專業,而選擇了復旦大學的哲學 專業。
大學畢業,王德峰進入上海譯文出版社,成了一名哲學 譯著編輯,遇到不少名師大家,在前輩們的指點下,他感覺 就像又讀了一次大學。“我們那時候的年輕人也有焦慮,大 家都知道自己處在社會大轉型之中,周圍的事物都在快速變 化”。人人都在想著如何賺錢的時候,王德峰則在考慮如何 讓自己的哲學功底更上一層樓,“做哲學譯著編輯時,感覺 自己的頭腦像別人的跑馬場”。1987年,王德峰回到復旦大 學,攻讀哲學系哲學碩士學位。
時隔多年,王德峰回望人生,覺得他能超常發揮考上復 旦就是“命”,而他始終選擇哲學專業,這也是因為“命”, 他感嘆 :“一個人到40歲還不‘認命’,說明這個人缺乏悟 性。”
1996年王德峰首開“哲學導論”課程時,正好40歲。 豐富的生活閱歷積淀,使他在哲學思維上進入了新的境界。 從那時起,如何幫助人們學會用哲學應對現實問題,成了王 德峰頭腦中的重要議程。
立足中國哲學,王德峰的解答涉及人生的各個階段 :針 對現在部分年輕人不相信愛、不敢愛、計較得失的現象,他 提出“愛情是民族精神健康的標志”;對于親子關系,他呼 吁父母莫將對孩子的愛變為“癡”;對于中年夫妻產生的危 機感,他說 :“如今社會發展迅速,家庭外部價值觀不停地 轉換,夫妻間難免會有價值觀沖突,應該加強夫妻間的價值 觀交流。”
王德峰發現,現在年輕人常說的躺平和內卷背后,“價 值內核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對世俗功名的追捧。因為追捧, 所以內卷 ;而一旦發現得不到,就會心灰意冷,就會躺平”。 他對年輕人提出了忠告:“認準自己的路,不要因為名利愛情、 暫時失意而患得患失。‘認命’不是躺平,而是在篤定中前 行。”
在哲學課上,王德峰一再為年輕人打氣 :“我們的幸福 不依賴于外部條件,而依賴于我們內心靈魂的自身圓滿。” 能收獲這樣一份豁達和豪邁,也許正是王德峰哲學課對年輕 人最大的吸引力。
1956年出生于江蘇泰縣,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復旦學院任重書院院長、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教研室教師及“當代外國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研究員,兼任美學教研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