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熙載夜宴圖》的音樂圖像學分析

龔雅琪

引 言

《韓熙載夜宴圖》是南唐畫家顧閎中的巨作，各場景之間運用屏風、床榻、幾案等物品巧妙分割，即獨立成畫又相互連接，以長卷形式一氣呵成，將現實中的宴飲情景生動傳神的展現在世人眼前。目前學界對《韓熙載夜宴圖》的圖像研究已取得了較多成果，但從圖像中的音樂元素挖掘其個人及音樂生活的研究成果較少。本文試圖以《韓熙載夜宴圖》中的音樂場景進行分析，結合史料以韓熙載身邊的樂妓為突破點，通過還原其真實的音樂生活揭示韓熙載真實的政治態度。

一、《韓熙載夜宴圖》中的聲音景觀

（一）琵琶獨奏——聽樂

在《韓熙載夜宴圖》中，音樂元素貫穿于圖中的每一個角落，第一個場景“聽樂”中出現的人物最為密集，場面也更為宏大。在這一場面共出現十二位人物，四件樂器。畫中的人物形態各異，但目光卻不一而同的投向彈奏四弦琵琶的女子身上，焦點中的女子目光專注的投向摁弦的左手之上，從其懷抱琵琶的姿勢以及聽眾的專注度來看其應能出色的演奏這項樂器。主人韓熙載及其好友陳致雍坐于床上，靠韓熙載較近的位置站著一位女子，其身后放置了一臺書鼓，此女子同樣出現在第三個場景中，圖中她手拿一把琵琶、兩個笛子和一個篳篥，由此可見她很有可能是韓熙載家中的樂妓，并會演奏多種樂器。坐于主人桌前演奏拍板的是教坊副總管李家明，他右手抬到半空中，目光緊緊盯著演奏著琵琶的女子，聚精會神的為之伴奏。畫卷后方站立著一位男子，手里拿著類似篳篥的樂器，目光看向身旁的同伴仿佛在交談著什么。在整副畫面最左側的床上斜放著一把琵琶，其主人應為府中某位樂妓，床上的被褥高高聳起，被韓熙載身后隔板與整個場景割開，與“聽樂”的場景格格不入，仿佛在向我們暗示著什么。在“聽樂”場景中，從每個人凝神靜氣的神態中可以看出畫中的每個人都被牢牢吸引在琵琶的演奏中，使得整個場面十分靜謐，屋中只可聽到精彩的琵琶演奏拍板伴奏的聲音，賓客刻意壓低聲音的交談之聲則被遮蓋在音樂之下。

（二）“六幺獨舞”——觀舞

第二幅場景中的韓熙載換上了一件黃色長袍，卷袖露肘，手持鼓槌站立于大鼓后親自演奏，圖一中穿紅袍的學者坐于鼓前的椅子上，愜意的看向圖中跳舞的女子，女子舞姿溫婉綽約，腰身柔美，許多學者①認為在此副場景中跳舞的舞者為韓熙載最寵愛的樂妓王屋山，所跳的舞為當時頗為流行的“六幺”。最靠近韓熙載身邊的賓客目光注視著韓熙載所擊打的鼓面，并以擊掌與之配合，王屋山左側的藍衣侍女也擊掌相和，雙手張開距離與男子基本相同。離王屋山最近的男子手持六片木的拍板為其強調節奏，其目光被王屋山的舞姿牢牢吸引住，圖中賓客或看向韓熙載，或看向舞者王屋山，整個畫面熱鬧非凡。

（三）管樂合奏——清吹

在第四場景“清吹”中，韓熙載休息過后便換了便服盤膝坐在椅子上跟手拿拍板的女子交談，韓熙載這一場景的著裝相較于前幾個場景更為隨意，表情也更為柔和放松。五名侍女組成樂隊吹奏笛簫，兩人持笛、三人持篳篥，錯落有致。演奏同種樂器的樂妓使用了相同的指法，兩位吹笛的侍女同時看向了韓熙載所在的方向，吹篳篥的三位演奏者其中兩位想互對視，其中一位看向一旁親自拍板教仿副使李家明。吹奏的侍女們面部表情細膩資態放松，整副場景除李家明外并無其他外人，單就這一場景看，更像是韓熙載的自家宴會，身為主人的韓熙載在調教自家樂妓。韓熙載自身就精通音樂，所以韓熙載對自家樂妓水平的音樂水平的要求，肯定要比同一時期的普通官員要高一些，據韓熙載同鄉的好友史虛白的記錄“后房蓄聲妓，皆天下妙絕，彈絲吹竹，清歌艷舞之觀，所以娛侑賓客者皆曲臻其極?！雹谑诽摪椎拿鑼憥в锌鋸埖某煞?，但也可證明，韓熙載府中蓄養的樂妓也絕非等閑之輩。

