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天舒
在中國思想史上,總是會出現一些核心話題來體現特定時代的意義追尋和價值創造,“和同之辨”便是其一。“和同之辨”呈現在文獻中的,有《國語》里的鄭桓公與史伯對話,有《左傳》里的晏子與齊景公對話,還有《論語》里的“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等。
據《國語·鄭語》和《史記·鄭世家第十二》記載,鄭桓公是周厲王之子,周宣王之弟,在周宣王二十二年受封于鄭。受封后的33年里,鄭地的百姓都很愛戴他。后來,周宣王故去,周幽王繼任。周幽王八年(公元前774年),鄭桓公受命成為周朝的司徒,“和集周民,周民皆悅”。他對周朝百姓和諧安撫,贏得了周朝百姓的歡心。
然而,周幽王任用善諛好利的虢石父主持朝政,盤剝百姓;寵信褒姒,廢嫡立庶,廢黜申后而立褒姒為后。眼看著周朝政大亂,鄭桓公憂心忡忡,向周太史伯請教:“周王室多災多難,我擔心落在我身上,到哪里才可以逃避一死呢?”史伯回答:“唯有洛水東邊,濟水南邊的那塊土地可以居住。”鄭桓公又問史伯:“周朝會衰敗嗎?”史伯指出:周朝衰敗是一定的?,F在的周幽王去和而取同,只與取悅于自己的人親近。史伯說:“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
《說文》曰:“和,相應也”,“同,會合也”。在“和同之辨”中,“和”是一種相對的,多樣性的統一;“同”是一種絕對的,無差別的同一?!吨杏埂防镏v:“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和”是多樣性事物發展中,彼此相應和而達成的和諧、平衡狀態?!巴眲t是單一性的事物狀態。史伯指出,“和”是“以他平他”,是不同的事物之間相互平衡,協調并進,從而歸一轉化出更加有生命力的新事物;而“同”則是“以同裨同”,用相同的事物相疊加,同一事物本身可能就單一過量了,還要再增加其同一事物,就會加劇其走向極端,從而窒息生機。史伯通過“和”“同”對事物發展的影響——“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和”能促進事物生長,“同”則讓事物無以為繼,判斷出周朝即將走向衰敗。
之后,史伯還比較了周幽王與先王之間的區別:“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王(即周幽王)將棄是類也而與專同,天奪之明,欲無弊,得乎?”先王將不同的事物放在一起,土與金木水火相互作用“以成百物”,婚姻要在不同姓氏之間,等等。先王“務和同”,而周幽王棄“和”“與專同”?!昂屯笔钦{和不同事物達至和諧的“同”,這是新的同;“專同”是把相同專一的事物放在一起“同”,這個“同”與舊事物完全一樣,弊端也就不能避免了。所以史伯斷定:“殆于必弊者也?!敝艹乃∈潜厝坏?。
史伯的“和同之辨”,是將天道規律運用于國家政治,同樣的還有晏子與齊景公之間一段對話。
據《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齊景公說:“只有梁丘據(齊國大夫)與我相和啊?!标套诱f:“梁丘據與您是同,怎么能是和?”齊景公問:“和與同不一樣嗎?”晏子回答:“當然不一樣。和,如做羹湯,要用水、火、醯、醢、鹽、梅烹煮魚肉,用柴火燒。廚師還要再調和味道,味道重了調輕,味道淡了調重。君子食用這樣的羹湯,內心平和。君臣之間也一樣。君王認為對的未必就對,大臣貢獻他的反對意見可以讓君王更周全。君王認為不對的未必就不對,大臣貢獻其中的可取之處就可能變不對為對。這樣政令才能平衡周全,人民內心才會更容易接受。但是,梁丘據則不然。君王說可,梁丘據就說可。君王說不可,梁丘據也說不可。這就像往水里添加水,這能有什么味道呢?如果琴瑟只彈一根弦,只發一個音,誰愿意聽啊?這種‘同’就會出問題?!?/p>

如果說前兩個故事中的“和同之辨”在當時具有政治上的意義,那么《論語》中孔子講“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則帶有很強烈的人文氣息,對人的修養提出了要求,體現了做人的原則。君子是能夠保持獨立思想和獨立精神的人,小人則是人云亦云,甚至是溜須拍馬、見風使舵之人。
“和同之辨”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核心話題,它的哲學意義在于,肯定了世界上的事物存在著差異性和多樣性,這些事物之間可以相互作用,最終達至和諧。存在著差異性與多樣性的事物,原本是“不同”的,所謂“不同”是它們原有的形態,所謂“和”則是“不同”的事物放棄各自原有的形態,共同達至一個和諧的新形態。在史伯那里,新形態稱為“和同”,與舊形態+舊形態的“專同”有著明顯的區別?!昂屯痹陉套幽抢?,君臣之間的“和”是通過“逆向”來達至政令的補充與完善,廚師則是通過“順向”來調和羹湯平和。
無論是史伯還是晏子,他們的目的都是達至“和”,而不是“不和”,更不是背離“和”的分裂。這是我們在討論“和而不同”的時候需要注意的,警惕孤立主義、分裂主義與“沖突論”,防止借“和而不同”片面強調“不同”,讓“不同”的事物孤立、分裂、沖突?!昂蛯嵣?,同則不繼”這一理念如同“生生不息”一樣,都具有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正如《周易》所說:“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天道的大化流行,萬物各得其正,保持完美的和諧,萬物就能順利發展?!昂汀笔亲匀惶斐傻?,只要保持“正”,去除私心,各正性命,就能實現和諧。不顧整體利益而求個體權利的“不同”是與“和而不同”的精神相悖的;同樣,不顧個體的存在而求整體的“和”也是實現不了“和而不同”的精神的。
從西周太史伯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來,在以后的不同時代,都有學者對“和同之辨”做了意義追尋與價值創造。如《周易·乾卦·彖辭》里的“保合太和”,北宋張載《正蒙·太和》的“太和所謂道”,《禮記·禮運》里的“大同”理想?!疤汀笔恰昂汀钡淖罡呔辰纭毡楹椭C,從天道推行于人類社會,體現為“和而不同”與“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等中華傳統文化的理念,目的在于實現“天下大同”的理想社會。
這個理想能否實現?其關鍵在于中華傳統文化主流思想所倡導的,從天之至善到人之善性,要落實于社會,實踐于社會。人人重視自我修養,從而實現整體社會的道德提升,最終實現“天下大同”的理想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