二、從樂妓看韓熙載的真實生活

顧閎中筆下的《韓熙載夜宴圖》向我們描繪出韓熙載豪華縱逸的夜宴生活，圖中的韓熙載或擊鼓伴奏或悠然觀舞，畫中的樂妓也形態各異，身材曼妙。在后世文人墨客的筆記小說中，韓熙載與樂妓的交往的活動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韓熙載為家妓散盡家財“乞食歌姬院”的故事由文人墨客口口相傳、人盡皆知。周密《癸辛雜識》中就記載“破其家財，售妓樂數百人，荒淫爲樂，無所不至。所受月俸至不能給，遂敝衣破履作瞽者，持弦琴，俾門生舒雅執板挽之，隨房乞丐，以足日膳。③”與此相似的記載還出現在龍袞的《江南野史》、黃朝英《緗素雜記》、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張淏《云谷雜記》等多種文獻中。而在官方資料的記載中的韓熙載則有著截然不同的身份與形象。世人普遍欣賞韓熙載文學上的才華、政治上的深謀遠慮、及其風趣幽默和其放蕩不羈的性格。同一時期的徐鉉為韓熙載的墓志銘中這樣描述韓熙載：“公秉夙成之智，負不羈之才，文高學深，角立杰出”④。后世文人眼中的韓熙載“事江南三主，時謂神仙中人。風彩照物，每縱轡春城秋苑，人皆隨觀。簡介不屈，舉朝未嘗拜一人⑤”。韓熙載為何在世人面前會有如此雙面的形象？樂妓在韓熙載的生活中到底扮演著怎樣的作用，其存在的真實情況究竟是如何。

（一）韓熙載家中樂妓數量及來源

韓熙載蓄樂眾多，具體數字各個文獻中記載有所不同。在馬令、陸游所撰的官方史料中均記載“蓄妓四十輩?！痹诤笫赖囊恍┬≌f筆記中，如邵博《邵氏聞見后錄》記載“韓熙載畜妓樂數百人，俸入為妓爭奪以盡，至貧乏無以給。⑥”黃朝英《緗素雜記》中記載“售集妓樂，迨數百人，日與荒樂。⑦”《云谷雜記》、《癸辛雑識》等筆記小說中也均記載，熙載家中蓄妓百余人。還有一些文獻如歐陽修《新五代史·南唐世家》中用表示數量多的“數十人”在描述韓熙載家中的樂妓情況。從上述文獻的可信度來看，馬令、陸游的官方記載中“四十余人”應是較為符合實際的樂妓數量。后世文人小說筆記中的“百余人”的記載與描寫難免會有以訛傳訛，過分夸大的成份。但韓熙載家中樂妓數量無論是四十余人亦或是百余人，對于當朝臣子來說，都是十分龐大的規模。

如此數量龐大的家妓是從何而來呢，其一應為皇帝賞賜，五代十國時期因戰亂的頻繁，統治者會籠絡人心，會將一定數量的女眷如同賞賜金銀珠寶一樣賞賜給當朝官員。其二，應為韓熙載私人購買，妓之私有化風氣的形成早在秦漢時期就有所出現，魏晉南北朝時樂妓活動的重心在就從宮廷轉移到了私門豪宅之中⑧。隋唐時期，養妓之風相當盛行，玄宗在位時取消了官宦蓄妓在人數上的限制，買賣妓樂已成為生活中最普通不過的事。五代十國多承襲唐制，在描寫南唐德昌宮使劉承勛時就提到其“蓄妓數百人，每置一妓，價盈數十萬，教以藝，又費數十萬，而服飾珠犀金翠稱之⑨”。其三則是官員之間的相互贈與，此時期家妓相互贈與與交換是十分普通平常的事情，“嚴續請熙載撰其父可求神道碑，欲茍稱譽，遺珍貨巨萬，仍輟未勝衣歌伎姿色纖妙者歸焉。熙載受之。⑩”嚴續請韓熙載為其父撰寫神道碑，以一“姿色纖妙”的歌姬作為報酬，由此可見，當朝官員之中多有樂妓交換。

（二）韓熙載家中樂妓作用及地位

韓熙載蓄妓的作用有四。其中最直接的用途是蓄妓自娛，韓熙載與其他蓄妓裝點門面的官員有所不同，韓熙載酷愛音樂，且精通多種樂器，且韓熙載家中所蓄養的女子姿色不凡，訓練有素，使其在日常生活中獲得得視覺聽覺上的享受。其二，是為了宴飲、招攬賓客，主人宴飲賓客往往要伴隨一定數量的女妓，家妓的數量、素質象征主人的宴飲品味以及身份地位，在《韓熙載夜宴圖》的前四部分作者還描繪的較為委婉，只用一紅一籃高聳的被褥暗示在夜宴的過程賓客與樂妓的曖昧行為，在第五部分“送別”中，有了較為明顯的體現，一位賓客側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握著一位侍女的手，侍女的另一只手搭在賓客肩上，椅子背后還站著一位侍女，三人在肢體上挨的非常近。畫面最左側一位賓客手環在侍女肩上半抱著向門外走去。整個畫面充滿曖昧氣息，充分表明了宴飲過后賓客的意猶未盡，不愿離開。其三，作為其政治交際的手段。宋代筆記小說中多有記載，“陶谷學士奉使……韓熙載命妓秦蒻蘭詐為驛卒女，每日弊衣持帚掃地，陶悅之與狎，……明日后主設宴，陶辭色如前，乃命蒻蘭歌此詞勸酒，陶大沮，即日北歸。”?此文獻記載韓熙載讓家中的樂妓蒻蘭化裝成驛卒女勾引大宋的使臣陶谷，此時家妓在韓熙載生活中承擔的作用就不再是聲色自娛，招攬賓客，而是成為達到政治目的的工具與手段。

若僅僅是以上的幾點作用，似乎都不足以讓韓熙載做到“一無所有”從而“乞食歌姬院”的地步?！秷蛏教猛饧o》中記載“陶尚書奉使江南日，韓熙載遣家妓奉盥。及旦，以書謝，有云：‘巫山之麗質初臨，霞侵鳥道；洛浦之妖姿自至，月滿鴻溝?！e朝不能會其辭，熙載因召家妓訊之，云：“是夕忽當浣濯?！币陨衔墨I從側面表明，韓熙載在樂妓每月身體不適時仍讓其陪客侍寢，可見韓熙載只考慮到其政治目的，并未考慮到樂妓的身體因素。彰顯樂妓地位的文獻記載在宋人陶岳《五代史補》卷五中則有更為生動、詳細的記載?！巴砟瓴涣b，女仆百人，每延請賓客，而先令女仆與之相見?；蛘{戲，或毆擊，或加以爭奪靴笏，無不曲盡，然后熙載始緩步而出，習以為常。”由此可見，韓熙載家中的樂妓地位也是十分低下的，韓熙載對她們并無特別優待恩惠之處。文獻中韓熙載為歌姬散盡家財乞食歌姬院的行為，更多意義上只是其規避政治所營造出的假象而已。

若韓熙載為歌姬“乞食歌姬院”并不是為了家中諸多歌姬的生活狀況，而是與其政治目的相關，韓熙載這種荒誕的行為則會更加符合情理。從當時南唐的局勢來看，后主李煜即位后，即想通過任命韓熙載為相來挽救南唐的局勢，又對自己的官員百般猜忌、陷害，尤其是對同韓熙載一樣從唐朝投奔而來的文人志士?！皩幙赏鲇跀呈?，不可亡于臣手”的不信任的態度使得朝廷內部各種矛盾加劇。外部北方的后周暗中積累強大的政治、經濟、軍事實力，早已對南唐虎視眈眈。此時的南唐內憂外患，國家局勢岌岌可危，韓熙載深知，僅憑其一人之力無法挽救日薄西山的朝廷。再加上當時的韓熙載年事已高，對朝廷的失望以及政治上的明哲保身，使韓熙載選擇“蓄妓以自污”。

三、時代背景下的政治選擇

五代是中國歷史上一段戰亂不止，文化衰落的時代。身處亂世，統治者競相奢侈揮霍，大興土木、營建宮殿，廣搜民女以充宮廷。后蜀、南唐國君風流成性蓄妓蔚然成風，南唐李煜“大展教仿，廣開第宅”，終日游宴，據《清異錄》記載：“李煜在國，微行娼家，遇一僧張席，煜遂為不速之客……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傳持風流教法?！?。這一時期官員豢養家妓相較于唐更放松了數量上的限制。蓄樂之風的盛行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社會風尚以及官員的價值觀。統治者的不作為、朝廷局勢的波濤暗涌、國家局勢內憂外患，在這樣的大環境中，官員尋找不到政治上的出口，韓熙載這般最初有報國之志的臣子也不得不選擇明哲保身，將情感寄托于種類繁多的音樂生活消極避世，以奢侈放縱的音樂生活作為逃避政治自保的手段。韓熙載從一個說出“江南果相我，長驅以定中原”意氣風發的少年到不得不“遂弊衣屨”乞食歌姬院蓄妓自污以求自保的老人，這中過程令人嗟噓，而韓熙載的命運也正是五代十國大時代的縮影?！?/p>

注釋：

① 修海林在《中國樂妓史》第200頁中提到跳舞的少女是王屋山。漠及、雷紹峰等學者也認為舞者為寵妓王屋山。

② 史虛白.釣磯立談[M].北京:中華書局,1991.知不足齋叢書本.

③ [宋]周密撰、王根林校點.癸辛雜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23.

④ 曾棗莊,劉琳主編,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文》卷二九[M].成都:巴蜀書社,1988,6:491.

⑤ [明]李贄著,張建業主編,王麗萍,張賀敏整理.初潭集（卷十七）[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5:168.

⑥ 曾棗莊《蘇詩匯評》中，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1052.

⑦ [宋]黃朝英輯.靖康緗素雜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107.

⑧ 修海林.中國樂妓史[M].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56.

⑨ 陸游.南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5.叢書集成初編本.

⑩ 馬令.南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5.叢書集成初編本.

? 鄭文寶.南唐近事.第一編二[M].全宋筆記.卷二,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225.

? [宋]陶榖,吳淑撰.歷代筆記小說大觀 清異錄 江淮異人錄.卷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1:27.